他守了冷练一千年,那人便也痴缠了他一千年。
说出来甚至觉得好笑,全天界最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三皇子,竟然被他这性情古怪的阎王迷得神魂颠倒。非但三天两头
的往地府跑,后来更是故意设了个局,硬逼着自己恨他。
只因得不到他的爱,便干脆要他的恨。
天下之大,恐怕再寻不着那样的笨蛋。
罗起想到冷禹那一双幽暗含情的眸子,禁不住微微发笑,但随即又忆起他今日的古怪举动,不由得轻叹出声。
喜怒哀乐,已经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这是否证明……他早已不知不觉的动了情?
罗起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难得的心浮气躁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答案。最后因为挂念冷禹的伤势,便干脆不再细
想,起身朝冷禹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曾经去探过几次病,每一回都来去自如,哪料这次刚走到寝殿外头,就被结界给挡住了去路。
奇怪,这地方怎么会布下结界?
罗起皱了皱眉,随口念动咒语,抬脚硬闯了过去。
结果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巨大的力量反弹了回来,衣服上甚至冒起点点火光——根本进不去。
这结界真是古怪,简直就像专门为了对付他而设下的。
罗起握住拳头,眼底掠过一抹暗色,干脆伸出手去,重新念出另一串长长的咒语来。
掌心里蓝光闪烁。
四周很快就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声音,结界开始逐渐崩坏。
就在这个时候,黑衣黑发的俊秀青年突然从寝殿里跑了出来,叫道:「阎王大人,手下留情。」
罗起展颜微笑,却并不收回手来,只开口问道:「这结界是怎么回事?」
「殿下身体不适,正在房中静养。所以特意设下结界,以防被人打扰。」
身体不适?
那人的伤势竟严重到这种地步?
罗起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冷禹苍白的脸色以及突然昏倒的情形,不觉脱口道:「我要见他。」
闻言,若无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支支唔唔的说:「殿下说了,这会儿谁也不想见。」
罗起察言观色,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眸色转深几分,一字一顿的问:「喔?他是什么人都不想见呢?还是独独不见我一
个人?」
先前在人界时,冷禹已在隐隐约约的躲着他了,现在这态度更加明显。
「阎王大人还是请回吧。」若无嘴角抽了抽,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半晌才道。
罗起手一抖,掌心蓝芒更甚,眼中似有火光炸裂开来。
若无吓得半死,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人了。
哪知罗起却垂了垂眸子,慢慢撤回手去,嘴角一勾,笑容温和,嗓音更是低软动人:「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吧。」
话落,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若无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急忙跑回房间去,走到床边立定了,小声说:「殿下,阎王大人已经走了。」
床上那人完完全全的裹在被子中,动也不动。
若无又接着说道:「不过阎王大人刚才的模样真是可怕,我还当他会突然动手,吓也吓死了。殿下,你当真不见他么?」
「……不见。」冷禹喘了喘气,声音哑得厉害,好像光说出这两个字来,就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若无顺势望过去,正好瞧见露在被子外头的一缕白发,不觉心惊起来,颤声道:「就算不见阎王大人,也该找秋长老过来
看看吧?殿下你的头发……」
话还没说完,就听冷禹猛烈咳嗽了起来,全身抖个不停。
「殿下,你又咳血了?」若无一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的说,「我这就去找秋长老!」
「不准去!」冷禹抹了抹唇边的血丝,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谁都不能见!」
没错。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冷禹闭了闭眼睛,费力的咬紧牙关,尚在发抖的手指慢慢抚上自己的发——那满头青丝,已经全白了。
「殿下……」
若无还在旁边唠叨个没完,冷禹却觉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体内灼烧般的痛楚仍在继续,忽
冷忽热的交替一阵之后,竟渐渐麻木了起来。
他于是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再次清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早已暗成一片,若无满脸激动的立在床前,道:「殿下
,你总算醒了!」
「我这次又睡了多久?」冷禹抬手按住额角,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两日。」若无替他盖了盖被子,道,「阎王大人昨天跟今天都来过,那模样真是一日比一日可怕,而且始终呆在荷花池
那边不肯走。不过此处毕竟是天界,他应该不会随便乱来吧?」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紧张得要命。
毕竟某人离开时的表情可不是狰狞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搞不好今天半夜就会来拆房子了。
闻言,冷禹仅是轻轻「喔」了一声,挣扎着坐起身来,掀被下床。
若无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岂料冷禹竟摆了摆手,自己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他那日回天界的时候,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不剩。今日却行动自如,双脚似踏在棉花上一般,
走起路来毫不费力,甚至连那痛楚也消失无踪了。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冷禹的神色却极镇定,唯有指尖微微抖个不停。他先是走到桌边坐定了,然后吩咐若无取一
面铜镜过来,借着微弱的烛火望向自己的倒影。
全白的发,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果然是病入膏肓的人才会有的容颜。视线一移,又转而望住自己的手。原本枯瘦
如柴的双臂,此刻更是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瞧起来甚是恐怖。
再过不久,就连脸上也会出现这些痕迹了。
这一切,全部都是魂飞魄散的预兆。
冷禹将镜子随手一扔,靠在桌上喘了喘起,心底平平静静的,竟丝毫也不觉得害怕。唯一痛苦的是,从今往后,再见不着
那个人了。
这么这么喜欢他。
少见一日也要费上无尽相思,更何况生离死别?
想着,胸口又习惯性的刺痛起来。
至少……再见他最后一面。
冷禹咬了咬牙,忽然振作精神,转头问道:「阎王这会儿也在荷花池边么?」
「是啊,他这两日一直在天界逗留。」
「好,」冷禹点点头,双手在桌上一撑,勉强站起了身来,哑声道,「若无,你再替我办一件事。」
若无呆了呆,连忙凑过去听候差遣。
冷禹半阖着眸子,懒洋洋的说了几句话,然后在若无的搀扶下走出寝殿,结果却因为体力不支的关系,刚行了几步,就重
重摔在了地上。
「殿下?」若无吓得不轻,连忙冲上去拉他。
然而冷禹全身发抖,光是动一动手脚,就觉得疼痛入骨。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隔了许久,才勉强挪动双手,一点一点的
爬了起来。
「殿下……」若无见他的双手磨破了皮,一直往外渗出血来,当真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冷禹却只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这应该是最后一回了吧?
就像往常一样,无论多么痛苦,他都选择一步步走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冷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几乎每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待他行到荷花池边时,全身已经浸透了冷汗,面色苍白如
纸。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努力睁大双眸,远远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某道熟悉的身影——黑色唐装,及腰乌发,眉目盈盈若画,
薄唇似弯非弯,斯文俊美,容颜无双。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冷禹也依旧被那人迷得神魂颠倒,一时间面色微红、心跳如雷。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若无使个眼
色。
若无于是后退几步,双掌一翻,缓缓念出咒文来。
片刻后,四周缓缓筑起结界,回廊两侧的长明灯一一熄灭,如墨的黑暗蔓延开来,荷花池边霎时变得漆黑一片。
罗起吃了一惊,立刻凝神屏息,打算施法对抗这莫名而来的黑暗。然而什么都还没干,就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罗起顺势一扯,发现环上来的那双手又冰又凉,隐约带着一丝颤意。他心头跳了跳,轻轻的唤:「三殿下?」
无人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后那人很低很低的「嗯」了一声。
罗起便勾唇微笑起来,一把将人拉到跟前,问:「总算肯出来见我了?若再晚一些,你那寝殿可就保不住了。」
顿了顿,又问:「这结界又是你搞得鬼?干嘛弄得这么黑?」
冷禹不答话,双手仍旧抱着他的腰不放。
罗起竟也不躲,就这么任凭他搂着,问:「听说你这两日一直在房里静养,上次受得伤还没好吗?那天突然昏倒,也是因
为这个?」
冷禹如何能答他真话,便只叹了叹气,反问道:「你这么关心我的伤势,是否只为了负责?」
「当然。殿下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自然……」
话还没说话,冷禹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罗起,若我再纠缠你千年万年,你……」即使是一片漆黑,冷禹也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望住某人的面孔,一个字一个
字的问,「你有没有可能喜欢上我?」
一阵静默。
隔了许久,罗起才动手抚了抚冷禹的发,低低的应:「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那语气又轻又软,实在温柔至极。
冷禹却只觉浑身发抖,眼中的光芒立刻灭了下去。
翻江倒海的疼痛再次汹涌而上,比从前每次都来得剧烈,他清楚知道,这个身体……已到极限。
冷禹忍不住闭上眼睛,在罗起胸口静静靠了一会儿,然后展颜微笑,柔声道:「将来一定还会有许多人喜欢上你,你到时
候可别再这么无情了,免得又惹人伤心。」
面前的男子俊美无双,以后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他奋不顾身,可惜……不再是他。
想着,喉咙里竟响起一声嘶哑的轻笑,然后抬了头,在罗起唇边重重印下一吻,脚下踉跄几步,转身就走。
罗起呆了呆,连忙去抓他的手,但尚未碰着衣角,就觉地面猛烈震动了一下。
四周结界瞬间崩坏,两侧的长明灯再次点亮。
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罗起隐约瞧见冷禹消失的身影,以及……满头白发?!
罗起心头一紧,面容迅速沉了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刚才那个应该不是他眼花吧?冷禹前几日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天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的昏倒,后来故意设了结界不让他探病,今日又把灯弄灭了才肯现身……绝对有古怪。
罗起深吸一口气,俊秀的面孔上逐渐露出微笑,眼底却寒意凛冽。
早知如此,前天就该直接闯进去找人的。
想着,也不管此处乃是天界圣地,就这么袖子一甩,大步朝冷禹的寝殿走去。被门外那结界拦住的时候,他也毫不迟疑,
随口念出长串咒语来,一头冲了进去。
劈劈啪啪。
在结界的巨大压力下,罗起周身泛起点点火光,他却只眯了眯眼睛,暗中加大力道,继续往前。
霎时间地动屋摇,蓝芒大盛。
不过片刻功夫,罗起就已顺利闯了进去。但跑进屋里一看,却只见若无一个人愁眉苦脸的立在那里,完全没有冷禹的踪影
。
他不觉面色一沉,脱口问道:「人呢?」
「阎、阎王大人?」
「三殿下人在哪里?」
「这……」若无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殿下他……」
支吾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
罗起平日耐性好得很,这会儿也始终是笑吟吟的模样,只漫不经心的伸手往桌面一拂——那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化成粉末
随风飘散。
若无的双脚抖个不停,再说不出话来。
「三殿下到底去了哪里?」罗起便又上前几步,手慢慢搭上他的肩膀,软声问,「还有,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柔,表情却极恐怖。
事到如今,若无哪里还敢隐瞒?只得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关于逆天施法、魂飞魄散一事,他也只知道个大
概,因而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饶是如此,罗起也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冷禹让他爹重入轮回的代价,并非折损灵力,而是……魂飞魄散!
这四个字,罗起实在熟悉不过。
一千年前,他曾亲眼看着父亲消失无踪,而如今,又要重来一遍么?
思及此,罗起竟觉耳边嗡的响了起来,手指慢慢发抖。他面上笑容依旧,神色却逐渐扭曲起来,胸口无端端的泛起闷痛。
突然忆起了刚才在荷花池边,冷禹哑着嗓子问出口的那句话。
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
不是问喜不喜欢,而是问可不可能。
但自己是怎么答得?竟只随随便便的敷衍过去,连个明确的答复也没有。
哈!
罗起面上笑意更深,眼神却狰狞得近乎可怕,冷声问:「这件事情,怎么从来也没人跟我提起?」
「三殿下使得本就是禁忌之术,自然不会随便给人知道。况且这么大的事儿,若是被天帝知晓了,那还得了?」顿了顿,
特意澄清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殿下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确实与你无关。」罗起点了点头,眸中光华流转,「我这就去找那家伙算账。」
说罢,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冷禹笨得厉害,现在才发现,那人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蠢材。
甚至连他的爱也得不到,仅仅为了恨,值得如此么?
哼,他才不会恨他。
那人越想要的东西,他就越不给他。
罗起咬牙切齿的往前走,但刚迈出步子,就听若无在后面喊道:「阎王大人!殿下自知大限已至,说要寻个地方静静呆着
,根本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就算您当真找过去,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闻言,罗起倏的顿住脚步,眸中寒意大盛。
迟、了?!
意思是说,那家伙已经魂飞魄散?
从今往后,上天入地、上穷碧落,再寻不着冷禹这个人。再没有……那个一心一意痴缠自己的人。
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视线模模糊糊的,隐约浮现出冷禹苍白俊秀的面孔,那一双黑眸里情意绵绵,哑声问:喜不喜欢我?
「……喜欢。」罗起握一握拳,万分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以手遮脸,放声大笑。
当然是喜欢的。
冷禹痴恋他千年之久,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没有不动情的道理。
只是那份心思藏得太深太深,连他自己也不曾知觉,仅是习惯了那人的纠缠不休,习惯了那人的死缠烂打。
后来他失去理智,刚刚出手弄伤冷禹,便已觉得后悔了。
再后来冷禹避而不见,更是令他心神不定、胸口发闷。
这一切的一切的,难道不算喜欢么?
可惜,他偏偏……明白得太晚了。
罗起喘了喘气,慢慢止住笑声,神色也平静下来,转头问若无道:「那禁忌之术是怎么使的?殿下当初既然能让我爹转世
重生,我自然也一样可以。」
「这个恐怕不行。唯有继承了天帝血统的人,才能施行那逆天之术。」若无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
瞧见罗起的面容瞬时变得灰白一片,双眼血红,神色阴沉,便是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也比他好看许多。
完了完了,阎王大人定要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