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今天晚上是不是一场鸿门宴。可是我和他谁也没有说破,都只是在面上维持着平和的假象,仿佛都在脑中自我催眠
着,逃避着。
“你等我。”他突地郑重道。
胸腔里一阵激荡,我不觉放柔了眼角眉梢:“好,我等你。”
马车在车道上辘辘前行。
我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直想梦周公去也。
宴会是在晚上,我却得早早提前出门。无论你是红牌还是清倌,永远都是低人一等的生物。这个社会由来如此,没什么好
抱怨的。
我怕相思跟去受人欺负,只身抱着琴上了刘府的马车。
当然,暗卫跟来几个就不知道了。
琴是刘易安让我试弦的那一架,那晚之后不久他派人送来的,换了新的弦,音质更加优美了些。
到了刘府,有小厮上来迎了我向府内行去。
路过正房大院中安置着一排排桌椅陈设,首席的桌椅前是一个还在搭建的露台,想来便是今晚宴会的主要场地了。
一路上小厮婢女忙忙碌碌地在廊院中穿行,有的人远远看见我指点几句,面上神色似是不屑又夹杂倾慕。
我在面纱下轻轻勾动唇角,眼波荡漾,几人羞红了脸匆匆奔走开去。
心里暗爽。
引路的小厮将我带至一处耳房,面色冷淡道:“请公子先在此处歇息,晚间自会有人前来通报。”
我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应声退下,知趣地带上房门。
我环视房内一周,地方虽小还算清雅简洁。既如此,只有先在这里静等了。
我上场的时候宴会正值酒酣耳热宾主尽欢之际,场内诸人都有了些醉意,个个带着朦胧眼色向我望来。
我尽量从容优雅地走过一众充满各色意味的眼光,揽琴而坐,抬眼扫视全场一周,取下面纱微笑道:“浮碧阁梦兮为庆贺
今日刘老爷生辰,愿抚琴一曲以娱诸位雅兴,献丑了。”
我微微低下头,垂下的眼睑挡住眼底的厌恶。台下一些人露骨的目光让人实在不爽,我手下微微用力,琴音铮然一声响,
算是发泄了些。
我抬手轻抚琴弦,极尽表演之能事,面上还要保持微笑和无辜高洁的神情,着实辛苦得紧。
刘易安在首位侧座上面色阴沉目光如炬我只作不知,抿唇低头专注于弦上,忽而沉声唱道:
“……(大家自行想像歌词吧,偶实在是找不到啊找不到……)”
拨弦一声,一曲毕。
我敛容起身作揖道:“恭祝刘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刘素面容矍铄目光锐利如猎食的鹰隼,此刻不着痕迹上下打量我一瞬,抚须而笑:“好,你倒是有心了,老夫敬你一杯!
”
此话一出,全场有刹那间的寂静,随后议论细碎声低低响起。
以刘素一介首富向我一个优伶敬酒,确是令人震惊疑虑。
我也愣怔了一下,忙不迭推辞道:“哪里哪里,以梦兮鄙微之身,今日得以前来为老爷子祝寿已是惶恐不胜荣幸之至,哪
里还当得老爷子如此,真是折杀梦兮了!”
“既如此,那就赐酒一杯吧。”刘素对我的拂逆未现怒色,反而愈发和颜悦色。
我心下更是惊疑不定,看着盛在乌木镏金托盘中递到眼前透着青绿的澄澈酒液,知道是躲不过了,接过来一饮而尽。
“谢老爷子赏赐。”我忍下腹中辛辣勉力笑道,不祥的阴云在心头笼罩。
刘素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侧首吩咐道:“来人,送梦兮公子。”
我依言行礼退下,跟在一个清秀小厮身后离开宴会之地。
一路只听得喧嚣丝竹之声渐远,我这才发觉自己竟热出一身薄汗,此刻凉风轻拂,我微松了领口靠树喘息,只觉头有些晕
。
“公子?”小厮在我面前疑声道。
“对不住,我可能有些醉了,你能替我找些醒酒的东西么?”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那小厮看了我几眼,似是确认我确是醉了,这才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搁下琴跑了开去。
我倚树而立,空气中蝉鸣花香,让我的心稍微静了静。
“谁在那里?”
我闻声扭头看去,一个修长的藏蓝色宽袍人影伫立在一边琉璃灯下,风神俊朗,却素不相识。
那人看见我似是一愣,随即上前来温言问道:“原来是梦兮公子,你为何会在这府中后苑?”
我见他眉目间与刘易安颇有些相似,料想便是那不受宠的第三子刘易全,勉力笑道:“我也不知,许是想让我这等人从后
门出去吧。只可惜梦兮不胜酒力,竟才一杯便醉了。”
“这后苑是府中内眷们聚居的私地,哪来的偏门后门,你莫不是被人骗了?”他神色温文关切,哪里有一点传闻中轻佻放
浪的样子?
我闻言心内警觉,挣扎着便要站直身体,无奈身体竟不知何时变得绵软无力,反倒一头载进他怀里,倒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
“公子他就在这里……”刚才给我领路那小厮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我方从刘易全怀里抬起头想要招他过来,却被抱着
我的那个浪荡子突然一把掩住了口鼻拖进一旁一处假山的石坳处隐藏起来。
我顿时心跳如雷额角滴汗。
如今我全身无力又口不能言,若他真有什么企图,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一想及此,我便不
由僵硬着身子怒视他,用眼神警告他别乱动念头。
那刘易全一张笑脸看着很是惹人讨厌:“嘘——别乱动,你也不想真让人发现你我在此做些不雅之事吧?”
我心里实在没什么底,愈发有些绝望。如今我不过是一介优伶,有什么资本能让他就这样放过我从此不再打我的主意?
正绞尽脑汁时,突然听见一个不亚于天籁的嗓音在近旁响起:“他怎么不在?”
是刘易安!!!
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样渴望一个人的出现。现在只要能有人把我从魔掌里救出来,让我这个无神论者奉他为神顶礼膜拜都
行!
可惜某人的猪手纹丝不动地捂在我的嘴上,另一只手臂牢牢地固定在我腰上,彻底断绝了我自主求生的道路。
我拼命地伸长了耳朵,就想听见刘易安说出让人四处找找的话,眼里几乎要感动出泪水来了。
可是……
“是爹叫你找我来的?”他不顾我内心苦苦哀求,只冷淡问道。
“是。老爷让小的在酒里给那位公子下了药,吩咐小的看着公子药力发作再把大少爷找来。老爷说与其让大少爷整日郁郁
寡欢神思不属,还不如让您今夜一偿夙愿,从此断了对那位公子的念想。”小厮答得一板一眼。
“……”只听他沉默一阵,而后沉沉笑道:“倒是让他费心了。公子人呢?”
“小的不知。可是小的离开时公子确是在此处歇息。”
他似乎沉思一阵道:“我知道了,他应该走不远,你去多叫几个人来找找。”
那小厮领命去了。
我听着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尽管浑身烫热绵软,却只觉心凉得厉害。这父子二人之间暗潮汹涌非我所能预见,可是为什
么要拿我来当那个牺牲品?!
待听到最后一句,我心内一动。
贪恋了这么久,纠缠了这么久,或许是该到真正彻底了断的时候了。
我尽自己最大努力在某人铁钳般的怀抱控制下指手画脚地让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并对天发誓不会供出他来,这才让刘易全放
开了对我的钳制。看着他眼中疑虑防备虽深却仍是面带笑意任我走出了这遮蔽处,我不由想起他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明亮的
眼睛,只觉这个人清醒理智得可怕。
“易安……”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晦暗,冷风萧瑟。我在他身后,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终于唤道。
他转身过来,面如春风,含笑道:“小溪,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许久。”
我强撑住自己不支的体力,面上淡淡笑道:“若不是走开这一会,又怎么知道自己被何人陷害了?”
他面色变了变:“小溪,你听到了?我不是……”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多说。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想再被任何人利用,成为任何人的附属或私有。我
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生活。易安……”我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我对你的纠缠已经厌倦了。放过我吧。”
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可是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心痛得几乎要站不住了。可是我依旧只是站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
方,微微笑着。仿佛这就是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刘易安神色应该很是不好,却没有愤怒、阴沉、不安、焦急等等神情动作,那种神情镇定得叫我害怕。他只是看着我,面
容模糊在黑沉的夜色中:“小溪,我很爱你。”
“我知道。”我觉得很疲倦,非常疲倦。不只是身体上的药性折腾得厉害,心也像是破了个洞,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随着冰
冷的风穿堂而过,空虚得厉害。“但是我不爱你。”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伏九寒冬里浸了冰的凉水,寒碜碜的让人心里发慌,“就是不择手
段,我也要得到你。”
我勉强笑道:“得到了又如何?我的心永远也不可能给你了。”
他惨然一笑:“是。所以我无法绑住你,也不愿将你困在我身边小小的地方仰人鼻息。你是最干净的溪流,而我只是一片
飘落在你水面的落叶,你永远不会为我停留,正如我永远也无法到达你心底一样。”
我看着他眉目清俊的面庞,记忆里有个眉目相似的人却是面目狰狞地厉声质问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恍惚了一瞬,清醒过来时已被他抱在了怀里,待要挣扎,他轻声在我耳边说:“别动,让我抱你一会。”
心一软,我默默地靠在他怀里不再动弹。
他温热的鼻息喷过我耳边,湿暖的唇顺着我的额头一路往下,眼睛、鼻尖、唇角、脖颈,而后,终于定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想多做什么,任由他先是轻柔地亲吻,渐渐转而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唇,直到红肿,直到刺痛。
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无限漫长。他是那么用力,那仿佛是此生唯一的一个吻,浸透着浓浓的绝望。而我却无力回应。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看见他的眼角,有什么清亮的液体滑落……
第二十章:重逢
人要得到多少才满足?正如人不知要付出多少才快乐。
我扶着青石墙缓缓行走的时候,不自觉自嘲地笑笑。
因为一直享受被人在意的温柔,结果造成如今各自神伤的局面,怪谁呢?他的深情没有错,我的心软也没有错,那到底是
谁的错?
终究是太贪心了吧。
身体的酸软让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日光尚不灼热,额头却已经见汗,双腿似是负了千斤重量再难迈出一步。
虽然刘易安最后仍是放过了我,并给了我解药,可是药力在短时间内难以完全退去。眼见天将破晓,我未免节外生枝,仍
是撑着身子离开了刘府。
早知路途如此遥远,就别任性又固执地拒绝别人好意提供的马车了。浮碧阁离这里还有好远呢。唉,我真是个意气用事的
家伙。
摇摇头,我哀哀戚戚地想着。
马蹄踏在路面上“嗒嗒”的声响由远及近,伴着车轮滚在路面上辘辘的声响。
我倚着墙眯眼看一辆华盖青绸车从街角转出来。两匹身姿矫健的棕色骏马,一人戴了斗笠持鞭坐在辕上。
这里尚是北城,附近戒备森严,甚是清静。对面一栋广宅楹栏上硕大的“端静王府”四个字,字迹豪迈风骨硬健,自有一
股尊贵威严的气度。禁闭着的朱红铜钉大门口,两队卫兵戎装笔挺目不斜视。我这个莫名其妙转到这个不寻常的地方的人
,实在诡异得紧。
而今,我看着那辆马车停在这栋华宅角门处,于是自己撑着身子扶墙走开去。
昨日一夜未归,不知沧浪他们怎生焦急,还是快点回去吧。
“等一等。”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
我摇摇头。不会是叫我,别自作多情。愈发加快了脚步。
眼前黑影一闪,方才驾车的戴笠人已立身在我跟前,口气不善道:“小王爷叫你没听见吗?”
我疑惑地回头看去。
彼时旭日初升,曙光明亮中我看见一个月白色人影立在那里向我微笑,目若辰星般璀璨。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我有一瞬间失神,下一刻反应过来,屈膝行礼道:“梦兮见过小王爷。”
我用的,是男宠优伶一类常用行礼方式。
你是高高在上的端静王独子,我如今是一介伶人,你会怎么办呢?
敛下眼睑,我略带期盼嘲讽地微微笑了。
一双攒金青缎厚底靴出现在我眼前,一双有力的手扶起我,用那少年般清亮的嗓音道:“不必多礼。原来你就是梦兮?”
我抿唇,但笑不语。
他端详了我一会,道:“你我是否曾经见过?”
我抬起头看他——狭长凤目似笑非笑——于是笑道:“王爷清华尊贵,乃是梦兮平生初见。”
“是吗?”他微笑,忽而蹙眉道,“你是否身体不适?要不我让谨言送你回去?”
我摇头轻笑:“不必,有人来接我了。”
我没有说谎。一辆五色羽结穗的轻便马车不知何时静静停在了不远处街角,沧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隐隐散发沉稳安定
的气息。
他自然也看到了,挑眉一笑,松手道:“如此看来也不用我多费心了。梦兮……”他盯住我的眼,半合的凤目间光华流转
,“后会有期。”
我妩媚一笑:“后会有期。”
转身走向沧浪,看他眉头紧锁面目阴沉隐带焦虑,也不知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其间又经过几番波折,看起来颇有些疲惫,
心头不由一软。
“走吧。”
我扶着他手臂上了车,一屁股坐在车辕上对他笑道。
他横我一眼,跃上车持缰一抖,马车开动起来。
我微微向后探望,青石街道空阔安静,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呵,后会有期……但愿。
回到阁里免不了受到众人轮番轰炸。
我无辜地睁大眼睛捧着热茶细细啜饮,在镜辞口干舌燥之际识机地递上茶盏:“给,润润口吧。”
镜辞翻个白眼,无语地以手扇风坐一边凉快去了。
青云身姿妖娆地贴过来趴在我肩头戏谑:“被人占去多少便宜?”
我面上烧起来,偏过头去不做声。
耳边他却吃吃笑起来:“哎呀,原来小梦兮一不小心被人吃了!瞧这细嫩的脖子,都被咬成什么样了?”
我骤然觉得室内寒冷了许多,偷偷瞟向沧浪,似乎面色铁青眉眼冷厉的样子,心虚地赶紧收回目光。
镜辞闻言拍案而起:“敢动我阁里的人!梦兮,咱们找他算帐去!”
我心知他所谓的“算帐”必定真的是指“算帐”而已,叹口气,重重搁下茶盏道:“不必了!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