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置可否地笑,拿过一边薄胎瓷盏浅抿一口,忽然瞥见镜辞素淡的重莲团花纹锦袍边悬着一只色泽朱红的手织香囊,那
材质……真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那不是我给相思捎带的红线编织成的么?”我不怀好意地笑。
镜辞脸上难得浮起两片羞色,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定是你眼花了。”
我在心里暗笑。
情能乱心。镜辞你什么借口不好找偏偏找这么个明显的。红线是我亲自挑选的,那上面还有我建议相思编进去的金线,那
花样子怎么也不可能认错的。嘿嘿,你如今这模样,叫人不想发笑也难啊。
镜辞大概被我诡异的微笑眼神瞧得不自在,眉眼一挑:“你笑什么?!”
我捂嘴闷笑:“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原来你就是小相思的心上人啊,害我还担心他被哪个浪荡子弟给勾去受了骗……”
镜辞的脸色愈加青白起来,狠狠瞪我一眼,起身便要逃开。
我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微笑道:“相思是个好孩子,莫要负了他。”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沉声回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那只火红香囊上绣金的凤凰在他腰边随他行走间动作不住
晃荡,似要振翅飞去。
“凤求凰啊……”我感慨地叹口气,端起茶来再喝一口,却发现已是凉了,“……’人走茶凉‘,这词还真贴切。”
我带着沧浪向鸿雪楼而去,远远地便见复道上不知为了何事一阵喧哗吵嚷。
我皱眉,嘱咐沧浪上去将人打发了,自己神色倦倦倚在一处假山石岩旁。
日光在初夏算来已是热烈,而今直直兜头射下更是让人头眼发昏,神思倦怠。我立了会便移身到一处隐蔽的岩洞旁,借以
躲避灼灼烈日,不多时,竟渐渐睡过去,却突然听见一阵对话声。
听声音似是两个年轻的贵公子,正在假山另一侧等待家仆们将软轿抬过来。
我原是不以为意,正又想再闭一会眼,突然听见刘易安的名字,鬼使神差般附耳在岩壁上细细听他们谈话。
只听一人道:“那刘大公子当真艳福不浅,明日便要迎娶端静王府的小公主了,听说那小公主也是二八芳华美貌无双呢!
”
另一人道:“说是美貌,可谁不知她刁蛮骄横,只怕那刘易安娶他回去是要家无宁日喽!”
前一人笑道:“听说这阁里的梦兮公子与刘大公子也是素有牵扯,若是那公主听说了,还不知要怎样取闹呢!”
后一人轻浮道:“这有什么,谁都明白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说着,二人俱都笑了起来。
先前开口的那人又道:“说起来,这梦兮不过是个被人压的小倌,偏偏还摆架子不接客。原还以为有多清高,前几日那小
王爷一来,不也是立马贴上去了。不过你别说,他登台那日露出的身子还真是诱人,就不知那床上功夫……”
我听他二人愈说愈是下流,心头虽是火起,但转念也无奈平静下来。自己如今身份本就是个小倌,悠悠众口如何评说,我
管得过来吗?
叹口气,回身看见沧浪抱剑立在身前,面目沉静,眸子漆黑如水,心中倦意不由更深,沉沉地看不到底。自动揽上他的腰
道:“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听他低低应了声,我闭上眼,耳边是他砰砰的心跳,胸中情绪纠结,终究化为一声长叹逸出口去。
第二十二章:离歌
傍晚的时候,天边红霞如火,渲染得屋内一切都带上了一抹金色,浮浮沉沉明明暗暗的光晕,只让人生起恍若隔世的幻觉
。
室内炉香静逐游丝转。
我静静倚在榻上小寐,沧浪不在身边,心里竟然浮上丝丝缕缕的寂寞,突然听得“吱呀”一声,有人进得房来。
我睁开眼睛,苏槿枫正站在榻前笑意盎然地看着我。
“不知小王爷驾临,梦兮有失远迎,还望小王爷恕罪。”我淡淡起身行礼。
苏槿枫坐在凳上,白玉般的面容映在暮色中有些奇异的温柔之色:“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坐吧。”
“礼数不可废,小王爷还请自重。”我依言坐下,一时神思倦怠不想再和他绕圈子逞口舌之勇,于是温言柔声道,“小王
爷此来是希望梦兮做什么?”
他笑笑不语,突然道:“你那小厮呢?上次他泡的茶还不错,我倒想再见见他。”
“你要见相思?!”一根名为“危险”的弦直觉地在我脑中倏地绷紧,心突突地跳起来,我几乎忍不住想揪住他衣襟打烂
他那张温良无害的笑脸看看他究竟隐藏了什么,却只得强抑了激动淡声道,“不知小王爷会召见,梦兮之前已派他出阁去
采购物品了,还望小王爷恕罪。只不知小王爷见了相思意欲何为?”
“本王不过是见你这相思貌美伶俐动了心,想收做侍房,梦兮你何必如此大反应。莫非——”他立起身来,手钳住我下巴
,面上虽是言笑晏晏,笑意却达不到眼底,“你在吃醋?”
我默默垂下头来:“梦兮不敢僭越身份,也希望小王爷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记得我说过,我会让你答应的。”他松开对我的钳制,负手立在窗边,声音突然低下来,“小溪,莫要恨我,我只是
在意你,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在意你。”
我怔怔看着他黝黑深沉的背影。
最后一缕日光消逝在窗外。夜天澄碧,余热尚未散尽。晚风吹来,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出一阵冰凉。
“你让我考虑一晚,明日给你答复。”我无力道,这一刻竟有天地无处容身的萧瑟之感。
他转身望着我:“小溪,明日我来接你。”
我微笑以对,不置可否。只是眉目间大概俱是倦色。
他倾身过来,抬起我的下颌。
我望向他,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干脆不做挣扎,由他去了。
他轻轻地将唇印在我冰凉的唇上,辗转吮吸,温柔深情。
我只是木然立着,微微张开唇,任他在我口中肆虐,眼眶涩涩的。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吗?
我阖上眼睛,揽上他的腰。眼上突然一阵温热。
他吻上我的眼睛,轻柔叹息:“小溪,你在这里……”
眼眶微热,我把头埋进他怀里闷声道:“苏醒……”
“嗯?”他抚着我的头,语声轻柔。
“苏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嗯?”
“没什么……”我吸口气,强颜笑道,“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和你一起。”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感觉眼角有瞬间的湿热,然而下一刻,它已经风干了。
苏槿枫走后很久我都是同一个姿势僵坐在凳上,没点上灯,屋里阴暗岑寂。仿佛黑暗是我与生俱来的同伴,处在其中如此
自然安心。
只是一个人而已。
腹中有些微绞痛。每次心里伤痛,肚子便会疼得厉害。我慢慢曲起膝盖,抱膝而坐,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坚如磐石。
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在这一刻里,我不想见光,也不想再有任何动作。
我坐在窗边,听见房门轻巧开关的声音,唇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沧浪,你回来了。”
身后没有一点声响。
我转过身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怎么?看见我在你房里觉得很意外,还是心虚了?”
月光明亮,照进窗棂洒在地上一片白晃晃的,映得人眼睛干涩。他的脸却隐在暗处教人看不清楚,只是一再沉默不语。
心里有一根刺搅得我疼痛不已,我于是笑得愈发灿烂:“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明日我便要入端静王府,成为小王爷的侍
房了,你们是不是很高兴?”
我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是立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恼怒起来:“你不说话算什么?!这些难道不都是你们所期望的?!利用
我引来刘易安、苏槿枫,再一个个地把我逼入这种境地,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想在这浮碧阁里悠悠闲闲地过
日子,你们为什么就不放过我!”
见他仍是不言不语地站在我身前数步远的地方,我怒极,一把上前揪住他的前襟吼道:“你说啊!你……”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微红的眼睛,心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疼得快要窒息。
他轻轻挣开我的束缚,又退身回到暗处,声音有些沙哑道:“对不起……”
我猛地伸手捂上他的嘴,掌心感觉到他的温度,闭上眼再睁开,我毅然抽回手,整整衣襟,冷淡道:“带我去见你每晚去
见的主子,我有话要和他说。”
或许镜辞捡我回阁里一开始的确是出于好心,可是刘易安回到本家后对我大张旗鼓的寻找让某些有心人发觉了我的价值,
于是我被轻易推上了红牌的位子。而对于突然出现的沧浪,按镜辞的性格,他绝不可能仅凭我一人之辞就将一个来历可疑
的人留在阁里,特别是我的身边。若非查清了他的身份来历,又或是受了某人的指示,镜辞不会任他留下监视我。自从沧
浪住下来,我无意间发现他时常瞒着我用信鸽和人联络,更甚至于时常离阁不知所踪。而在刘府的那晚,若非是受人命令
或是阻拦,我不信沧浪真会因事一夜都不来寻我;而镜辞派给我的暗卫,却一个都没有现身。
我一直没有挑明这一切,是以为我若不说明,便可以一直躲在阁里不去面对。不想见到熟悉的一切再次颠覆,不想再一个
人在这陌生的世间游荡,有些事,经历一次也就够了。于是天真地想让一切假象继续下去,以为自己也会继续这安宁的幸
福。
可是错了!全错了!
指甲深陷入掌心里。
我在飞檐走壁的沧浪怀中,睁大了眼睛看这脂粉铅华、歌舞升平的乱世,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沧浪将我带至一处鼓乐笙萧的场所。
我有些傻眼。和传说中超级大BOSS会面的地方,不是某某洞穴石室,也不是某某偏僻小院,居然是南城里另一家有名的妓
馆——寻芳院。只不过这里和浮碧阁不同,经营的是女人的皮肉生意罢了。
我坐在红漆描金凳上,视线被一张镂空流云百福香木隔断遮挡,但阵阵呻吟声还是不断从隔断另一边传出。
我看看自从进屋禀报后便一直站立如松目不斜视的沧浪一眼,嘴角上扬,拿起桌上描金流云乌嘴茶壶——猛地向下一掷!
瓷器碎裂的声响在这暧昧放荡的室内格外突兀。
隔断另一边静了一会,不多时,一列女人从隔断后迤俪而出,个个妖娆多姿妩媚风流,却都很一致地用烧得出火的妒恨目
光盯着我而后鱼贯而出。
我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实在好笑:如今这世道,女人不光要防着女人,还要同那些长得漂亮的男人争男人,实在辛苦得紧
。
“进来。”
隔断后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不辨喜怒。
心跳陡然加速,我强自镇定下来,尽量从容自若地起身,不理会沧浪略显担忧的眼神,自顾绕过隔断进入内室。
入目的首先是一幅横挂墙上的春宫图,一男一女姿势放浪纤毫毕现。
我尴尬地别开眼,面上微红,这才看见四柱红木牙床上襟口大敞笑得邪气的俊美男子。
他靠在金钱蟒刻丝靠枕上,长发披散不加修束,一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见我进来姿态慵懒地笑道:“怎么?艳冠上阳
的浮碧阁红牌居然见了春宫图会脸红,传出去不知会令多少人笑掉大牙!”
我冷冷笑道:“红牌与否,不都是阁下的功劳吗?”
他眸光略沉,笑得愈发邪魅惑人。
我正暗自警醒,冷不防一股大力将我吸近他身边,再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他一手紧箍住我的腰,一手暧昧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口中热气喷在我耳旁肌肤上,笑意盈盈:“那就让我见识下你这红牌
的功夫是否有传言的那么好,嗯?”
我僵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脑子倏然间一片空白,突然急中生智,一时窃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手腕一紧,扯得我头皮发疼。
我笑得妩媚开怀,忽视头上阵阵痛感,抬起头,努力抛个媚眼给他。貌似看到他眼角抽了抽。不管了。我继续媚笑,眼中
水波流转,纤细白皙的手臂揽上他的脖子,凑到他唇角边不足毫米处,盯着他深潭般的眸子低语:“那么大人想要何种姿
势?”
他微愕,眼中笑意加深,冷光犹甚方才,松开我的头发,改为将手探进我衣服里抚弄:“这样如何?”说着,手在我胸前
茱萸处拧弄一下。
我身子一抖,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感从脊梁一路传入大脑,不觉低吟一声。眼见他眼中燃起欲望的火光,脑中警铃大响,忙
软下身子伏在他胸膛上,一手照他的样子在他胸前流连戏弄,另一手攀住他肩膀,凑到他耳边柔声细语道:“若是小王爷
知道你我有了这般亲昵会如何?”
他笑意渐冷,扯下我在他胸口肆虐的手道:“你倒也不笨。”
我得意地笑:“多谢夸奖。”
他笑得阴冷:“不过聪明人大都活不长久。”
我微勾唇角:“那就要看阁下的意思了。”
他哼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再找人代替?”
我松口气,知道他对我的杀意暂时消了,坏心又起,抚着胸口做小生怕怕状:“我好怕呀~~”
见他面色不豫,我忙正经下来,道:“复制品怎么也比不得真品吧?何况你们花了这么多力气将我捧成红牌,若只是要我
周旋在他二人之间也倒罢了,如今却要我进入王府以至断了刘易安的念。若不是你们和那苏谨枫达成了什么协议便一定是
要我查出苏谨枫什么机密,最不济也要起个烟雾弹挡箭牌的作用,否则不枉费了你们一般辛苦周旋。如今箭已在弦上,若
是临阵换人,以苏谨枫的机敏会察觉不到吗?我不想知道你们有什么勾心斗角,你只需要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事
成之后将我平安接出王府就行了。”
他懒懒倚在靠枕上笑:“你倒还算有脑子。不过那小王爷对你情深如许,你忍心负他?”
我笑得无所谓:“他不也负过我?如今不过两不相欠罢了。”
是的,不过两不相欠罢了。脑中突然闪过苏醒深沉的背影,心口莫名一紧。到底我们之间,谁亏欠谁更多呢?
他笑得狷狂,搂过我道:“那你就放心去吧,该做什么我会让人告诉你。不过……你若失败又该如何?我可不做赔本的买
卖。”
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干笑道:“我身无长物,你总不能让我以身相许吧?”
他眸中亮光一闪:“那你就把自己卖给我吧。若是失败,今后你莫要再想摆脱我的摆布。”
我吓一跳,忙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眸色渐深,语气里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我可不认为那是玩笑,你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