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还是看起来较年长稳重的穿水蓝色百褶长裙的女子先开了口:“奴婢如意,是给主子盥洗梳妆的丫鬟。”
另一个鹅黄长衫的俊俏丫头紧接着道:“奴婢如歌,是伺候主子膳食的。”一边说着,一边还用一双圆亮的杏眼偷偷打量
我,颇有些天真俏皮。
另两个小厮都是长得老实憨厚,一个叫侍书,一个叫侍墨,名字虽文雅,却都是粗使小厮,负责院内的打扫等事务。
我等他们一一介绍完毕,便道:“在我跟前服侍很简单,你们只要尽心做好自己本分工作,我决不会为难你们,可是有一
点你们要给我记住了,我的院内从不养别人的狗,如果被我发现你们有二心,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最恨的,便是
吃里爬外的混帐!”
四人忙都又坦承一番自己的忠心。
我知道这不过是个没什么威力的震慑,也不想多说什么,于是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我有事自会吩
咐你们。”
四人于是又散去。
我转向一直在旁看着这一切的敬伯笑道:“让您看笑话了,梦兮初进王府,实是有些虚张声势了。”
他只淡淡笑道:“公子聪慧,府中一切必有机智应对。公子既已无事用到老奴,容老奴先行告退。”
“您慢走。”我将他送至院门处,目送其离去。
很奇怪地,这个人给我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仿佛前生相识梦里相遇,没来由地尊敬他信任他。
摇摇头,我缓步走进屋内。
第二十四章:夜探
进府后几个时辰,相思回到了我身边,正是临近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
不多时,如意和如歌各托了一个沉沉的乌木托盘来到我跟前。
我看着盘内锦绣团簇珠光宝气疑惑道:“这些是什么?”
性子较沉稳的如意道:“小王爷吩咐下来,请公子着装赴宴。”
“赴什么宴?”我一边问,一边看着盘内那件花纹繁复色泽亮丽触手柔滑的水兰色袍服和另一个盘里那些麒麟含珠玲珑璎
珞、镶丝宝石金玉带等一应配件,眉头不觉微蹙。
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奴婢不知,小王爷只派下人来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公子。请公子更衣。”如歌这小妮子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平静得
紧。
“哦,那好吧。”我挫败道,伸开双臂任由她们将我身上那件从阁内穿出来的湖水色滚淡烟堇边长袍褪下,只留下雪白的
里衣,又从盘内取出那件袍服,抖展开来为我穿上。
相思站在一边插不上手,略微局促地看着她们为我忙碌。
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他的脸色这才好转些。
如意绕到我身后,将我按坐在妆台前描眉画黛,我竟挣不过她,只得由她去了。幸好她尚有些分寸,只是淡淡几笔,将我
一双眉画得更为修长、脸色略施脂粉显得稍微红润些罢了。如歌则在我身后轻巧地为我挽了个素雅简单的发髻,见她正要
将一支金凤衔珠簪子插入髻里,我忙叫住她:“等等,用这支吧。”
从梨木妆匣中取出沧浪那日为我寻回的嵌珠琉璃碧玉柳叶簪,递给了她。
如歌愣了愣,忙换下手中簪子,接过我手中那支重新为我簪上。
如意拿了条和我衣服同色镶南海珍珠云纹腰带来为我系上,边惊叹道:“公子,你的腰真细呢!”
我无语。
偏偏相思还在一边道:“那是,我们公子天生丽质,腰身可是阁里最细的。”
我瀑布汗……
给了如歌额头一个暴栗,我又瞪了相思一眼道:“你们公子我也是个男人!给点面子行不!”
如歌揉着额头一脸苦色地嘀咕:“明明就是比我们姐妹的腰都细嘛……”
我看相思和如意也是一副忍笑的样子,叹口气,遇人不淑啊!
相思我是当弟弟来疼的,至于她们二人,我并不想灌输什么人人平等的思想给她们,只让她们认为我是个宽仁待人的主子
就足够了。这府里人心叵测,我并不真正相信她们,但现在暂时必须依靠她们,这便是现实。
一番笑闹过后,如歌将托盘捧到我眼前,如意含笑道:“这是小王爷给公子预备的饰物,公子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我选了块蓝田镂空珠玉佩系在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泛着淡蓝荧光的流苏络子随我行走间荡漾,如水般流泻飘荡,看得三
人都直了眼。
我得意一笑,长袖一展道:“如何?为本公子风采所倾倒吧?”
“梦兮风采绝伦,本王确是为之倾倒。就不知梦兮如何来解本王这相思之苦?”戏谑的语气在我身后突然响起。
我看着面前几人面色大变慌忙朝我身后伏身跪倒,施施然转过身去优雅一礼:“梦兮见过小王爷。”
抬眸看他,不期然望见他眼中惊艳和宠溺,清浅一笑,潋滟风华,耀人眼目。
“梦兮……得你如此,夫复何求?”他轻轻喟叹,语调不尽缠绵低回。
我微微一愣,心里隐隐抽丝般疼痛起来。
窗外斜阳将隐,暮色苍茫。
我同苏谨枫一道下得车来,只见得彩带招摇,车马人流不息,处处透着喜庆热闹。立时便有青衣小厮迎了我们进去。
前后两次到得这里,心境身份已是大不相同。
我微微抬头,门口大红薄绸竹骨灯笼上斗大的“刘”字,在风中轻轻摇晃,无限寂寞。
我看着走在身前半步的苏谨枫,头戴金丝嵌玉冠,身着右衽交领广袖长衣,一色月白。来往人流不断行礼打招呼,却只见
他行动举止间尊贵温雅,气质天成。笑容总是淡淡的,衬得如玉面庞更显俊秀不凡。不少女眷男倌们偷偷拿眼觑他,连带
着我这个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无辜受了许多注目礼。
目不斜视目不斜视……我什么都没听见,更没听到什么“不知好歹妄想飞上枝头的麻雀”、“恬不知耻的狐媚子”之类的
话……
说起来,上阳城目前最红火的消息便是王府和首富的结亲,可是成亲仪式上正牌王爷却不见踪影,唯一的继承人苏谨枫小
王爷又姗姗来迟,这其中意味,实在让人玩味啊……
“去那里坐吧。”
苏谨枫突然转过身来温言笑道,一手拉了我向一桌人走去。
“你这算是试探我吗?”行进途中,我看了看前方最为热闹的人群,浅笑吟吟低声问道。
“算是吧。”他回眸似笑非笑道。
满庭的灯光似都洒落在他眼里,其间跃动着的璀璨光芒,竟似掩着一丝顽劣的孩子气。
我失笑,任由他拉着向身着大红喜服的那人而去,叹,终究命运多舛,我与你之间,究竟谁是谁的劫数?
位于首座的刘素远远看见我们,早已含笑立起身来,长须轻抚躬身道:“草民恭迎小王爷!”面上看不出丝毫被人甩了面
子的气愤和尴尬。
一众人等也忙纷纷起身行礼,场面一时有些人仰马翻的热闹。
其实以苏槿枫尚是端静王世子的身份,刘素较他年长许多,本不应由他行此大礼。但端静王爷早已不管辖地琐事多年,一
切事宜大都交予苏槿枫做主;但要细较起来,这其中更有当今圣上——景帝的缘故。
“景帝”此号并不与结算功过的谥号相类似,只因其登基年号“景弘”而被臣民尊称为“景帝”而已。这位圣上虽励精图
治,文治武功可堪彪炳史册,然而后宫多年无所出,甚至连个公主也没有。这大崆皇室历来人丁单薄,如今算下来竟只剩
下端静王一脉嫡亲皇族,景帝又极为赏识苏槿枫的才干,常言:“吾得槿枫一人,可安天下!”(某夜星星眼状:好暧昧
的话啊~~~~~)言辞间隐然有过继他为太子的势头。于是这“小王爷”的尊称便早早传扬开来,而苏槿枫竟也毫不避嫌,
大方接受了。也难怪刘素这老狐狸不光让儿子娶了端静王的小公主,还肯当面如此折下身段。他所行的礼节虽非正式隆重
,但也是足表恭敬顺从了。
苏槿枫笑着和一群老狐狸寒暄。
我略略偏头,便撞见刘易安闪着嫉恨、不甘、痛楚的眸子。
他今天穿一身绣金大红喜服,愈发称得身形修长挺拔、英气不俗。只是这火热的颜色却也衬出了他苍白的面色。
见我望过来,他欣喜地踏前一步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颓然止住了,捏着手中白瓷小杯直至骨节泛白尤然不觉。
再叹。
他如今定是以为我是个薄情寡性的人。刚拒绝了他的真心,转身便投向了另一个更尊荣显贵的人怀中,甚至到了他的喜宴
上来碍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顾念着旧情的样子。
苏槿枫,你倒也真是居心不良。还是,你内心深处,仍然对能把握我有着不安和不置信呢?
我正想笑,一杯碧色澄透的酒递至面前:“梦兮公子得觅良人托付终身,怎么也不和故人喝杯酒庆贺一下?”
抬起头,果然见到刘易安略显阴沉的脸。
对上次的事我仍心有余悸,此时不由不安地看了看面前的酒液,再环顾四周:该死的苏槿枫,这个时候居然跑上位坐着去
了!
我愤恨地瞪向某个笑得毫无自觉的男人,难得他竟似是感应到我的视线,向我扫来一眼,浅笑盈盈:“梦兮,怎么还不过
来拜见老爷子?”
我如获大赦,急忙用眼神恰到好处地向面前的人表示了点点礼貌的歉意,而后优雅迅捷地闪到他身边屈膝行礼:“梦兮见
过各位大人。”
反正这里官商混杂,这么叫也不会得罪谁。
刘素看着我,微微眯起眼:“这位公子好生面熟,莫不是浮碧阁那传为天人的梦兮公子?”
我不由腹诽。咱们不久前才见过,你老人家还用春药暗算过我,这会倒不记得有这么一茬了,果然是老狐狸。
苏槿枫笑笑牵过我的手:“梦兮是本王新纳的内侍。”
内侍其实是这里男宠一类称呼,不过较一般没名分的男宠地位略高一筹,但在内侍之上还有侍房、侍卿等类似男妾的地位
。尤其是侍卿,其地位不光是暖床的妾侍,还可入主人书房协助处理事物,地位算得上极高了。
也不知这苏槿枫打的什么主意,让我做小也就罢了,竟然还是最小的!却又偏偏在人前对我摆出一副恩宠甚隆的样子,这
不摆明了告诉别人:“快来陷害我吧!”
郁闷!!!
我趁人不注意,再次狠狠鄙视了他一眼。
小心眼的臭狐狸!!!
刘素就坐的那一桌人有老有少,却都是色中饿鬼一般,听了苏槿枫的话,一个个均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交换了几个心
照不宣的暧昧眼神。
一个面色白皙身材富态的中年男子甚至恭维道:“小王爷果然是少年风流,品位不俗啊!”
我晕!什么叫“品位不俗”?我是物品吗,要你们来慢慢鉴赏?!
苏槿枫闻言,只是把玩着我修长纤细的手指低笑:“别看他现在这样,平日里可是任性得很。”
我看着那几个色老头和色大叔再次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一阵头大,他们又联想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地方去了!可恶的苏醒,
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正不尴不尬地立在那里暗暗诅咒着,忽见刘易安从侧座立起身来,执杯微笑,只是那笑容仿佛是一张面具,毫无生气:
“小王爷如今美人在怀,可方便受草民一杯水酒?”
苏槿枫笑意清冷:“大公子今日与舍妹喜结良缘,本该由小王敬你一杯才是。如今你我亲如一家,何必再如此客气?”
刘易安面上笑容顿了顿,方道:“那妹婿敬大哥一杯,祝大哥与这位梦兮公子举、案、齐、眉!”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其中辛酸苦涩的意味,让我都不忍目视。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非要给他若即若离的希望?我果然是个残忍的人呢。
苏槿枫亦起身执杯笑道:“小王也祝妹婿与舍妹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言毕,也是一口饮尽杯中液体。
不明真相的众人只在一旁哄然叫好,几个油头粉面的锦服子弟甚至一直冷眼旁观的刘易全这时也上来撺掇刘易安,频频向
他敬酒。刘易安亦是来着不拒,统统笑纳,眼底却是黢黑一片,暗不见底。
我看着只觉心堵兼且愧疚,不由靠向苏槿枫耳语道:“我乏了,先回去罢。”
他回身搂了我的腰,凤目微阖,打量我半晌,方笑道:“好,你去罢。”
我欲要行礼告退,却被他突然扯住袖子往他身前一带,而后在我唇上轻啄一口:“回去记得想我。”
席间众人见此光景,又是好一阵击箸笑闹。
我窘得面色通红,急急告了退便拂袖离去。
苏槿枫,你好……好得很!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如此轻薄,急着宣告对我的占有权,难道是你真的在害怕?
一想及此,原本气愤的心情突然又大好,我忍不住笑了。
夏季的夜晚繁星闪烁,靛蓝的天空一条乳白色星带蜿蜒过天际,有种似曾相识的美好。(某夜语:请诸位参考番外——现
世安稳)
深吸口气,我紧了紧银绣织锦披风,登上王府候在角门处的华盖璎珞马车,思绪随着马车行进的些微颠簸而晃动,不防一
人突然掀帘闪进车来。
我一惊,方要叫喊,已被人捂住了嘴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喊,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看着面前黑衣蒙面身形稍显单薄的人,一双略有些熟悉的眼睛波光潋滟明媚动人,略微忖度,点了点头。
来人松了口气,松开手上下打量我一阵,道:“看来你过得不错,师……是小王爷强迫你进府的?”
我笑了笑:“不是,是我自愿的。”只是并非得以而已。
他似是一阵惊愕:“你爱他?”
“不爱。”我答得干脆。
“我明白了。”他轻轻抚掌,一双眸子小猫似的眯起来,漾满了得意与恍然。
我好笑地看着他,心底浮上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感,忍不住问:“你我似曾相识,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他一愣,眸子突然黯淡下来:“我都忘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愣愕。
知道我失忆的人不说少,但也绝对不多,他这番话若有所指。莫不是梅落影的人?应该不是。他言谈间更多是对故人的担
忧与怀念,是友非敌。可是为何随便来个人都知道我的过去,老天,你真是看不过去想玩死我吗?
我无语问苍天。
况且若是连这么个心思单纯的人都了解我如今处境,梅落影不是更了如指掌?可是他就算知晓,怕也不会在意吧。
我微勾唇角,却很是僵硬。
马车一直在行进着。
黑衣人和我相对沉默地坐了会,探头看了看窗外,笑道:“小王爷对你还算用心,那些影卫们看来都察觉了呢。这样我也
放心了。”
我觉出他话语里似是与苏槿枫极为熟稔,正想细问,却见他动人的晶亮眸子中突然闪过一道波光:“我要走了,多保重。
”语毕,突然倾身向前,隔着面纱吻上我的唇,而后笑弯了眼道:“莫要委屈自己,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