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推开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不由愣在那了。自己那新来的书童,先前哭昏在自己怀里的书童。这会,显然是刚从床上
爬起来,只穿着显得宽大的白色里衣,蹲在地上,发髻微乱,脸色发白,细长的手指含在嘴里,一丝鲜红从干裂的唇边溢
出来,眼睛却又怯生生地盯着自己,看起来既是诡异,很是妖艳,但又无比的协调,真有点像是被人无意中惊扰到的小妖
一般。
看着李允丞虚着眼睛打量自己,许是在黑暗里呆久了,还不适应灯笼的光,宋濂连忙笑道:“你几时醒的?醒来就给我这
屋子砸得乱七八糟的,想来是没事了吧?”
李允丞一听这声音,吓了一跳,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飞快地拿衣袖擦了擦嘴角,倒头便要拜:“王爷。”
宋濂不禁莞尔,上前伸手拦住了,笑道:“都在我身边快两个月了,怎么还是一句顽话都禁不住?既是刚醒,就在床上好
好躺着,别乱动。”
李允丞低头唯唯称是,只是肚里的饥饿骗不了人,正要转身往床上摸,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从肚腹内发出来。
宋濂听在耳里,又见着李允丞窘迫得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样子,不禁失笑:“饿了吧?晚饭都没吃。”
李允丞不敢说自己快一天没吃了,只是点头。
宋濂转身冲外边的侍卫吩咐道:“吴渭,你去小厨房拿点吃的过来,先前让他们温着的鸡丝粥也一并取过来。”
叫吴渭的侍卫应声便去取食物了,宋濂反身进屋,看自己那书童正坐在床上发呆,见自己进去了,眼睛一亮,又忽的把眼
睛垂了下去。宋濂将灯笼挂好,自己在桌前拿了张凳子过去,挨到床前坐着。
李允丞看王爷离自己这么近,更是踌躇不安,捏了好一会手指头,才鼓起勇气看着王爷结结巴巴地问道:“王,王爷,小
世子,小世子可找到了?都是小的不好,没照顾好小世子,请,请王爷责罚。”
宋濂看着李允丞越说声音越低,眼睛也不敢看自己,心下好笑,板着脸道:“你当然有错,我先前便说过,小世子虽然比
别的孩子懂事,到底还没长大,难免孩子心性,你若应付不来,便使人来叫我。这你怎么就忘记了?”
李允丞低声道:“小的,小的惶恐,请王爷责罚。”
宋濂话锋一转:“还好今天没出什么事,要再像今天这样的情况,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你且记在心里,日后再有自己不
敢做主的事情,赶紧跟我请示,明白吗?”
李允丞诧异地抬眼看了宋濂一眼,赶紧应道:“明白,明白。”迟疑了一会,又问:“王爷,小世子找到了?可是平安无
事?”
宋濂颔首道:“找到了,平安无事。洗了热水澡,好好吃了一顿,早已经睡下了。”
李允丞明显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会功夫,吴渭将食物取了过来,一一摆放在桌上,李允丞闻得香气,眼巴巴看着,直吞口水,宋濂挥手让吴渭退下,自
己伸手要去扶李允丞,被他慌忙拒绝了:“小的能行,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宋濂见他早前曾晕倒,担心他身体,这会见他推脱,想是不要紧了,也就不强求,笑道:“既是能行,你就自己坐过去吃
吧。”
李允丞一听这话,盯着食物的眼睛越发亮了,翻身下床踉跄着就朝圆桌奔了过去,不待坐下,就抢了筷子调羹过来,一口
粥,一口糕点,一口小菜,嘴巴里塞得满满的,眼睛还兀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碗盘不放。
宋濂养尊处优惯了,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言谈举止无不优雅高贵。几时看过谁在自己跟前这么个拼命似的吃法,偏生看
着这小书童,也不觉得厌,倒是越看越有趣。
等到李允丞终于吃饱喝足,才发现宋濂在一旁觑着自己倒笑不笑的眼神,想着自己刚刚那一副馋相,又全被王爷看在眼里
,面上又是一阵发热。
宋濂见他吃好了,站起身子,道:“今儿你累了一天了,吃好了就早点睡吧。明日要是起不来也没关系,本王准你两天假
,好好调养一下。
李允丞忙道:“无妨,小的身子还算强健,禁得住。”
宋濂笑着让吴渭进来收了碗盘,自己拿了灯笼施施然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转头对李允丞道:“假我是给你了,休不休是
你的事。早点歇着吧。”
李允丞心里一暖,恭声道:“多谢王爷,小的恭送王爷。”
第十四章
李允丞看着那叫吴渭的侍卫收了碗盘,跟在王爷身后慢慢走远了,自己则拿着烛台合了门,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上床美
滋滋地歪着。被窝依然暖和,奈何李允丞刚睡醒,又已吃饱喝足,此刻精神越发充沛,脑袋放在枕头上边,却是一丝睡意
全无,看来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
想着日间的种种遭遇,要不是脸上那道伤还在隐隐作痛,李允丞真觉着只是南柯一梦了。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偌大一个
城几乎走遍了,一次次向路人打听,一次次燃起新的希望在烈日下奔走,又一次次沮丧,心情从焦急无奈到绝望伤心,以
为自己项上这颗人头是怎么也保不住了,再不然一顿牢狱之灾或者皮肉之苦怎么也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一觉醒来,居然还好好躺在舒适的床上,王爷丝毫没有怪罪,还对自己那么亲切,若不是手指刚刚传来鲜明的痛
感,李允丞真想掐掐自己,看是不是还在做梦。只是,前一个是噩梦,相比之下,后面一个真是个美梦了。
王爷真是个好人。思量半晌,李允丞幽幽地得出个结论。
先前王爷在跟前,只顾着紧张小世子和责罚的事,全没想到自己晚间的行动有何失礼之处。这会思绪飘忽,李允丞才记起
自己刚才心急之下,一身透湿还扑到王爷身上,最后竟然哭晕在他怀里。先不说尊卑有别,就算亲人朋友之间,一个大男
人哭晕在别的男人怀里,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何况,那人还是王爷。想到这,李允丞心里有如猫爪一般,浑身不自在起
来。
在王爷跟前,一般男人自惭形秽尚且不够,自己还三番四次干了丢丑卖乖的事。唉。李允丞胡乱想着,渐渐神思恍惚起来
。
一宿好睡,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李允丞惦记着自己对王爷说过的话,慌忙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床头,不由发起
愁来。昨夜脱下的湿衣服早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自己的换洗衣物都在自己跟小成睡的那下人房里,难不成,大白天的倒
穿着里衣出去不成?
李允丞下床满屋子转悠,看到雕花窗前立着个式样古朴的大衣柜,一时好奇凑了过去,看看也没上锁,干脆掀开箱盖看个
究竟。
一阵淡淡的幽香传入鼻端,李允丞定睛一看,里面桃红柳绿,满满的竟是女子的衣物,绫罗绸缎,外赏内裙,四时衣物应
有竟有。只是没一个是自己能穿的,李允丞忍住叹息,动手翻看起来。想必都是上品,做工精良绣工精致,自不是寻常织
品所能比拟,李允丞一件件摸过去,虽然都叫不出名字,但颜色和手感却各个不同。有的面料雅致,质地紧密;有的质地
轻薄,手感柔软;有的却平滑光亮,纹路精细。
李允丞看一阵叹一阵,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却只能在这边压箱底,要是拿回去分给乡邻里的那些年轻女子,足够装扮她们
贫乏的青春,成为回味一生的谈资了。
李允丞缓缓阖上箱盖,幽幽叹了口气。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袅娜的身影迎着晨光走了进来,李允丞愣在原地,
看着她们捧着脸盆等物径自进了屋子,放下东西之后,各自神色怪异地打量了自己几眼,就退出去了。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又跨进屋来,远远地娇笑出声道:“小李先生,睡得可好?”
却原来是翠烟,手里捧着一套男式衣物,一面说,一面就放在圆桌上。
李允丞此刻身着里衣,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这样站在一个女子身前,尤其是刚刚还被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过,不由大
感狼狈,慌忙施礼道:“翠…翠烟姑娘?”
翠烟捂嘴笑道:“有什么不自在的,我一个姑娘家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扭扭妮妮的作甚?好了,不跟你闹了,赶紧洗漱吧
。你昨儿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拿下去叫人洗了,一时半会怕是干不了。这套衣服是王爷命我找出来的旧衣,你且换上试试
。”
李允丞一听这话,心下又是温暖又是惊诧,不由问道:“翠烟姑娘,我可真有些惶恐。昨儿没照顾好小世子,险些出了意
外,王爷不怪罪我也就罢了,怎么还对我这么好?”
翠烟瞪了李允丞一眼道:“你一觉睡过去了自然是不知道。你小李先生的威名昨儿可是响彻王府啊,为了寻找微服出府的
小世子,又是淋雨,又是受伤,还晕倒在王爷怀里,你说你晕倒就晕倒吧,还紧拉着王爷的衣襟不放,旁人扯都扯不下来
。最后还得劳动王爷大驾,抱着你到这倩碧馆来的,又是叫大夫,又是送汤送水的,搅得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
昨夜见到王爷,也没听人提及,李允丞此时才知道原来还有个这么经过,怪不得刚刚那两名侍女看着自己的眼神如此怪异
,不由苦笑道:“我要能未卜先知,我昨儿拼着这条小命不要,也要把小世子给劝下了。也就没了后面这些事端了。”
翠烟眉毛一立,又瞪了李允丞一眼:“你可别不知好歹,你去问问,这王府里上下,哪个下人有过你这般待遇的,让王爷
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还亲自寻医问药的?咱府里大大小小的那些侍妾们,哪个没巴望着昨儿晚上被王爷抱在怀里的是自
个?”
李允丞被翠烟这一道抢白,说的面红耳赤,呐呐地回道:“我…我又不是那些女子,一个大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抱在怀
里,难道还是什么荣幸的事?”
翠烟一听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这倒是,我只顾着替咱府里的那些女子叫屈,没想到这层。要说,你要真是个女的,只怕
这会也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李允丞奇道:“为何?”
翠烟淡淡地道:“但凡有女子的地方,总免不了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所以说,也幸亏你不是女子。好了,我也不在这嚼舌
根了,外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忙,千头万绪的也没个闲。”
翠烟说完,福了一福,反身合上门出去了。
李允丞愣在原地苦思,不解这话哪儿招着这姑奶奶了,说得好好的就恼了。唉,最难琢磨的,便是女子心事。
第十五章
洗漱着装完毕,李允丞步出屋子,趁着大好晨光,赶紧打量一下这园子。举目四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池幽幽碧水,不
若南院那边的荷叶田田,就单单只是一潭碧水而已。不过,看着岸边那簇簇青枝绿叶的木芙蓉,心下自然明了,等到农历
九到十一月芙蓉的花期一到,百花凋谢,霜冷秋寒,木芙蓉便傲霜绽放了,这单瓣的,重瓣的,晓妆如玉暮如霞的芙蓉花
儿,在微风吹拂下,跟那一池碧水,正好形成了“木芙蓉照水”的美妙景观。那时,繁花似锦,光辉灿烂。真正是:袅袅
芙蓉风,池光弄花影了。
只是这偌大的园子,竟没个座椅,可惜了那么一片上好的芙蓉,却没个把酒赏玩之处。李允丞心下疑惑,循着小径走了一
走,想着王爷怕是上朝已经回来了,赶紧又停住脚步退回来。
刚巧,微风吹拂之下,露出了重重芙蓉叶掩映着的一个石碑,想是经年累月立在那里了,微微带着些青绿苔痕,上面用小
篆刻着些字迹。李允丞移步过去,蹲身在石碑前,费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来,那是一首诗: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
有并根耦,上有同心莲。
李允丞一面念,一面寻思,不知这石碑是谁立在那的?还特意掩在这芙蓉花丛之中,难道是怕人看见不成?将这情诗刻在
石碑上,当然是为了给心上人看的,却又藏在这花枝下作甚?不过,这借水芙蓉寄情的诗,藏在木芙蓉的枝叶下,当真有
趣。
李允丞看了一会,径自踱回小径,从拱门下方出了这园子,回头看到门楣上题着“倩碧馆”几个字。
这王府九曲回廊馆阁楼台众多,李允丞又是一路问着才到了南院。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贴身侍卫,李允丞知道王爷已经回
来了,赶紧进了侧室,拨火开炉,煮水泡茶,好一番折腾。
李允丞将热茶送进书房的时候,王爷正端坐在书桌前拿着一纸卷宗深思,孙永和倒没有在王爷身边候着,李允丞看着王爷
入神的模样,心知不便打扰,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就准备悄悄退下了。
那边王爷正好放下手中的卷宗,淡淡扫了李允丞一眼,看到手边的茶杯,想是还沉浸在思绪中,若有所思的端起来就往嘴
里送。李允丞心里惊叫一声不好,来不及阻止。王爷刚入口的茶全喷了出来,想是烫得不轻。
看着王爷的眼睛瞪了过来,李允丞慌忙上前,正要开口请罪。忽听得外间传来一声娇叱:“你这奴才,这么简单的事情都
做不好,王爷身边侍候的人,哪个像你这般粗手笨脚的,不如趁早叫人打发了出去为是。”
听着口气倒像是以王妃的身份自居,但先前李允丞并没听人说过有王妃这回事,心里虽然诧异,口中却没有耽误,赶紧低
头连连认错。
说话间,那呵斥李允丞的女子已经进了屋子,看也不看李允丞一眼,眼里只望着王爷,拿着方手帕,带着一阵香风,袅娜
地走到王爷身边,柔柔地娇声道:“王爷,给奴家看看,可烫到了不曾?”
这女子一面说着,一面就将柔若无骨的身子贴着王爷靠了过去,笑盈盈地瞅着王爷,水葱似的手指拈着那方手帕,细细地
在王爷嘴角擦去两滴水渍。
李允丞活了这十几年,女色未沾,跟素枝见过几次面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会,看到这女子眼神举止如此撩人,不顾自己
这外人在场就对王爷做出这样近乎调情的举动,李允丞在一边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
王爷倒没说什么,当真张开嘴伸出舌头给女子检视,眼睛含笑看着这女子一双柔荑在身上若即若离地触碰,忽而又睁着双
雾蒙蒙的大眼凑近来,呵气如兰地在耳边低喃:“王爷,舌尖都烫红了呢,奴家给你止止痛吧?”
王爷乃红纱帐里的常客,自然明了这话中的意思,也不推辞,往旁边傻站着的李允丞做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退下去。要
是今儿个是孙永和在跟前,自然是不待王爷吩咐,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退了出去,并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
可偏偏在眼前的是李允丞,平时瞧着倒也机灵,不知怎么就这点上迟钝,看到王爷示意自己,赶紧又上前了两步,恭声道
:“王爷,可有事吩咐小的?”
闻言,那女子转头狠狠瞪了李允丞一眼,又转头埋进王爷怀里,不依似的扭了扭身子。
王爷好笑地对李允丞道:“你这傻小子,赶快退下去吧,你没见着人家紫嫣姑娘都不好意思了,等会把人吓跑了,你拿什
么赔我?”
叫紫嫣的女子抡起粉拳,轻轻捶打了王爷的胸脯几下:“王爷,你好坏。”
李允丞这才明白了什么似的,不敢看王爷,面红耳赤地合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