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行走的声音,滴答滴答,也突然变得好响,是室内唯一的声音。
……易岚缓缓地垂下了平举的手。
这算什么?
他这是什么态度?
他明知道王国这挥霍成性的败家子,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肯定没有多少积蓄,绝对拿不出那笔钱来。所以他才自告奋勇地
提出存款户头中的积蓄替他买下那批照片,去除王国那条康庄大道上的路障。破财消灾,不都是如此的吗?
他又是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财去消王国的灾?他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传染到失常了,当时竟然只在考虑,
五十万?他的户头中应该有五十万……只是这样而已。
并不是给与不给,而是有没有能力给。
他只是……
把打算Gabriel赶走的时候,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播起更衣室中的那一幕。
兴奋什么?你都做这行做了五年了。
就是……很兴奋嘛,就像歌手每次上台唱歌跟开演唱会一样,倒数的时候就很兴奋了。你看,我的心跳快得不象话,这是
正常的吗?
他不用听王国的回答也知道,这个人,除了当模特儿之外,什么也不爱了,什么也不想做了。
他当时已经在更衣室中,从王国那张洋溢着无可比拟的光彩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若不让他再当模特儿,就像自己不再是心理医生般,会死掉吧。
所以他才……
但现在,王国这是什么反应?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常地为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
但王国该有的欢喜若狂、感激之情全部欠奉。王国仿佛打击过大,一时间无法接受事实,就只懂傻傻地握着借据,站在那
儿,说什么想静一静的鬼话。
天啊,那几乎是他全部积蓄的一半。
「滚出去。」
「什么?」
「给我滚出去,我管你要想到天荒地老,别杵在这儿。」
「对不起,我只是……」
「滚出去。我不会再多说一次。」
王国蠕动嘴唇两三下,欲言又止。
他不想再多听这精神病一句废话,待王国的后脚一离开,他立即关上门。
他贴站在门板后,感到有温热的小东西缠绕着他的小腿。
他蹲下来,捉起那只相当搞不清楚状况的猫排。王国竟然忘了把他的猫带走。
「为什么……你不跟你主人一样走掉?」
太麻烦了。
所以他不是早说了,不想养宠物吗?
第八章:赤裸裸地当众晕倒
自从那天,王国说要好好冷静想一下,而他把王国赶出他家,要他想到天荒地老后,他们就没再见面了。
他们在名义上是交往中。
但实际上,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日常行程。
他没兴趣知道王国的工作安排,充其量就知道他接的几项大型工作,而其它的走秀表演都是从电视或杂志上看到的。他也
绝少跟王国提起自己的工作情况。
原因有二。一,他是心理医生,保护病人的隐私是职业道德;二,当心理医生当成像他这么出类拔萃的,有时候难免会跟
缺乏安全感的病人有一些身体接触,他可不想王国再犯个伤害罪。
即使手机中有储存王国的手机号码,但几乎每一次约会,都是王国主动。
王国的工作时间跟他一样并不太固定,于是两人见面的时间更是难约了。
如果……王国不主动拨电话找他,他们的联系便就此中断了。
就这么简单吗?明明半年来一直存在的人,只要单方面中断联络,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简直像凭空消失,或是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一样。
他还是一样地出入诊所、来往豪宅,偶尔跟阿透聊聊天、聚一聚。
一成不变的生活,只是抹杀了王国。他这才惊觉,原来两个人的联系如此脆弱,说断就断。
除了寄住在他家的猫排能证实有王国这个人存在过之外,就没有任何证明了。
他不得不去想,究竟这半年是不是南柯一梦。
他还是频频在电视、报纸或杂志上看见那男人。
不,是比之前更为频繁了。
为了争取与他相聚的时间,有时候会任性地推掉工作的王国,现在看起来来者不拒,为免费发放的杂志拍摄封面、拍时装
杂志中的拉页、拍地铁车厢广告平面照、还有时装品牌的走秀。
那一晚后,他的生命里失去了王国;他的生活里,王国却无处不在。
王国开始疯狂地接工作,仿佛在逃避着些什么。
他发觉自己压根儿不想知道,王国究竟在逃避什么。
他们失去联系快两个月了,王国甚至没有拨电话给他问一问猫排的情况,仿佛忘了自己有养一只宠物,而那只宠物就遗忘
在他家似的。
他真的应该把那只蠢猫虐待到烂的。
互相把对方当作透明,不闻不问的状况,只维持到这晚——
易岚两手拿着猫粮与红酒瓶颈,接近沙发。
他洗完澡后开了瓶红酒喝,一瓶不够,又再开了一瓶,现在好像是第三瓶了。
摇摇那包大开嘴巴的猫粮,所剩无几了。
他拐过沙发,猫排知道自己的晚餐快来了,于是灵性地坐在食盘前。
易岚把猫粮往盘中倒,晃了两三下还是没有出来。他烦躁地叹一口气。
……已经用完了吗?所以他不是早叫王国去多买几包猫粮?
他将猫粮袋子整个倒转,喀啦喀啦,这下有东西倒出来了。
只是,他握着的酒瓶也倾斜了,红酒倒在那堆得像小山的猫粮上。
猫排凑近前去,光闻到那刺鼻的味道就后退了两步,碰也不碰那盘加了料的晚餐。
易岚没有发现。
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打算等猫排吃完晚餐,他收拾清洗好食盘后,便去睡觉。
把自己抛在沙发上,大啜了几口红酒,易岚分不太清是什么味道。
他打开电视。
他简直是无意识地乱按遥控器,电视频道转换了一个又一个。
一直到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某个频道捕捉到他的目光。
他抛开遥控器,发觉自己在寻找的,原来是时装走秀。
这是一个泳衣秀。
身材姣好的模特儿们,有男有女,都施尽浑身解数在伸展台上尽显风姿。
易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来看这无聊的走秀。
然后,他看见王国。
他竟然在电视上看见那久违了的男人?他肯定是醉傻了、眼花了。
所以才会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套在电视上的陌生男人身上。
他揉了揉醉得迷蒙的眼睛,再用力看向正在走台步的「王国」。
是他。是王国。
他谁都可能会错认。
就是不会认错那一张脸、那副身材。
他竟然……去走泳衣秀?
王国他竟敢去接泳衣秀!他不是不准他接的吗?
易岚不知道自己是醉疯了还是怎样,他冲动地抄起手机,拨给王国。
连接的铃声响了好久、好久,久到他挂断通话、再拨;挂掉、再拨。直到某一次,他真的听到王国的声音为止。
「你是不是接了泳衣秀的工作?」
他劈头第一句就问。
「易岚,我……」
「你为什么要接?我不是不准你接的吗?」
「我知道,但我真的没有选择。泳衣的品牌一直来找我,我可以接的工作都全接了,而他们出的价钱又……」
「你没有选择?在我付了那混蛋整整五十万之后,你跟我说你没有选择?」
「你不用担心我的胎记会曝光,我已经想了办法掩盖了。我只是想尽快还钱给你……」
「如果你是真的有办法去掩盖这件事,有办法去治好你那精神失常的脑子、变态的暴露癖,我还用得着跟你约法三章,开
药给你,去付那该死的五十万吗?」
「易岚,拜托你别这样说,拜托你……」
「你连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吗?你现在立即给我过来。」
「我不……对不起,我不可以。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不管你有什么借口,你现在就给我过来,我要立即见到你!」
「不、对不起,我现在真的走不开。我现在在后台,快要出场了,真的不能过去你那儿……」
「你要不现在就过来,要不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别这样,易岚,我真的没办法……我答应你,只要这里的工作易完结我就会找你,我……」
「过来!」
吼出这一句之后,连心都震得痛了、麻了。
易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双手紧握着手机,他握得那么地紧、那么地用力,指节都泛白了,手在剧烈颤抖。他
喝得太醉了吗?不然……为什么会颤抖得那么厉害?
他的额头紧贴着手机,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信仰、就能期望成真般。
他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也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连身体都要四分五裂、被撕成一片片的苦痛。那种像海啸般把
他击倒、淹没的无力感,让他只能死命地攀附着活命的浮木。
他难受得只能屈膝,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嘴唇贴在手机上。
「……过来……拜托你,现在就过来……」
他又热又冷,听到自己哽着硬块的喉头竟然能发声。
他醉了。他曾试过如此卑微地、窝囊地、不顾一切地去耍赖、去恳求一个人吗?
他竟然如此地、如此地无助,需要别人来拯救。
他竟然这样哀求另一个人快来他身边。
易岚抛开手机,手机在地板上转了几圈。
他将脸埋进双手中。
早知道……早知道最后会是如此……把他弄得无法自主……
他就不会养宠物了……
那不是他易岚。
在说话的,肯定不是易岚。
王国究竟响应了他什么,还是到底有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
记忆就像被突然剪断线的风筝,让他眼前一黑,就没有了画面。
他深刻地记得那种痛,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
他也对那种无助感受鲜明,仿佛再得不到可拥抱、紧抓着的东西,他便会被淹没了。
只是之后呢?
他就这样怀着满腹委屈、满腹的不甘心醉卧了?
第二天的早晨,他是被阿透的电话吵醒的。
软软垂挂于沙发外的手一震,他整个人惊醒过来,急忙抄起手机。
是阿透的来电,而且这是第十四通了。他竟然从昨晚醉死到现在?
「透?」他的声音沙哑得吓人。
「谢天谢地,你终于听电话了!××医院,你现在立即搭出租车赶来!」
「什么医院?你受伤了吗?」
「××医院!天啊,你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King入院了!他走秀的时候在舞台上当众晕倒了!」
「王国……他晕倒了?」
「还是某个大型的内衣秀……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跟他的主治医生谈谈,你快点赶来!」
王国晕倒了?
就算王国在走秀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又干他什么事?干阿透什么事?
那家伙最近疯狂地接工作,不论工作内容、也不论大型还是小型项目,简直像贪得无厌、只要嗅到钞票味道就会翘起尾巴
的狗般,不管时间地点,什么都肯做……他这样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熬下去,就算有天突然晕倒也不奇怪,只是走秀的
时候晕倒比较戏剧性而已……
但阿透又说些什么「跟他的主治医生谈谈」了?究竟在搞些什么啊?
在沙发上呆坐了数分钟,易岚想理清混淆的脑袋,却只是理还乱。
易岚猛然惊觉,不是坐在这里想事情的时候了!
他抽起西装外套跟皮夹,冲出了家门。
「你即使没有看新闻,也会有模特儿公司的人联络你吧?你不是King的医生吗?你别告诉我,你是从我口中知道这件事的
!」
王国在急诊过后已经被转移到单人病房。
他才跑到病房前,双手环胸等待着他的阿透一看见他,便拉着他连珠炮发。
「怎么了?他只是晕倒,事情有多严重?」
阿透这么激动干什么?现在又不是他的错,王国喜欢晕倒在舞台上博取闪光灯干他什么事?
「天啊,你真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是吧?」
阿透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到墙上,以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音量道:「King他不是因为普通的疲劳过度才昏倒,即使他
公司是这样发布给传媒的。医生给他验过血,你知道他血液中的药物含量是多少吗?他要洗胃!」
「你的意思是……」
「你究竟给他吞了多少精神科药物?你疯咧!你想害死他吗?」
天啊,他真不敢相信易岚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他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熟悉的大学同学吗?他知道易岚一向急功近利、求胜心切,但他还是有医德、有良心的,他绝对不
至于胡乱地给王国开一大堆精神科药物,只为求照模特儿公司的希望把他推上舞台,接一大堆做也做不完的工作去赚钱…
…「你明知道药物对暴露癖没多大效用,他们需要的是行为治疗!你过去五年不是一直做得很好的吗?究竟King的公司给
了你多少钱,你竟然这样做……你究竟是想害死他,还是想被吊销执照?」
「……停!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开药给他?对,我是有开药给他,但我开的只是你给我的安眠药。我从来没有
迫他吃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药丸!你认识我多久了?我是这样的人吗?只为了钱可以害死自己的病人?」
「那你要怎么解释他胃里一大堆的药?天啊,Cymbalta、MAOI、Zyprexa、Diazepam、Sinequan!那些药差不多全都是相
冲的!你知道他的血压低到什么地步吗?怪不得他会突然晕倒,就算他死在伸展台上我也不会意外!」
那些药……Cymbalta、MAOI、Zyprexa、Diazepam、Sinequan……
的确,他有将药物存放在家中药柜的习惯,那也只是方便自己直接从家中出发去与客人相约的地点,不用再特意拐去诊所
拿药而已。但他家中的药物种类如此之多,每瓶每罐中少了一些些他会发现吗?他又没有逐颗逐颗数过究竟总共有多少颗
……
「王国偷了我的药。」
他明白了,不然王国从哪来这么多的药源?
肯定是之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逐些逐些偷了药存积起来,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就算是他偷你的药,你毫不知情好了,你身为他的心理医生,毫不知情就已经是医疗失当了!他为什么会抑郁到胡乱服
药?这半年来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他的心理状况你不清楚吗?你竟然让他服用那堆乱七八糟的药丸然后上台走秀?你算什
么心理医生!」
「这是我的错吗?我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王国了,根本不知道他死了还是烂了还是偷了一大把的药打算自杀。在
你的心目中,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守财奴?」
「这当然是你的错!你这个人……」阿透深吸一口气,把从不宣之于口的都说出来了。「易岚,你这个人太自私了,根本
不懂得怎么去爱人!我猜都不用猜,你一直在伤害King吧!」
易岚真是有天大的本事,才可以害到自己的恋人被送进急诊、被洗胃、现在躺在病房里。
「你凭什么这样说?」
是王国那家伙在伤害他!
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混蛋一声不吭地走掉,然后不闻不问,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