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为,苍负雪。
苍负雪。
在摩天轮上的记忆又如同潮汐一样疯涌进大脑里,刺得每一条神经都生疼生疼的。
或许,自己根本就是在做梦?
“我还有说其他什么吗?”
“公子说完这句就又晕过去了。”
……
他摇摇脑袋,“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快二更了。”
心底一惊。“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回公子,正是。”
接着立刻补了一句:“小人冒昧,若惊扰了公子,还望公子体谅。”
他突然记起背上的伤口,依然有些隐隐作痛。伸出手摸了摸,已经早被人包扎好了。
有人无端对你这么好,不可能没目的。
他说:“柳管事有何事,但说无妨。”
柳义的眼底突然生出耀眼的光芒,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哭诉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小人白日上街,是为了寻我家少爷的。
”
“你家少爷?”
“少爷乃家中嫡子,可前段日子无端失踪,找了好些时日,唉。一直杳无音讯。”
你们家柳少爷失踪,为何要找到我?难道要我帮你寻你家少爷吗?
也许是看出他心有疑虑,柳义接着说道:“再过两日,便是城中安无倾安大少爷的寿辰,柳剑山庄亦在邀请行列。前几日
安少爷忽然决定要在府内举行一场小型的比武,说是让各位互相切磋切磋。柳剑山庄……不能没有少爷啊……看着公子与
我家少爷身影极像极像,所以希望公子能……”
他微微蹙眉。“安无倾是谁?”
柳义的双眼一下子瞪得圆圆的,仿佛在说:“什么?你这小子居然不认识安无倾?”
可是张嘴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安少爷……的确是得罪不起的呀……”
“你难道是想叫我去帮你家少爷参加寿宴!?再顺便去比个小武?”
“正是……”
岂不是让人去白白送死吗。
可脑子里还是乱得像一锅米粥,黏乎乎的。他尽力令自己的呼吸顺畅,语调平静地问:“柳管事说笑了。仅是一个身影,
一个轮廓,何以令众人都以为你家少爷到场了?再说,你家少爷貌似武功高强,你看见我身上这些伤,还不知道我武功极
差么。”
柳义摆摆手:“公子误会了,公子穿上少爷的衣裳,只要再戴上斗笠,旁人谁也认不出的。至于到时,公子只要人到场,
一切都好办了。”
“此话怎讲?”
“现在庄内的人还并未得知少爷已经失踪的消息。柳剑山庄内能与少爷打成平手的人,并非没有。只是……”
拜托你能一口气说完么。
气结。这人说到关键处总喜欢结巴给人留以悬念。他只能无奈地,顺着柳义的意思问:“只是什么?”
“江湖上的人,若是知道少爷失踪的消息,等于知道庄内没了靠山,定然会上门来寻仇的。”
可笑。这柳少爷在外大概飞扬跋扈惯了,只怕已立下了不少仇家。如今自己抛下一大家子的人不管,不知正躲哪儿风流快
活呢。
“所以,公子只要往那儿一站,让在场的人都明白少爷人在此地,其他的事,交给小人打点就行了。”
原来,只是不想掀起一场江湖的血雨腥风。
原本是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
只是,暂时找个栖身之所,也未尝不好。
但转念一想,柳家少爷在外铁定树敌众多,若自己冒充这个公子哥儿出席那个来头很大的安无倾的寿宴,到时岂非众矢之
的?
毕竟,趁着这种人多手杂的时刻除掉自己的仇家,从古至今都不少见。
柳剑山庄若已经到了少爷不在就会被灭掉的地步,那自己的猜测,也并非虚妄之言。
“咳。”他清清嗓子,从床上站起来,整整衣服。
一身崭新的衣裳。
他心底一动,却还是说:“柳管事,在下自觉不能担此大任,柳管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只见柳义轻叹了口气,说:“霜儿。”
旁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存在感比高原空气还稀薄的丫鬟应了一声。柳义退开两步,道:“公子似乎并未考虑清楚。还请
公子在庄里多留些时日吧。”
渐渐瞪大了眼睛。
这根本就不是在商量的语气。
他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们对待贵客的态度吗?”说着几步冲上前,正欲强行冲出门去,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丫鬟却
猛地挡在面前,单手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再轻轻一捏。
咯。
整间屋子里都能听到关节脱臼的声音。
随即发现那丫鬟的另一只手正捏在他的喉咙上。他疼得闷哼一声。
碰上厉害角色了!
那丫鬟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她呆滞地盯着他说:“还请公子留在房内,切勿为难霜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苦笑了一声,道:“放开吧。我打不过你,想逃也逃不走了。”
霜儿捏住他喉咙的那只手这才松开,另一只手再轻轻往回一用劲,便将关节重新接了回去。
疼……
疼得差点晕过去。
可是早上才晕了一次,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一咬牙,硬是没有哼出声来。
只是开始觉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柳剑山庄,原来也是卧虎藏龙的。
那么,真正的江湖呢?
二.
来到这里几日之后,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一等这股子劲儿稍微退了一点之后,慢慢地,真的觉得无聊了。
电视,电脑,手机,MP4……这些平日里完全忘不掉离不开的东西,现在一下子竟然全消失了。
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被禁锢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就等于是被禁锢在这个让人害怕又心存期待的时代。
想不明白,别人穿越都是身怀绝技,或者是在以后的日子会逐渐身怀绝技,为何自己就这样倒霉,一到这个地方就莫名其
妙地被追着砍,而且偏偏又只懂得轻功。
也就是说,自己除了逃跑之外,什么也不会。
现在的境况,亦没有期待光明未来的资格。
被软禁的这几日,那个叫霜儿的女子,除了送饭的时辰会进房之外,其他的时间则总是守在房门口,像座冰雕一样立着,
没有半点生气。
隔着房门和她说话,她从不搭理。
看着女子时刻倒映在纸窗上的影子,他开始微微出神了。眼角瞟到桌上那壶花雕,不由自主地就伸了一只手过去。
在以前的时代,自己做男人极其失败。因为酒量奇差而极少饮白酒,有一次同学聚餐因为想挣面子,也因为有喜欢的女生
在场,同学来劝酒都是来者不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喝了多少,最终的结果是喝到了医院的床上。
他妈的!
他妈的!
嘴里念叨着这三个字,心境忽然就一阵剔透,抓起那壶花雕就直直地往嘴里猛灌。
一大口过喉,呛得他直跳。
冰凉的液体滑到胃里,便立刻化为了火焰升腾。
虽然异常难受,可头脑却变得极度清醒。
于是再次提起酒壶,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同样忘记了时间。
也忘记了所处的地点。
渐渐地,眼前像被谁蒙上了一层雾气,淡淡的,轻轻的,飘浮在视线内。
他并未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轻飘飘地自己动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不清,踉跄着步子站起来,手里仍然紧紧抓
着酒壶。
这个时候,霜儿推开门走了进来,双手还端着一盆热水。他听见她对自己说,公子,请梳洗后歇息吧。
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她抬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将水盆放在床边,转身走出房门。
歇息,歇息,对,是时候该歇息了。他笑了笑,将酒壶放回远处,再走到床边,微微俯下身子,欲将整张脸浸进热水里。
此时,看见自己水中的面容。
窗外夜色微寒。
昏黄烛影洒遍屋内每个角落。
眉如新月,肤若初雪。
垂腰的青丝如同被琼浆玉露浸润过的绸缎,似醉非醉的墨瞳正呆呆地凝视着水中摇曳的影子。
一身素白轻盈似雾霭,隐隐露出水蓝的里衫。翩然至极,清丽至极,灵动至极。
这真的是自己的面容么。
望着水中绝美的容颜,刹时,浑身酒意便醒了大半。
难怪那霜儿都不敢与自己目光直接接触。
原来自己拥有一张这样祸害人间的脸啊啊啊──
不过……
这家伙怎么长得像个Gay。
不对,真是越看越像。
况且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娘们儿名字。
我可是个真爷们儿!靠!
之前他甚至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完好无损地停留在自己本来的身体里面。
应该是保持着原来的面目,以一个完全的外来人士身份停留在此处。
现在,已经轮到自己疑惑这家伙以前是什么身份了。
他,不,我到底是谁呢。
醉人的酒意又再度冲上来。他无力地将身子靠在床沿,头一歪,便沉沉熟睡过去。
恍然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对他说: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故名曰苍负雪是也。
最害怕的日子果然还是如期而至。
毕竟,时间决计不会因为你的喜怒哀乐而停下脚步。
在庞大的历史洪流中,再有名,再伟大的人物,皆是望不见的枯骨。再神奇,再美丽的传说,皆是触不到的虚无。
与其感伤缅怀过去,不如把握好现在的每时每刻。
哪怕愤世嫉俗,哪怕随波逐流。
也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名为苍负雪的少年抬起头,浅浅地笑。
那笑容,温暖得如同窗柩透进来的晨曦一样。
霜儿敲门进来,替他更了衣。
仍然是一袭雪色衣裳,微露出里衫的水蓝袖口,并泛着淡淡的薄荷香。
他轻声说:“谢谢。”
霜儿如同往常一样,低着头,面若冰霜地对他说:“公子,该启程了。”
苍负雪听到这句话,觉得熟悉极了,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可是,终究没能回想起来。
最后,霜儿替他戴上斗笠,并将他的面容完全掩在轻纱下。
正如那日醉酒时刻,眼前像被谁蒙上了一层雾气,淡淡的,轻轻的,飘浮在视线内。
出发吧。
郦都。
安无倾府。
直到现在,苍负雪也不知道安无倾到底是什么来头。
足以让整个柳剑山庄,以及这个硕大的江湖都惧怕到如此地步。
柳管事连找替身这种破办法都搬出来了,可想而知……啧啧啧。
不行,着实不行。
柳家少爷这个身份,危险,着实危险。
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算了,到时候根据现场情况,随机应变。大不了再施展一次轻功,再当一次乌龟。
他被下人扶下马车,姿势尤为笨拙。被轻纱遮挡了视线,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马车轮子特别高,一脚下去,没踏到地,
却踏到一个软物。
立马缩回脚去。
旁边的下人惊慌地问道:“少爷,怎么了?”
霜儿站在问话那人的身边,冷冷地盯着他。苍负雪明白自己是不能在旁人面前开口的,将眼前的轻纱撩开一点,这才看清
脚下的物体。
是个人。
屈膝跪下,额头贴在地上,完全看不到脸,惟独背部弓得平平的。
立刻就明白了。
拳头攥得老紧。身旁的下人唤了几声,他都像没听见似的。
就这样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霜儿才指着跪在车轮边的人,扔了几个铜板在地上,道:“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那人稍稍抬头,视线扫过地上的铜板,将它们拾起来,动作缓慢地站起来就离开了。
苍负雪一把甩开下人搀扶的手,径直跳了下去。
脚才刚踏下去,就有点后悔。
确实……有点高度。
脚是稳稳地落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鞋底子却似乎有不堪重击的感觉。
回去再收拾这破鞋!
他站定,伸手将头上的斗笠稍稍扶正。霜儿跟在身后,压低声音对他说:“公子,柳管事让霜儿提醒公子,勿开口,勿摘
面纱。切记。”
“知道。”
然后,苍负雪迈开步子,缓缓跨过了安无倾府邸的门槛。
他听见立于门口的下人朝府内通报了一声:“柳剑山庄──柳望月公子──”
周围人声鼎沸,客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和一般喜庆的日子并无区别。
下人那声拖长的调子结束之后,他立刻感觉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倏地将自己盯住,或冰冷,或凌厉,或不屑,或鄙夷,总
之没什么友善的眼神。
也难怪,自己还戴了这么显眼的斗笠和面纱。
人们自顾自聊着,如果不稍加留意,也完全感受不到气氛的微变。
他朝四周观望。
在这之前,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安无倾府邸的样子。这样的人所居住的地方,应该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模样
吧。
现在他觉得似乎将安无倾想得太俗。
楼阁亭台,小桥溪流,翠竹幽林。四处花香鸟语,泉水叮咚。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祥和。
寿筵还未开始,只看见府里的人手忙脚乱地四处奔走。他正打算四处参观参观,身旁的霜儿猛地冒出扫兴的一句:“公子
初来乍到,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不乱走就不乱走。苍负雪收回视线,忽然间看到前方最显眼的那栋建筑物前站了一个人,只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便纷纷有
秩序地朝前走去。一看,原来寿筵的场地,就在那人身后的建筑里。
他由家丁领着,走进去落了座。古代宴席讲尊卑,重礼教,以座次前后表示身份地位。越位尊者是越前的。而苍负雪被安
排在中间较靠前的位置。
往前瞟了瞟,坐在最前方的几位皆是悠然自得,气宇轩昂之人。他很快将视线收回来,舒了口气,随后轻撩起雪白的衣摆
,席地而坐。
这个时候,原本嘈杂的大厅内忽然一片寂静。
苍负雪未坐定,就看见一个翩翩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眸,流光万道。皓腕,仙气翩然。玉冠束发,唯有鬓边垂下青丝两缕。一袭云锦衣衫,翡翠系于腰间,美胜琉璃,静若
深海。
立于最高点,华贵万般,却孤寂万般。
安无倾。
纵然有倾世的容颜,为何仍名曰,安,无倾。
隔着轻纱,苍负雪亦能看清的一切。
足以让人凝神屏息。
居高临下,安无倾淡淡开口:“诸位见谅,安某来迟了。”
下面的人自然是一片不敢当不敢当之声。
居高临下地道哪门子歉呢!
安无倾坐下来,拍了拍手,便从正门进来几位身姿曼妙的舞姬在丝竹管弦的陪衬下开始起舞。眉睫轻颤,霓裳轻衣,蜻蜓
点水,仿佛流云亦步亦趋。
苍负雪立刻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美女们瞅个不停。
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奇异的目光打在身上,顺着目光的方向朝上看,于是看见了安无倾。
可惜他正专注地欣赏眼前的绝艳舞蹈,聆听耳边的天籁之音。并未注意到苍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