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没有任何排斥与戒备反应。
于是,苍负雪成为兼职奶爸,工作就是替她擦口水。
有一次她不小心看见了上官昊月的伤口,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十分寂静,只是眼泪和口水一齐哗啦啦地流,润物细无声。苍负雪又只能去帮她擦,一边擦一边抱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把口水一把泪的。
不过手上的动作倒也利索。
因为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苍负雪只能叫她:“喂。”要不就是,“过来。”
“喂,过来。”就这样成为小姑娘的代号。
小姑娘听着不别扭,苍负雪喊得别扭。他也不是没想过给她取个好听点的代号,但由于他起名水平实在是有点愧对大众,想出来的尽是“小红”、“花花”等小学课本上随处可见的龙套名字。直到上官昊月淡道:“你还是叫她‘喂’吧。”,苍负雪才就此作罢。
其实“喂”也不错。
渐渐的,不论是血雨腥风的江湖,还是风平浪静的市井,都流传着一条爆炸性的消息。
江湖极恶势力之一,灵啻教被灭门了。一个余孽都不剩。残破的尸体一排一排惨不忍睹地摆在教内大殿,以及离教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血流成河。
其实这灵啻教也算不上什么实力雄厚的大派,只是据说教主功夫邪门得要命,前来拜师者只要是女子,来者不拒。但进去的,便再也没怎么在人世上出现过。
先不提那些自谓正义的武林人士,就连寻常百姓也都是拍手称快。
苍负雪听到这种消息,不禁疑惑。如果这灵啻教的名声如此之臭,那么……揽月宫呢?
记得以前……安无倾告诉他,江湖上人人叫嚣得而诛之却又万般畏惧的门派,名叫揽月宫。
揽月宫是如此十恶不赦的?上官昊月是如此十恶不赦的?……怎么看都有点……名不副实啊。
夜里,苍负雪站在院子中央,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手里的柴棍。
听说,这个小镇上今晚会有什么活动。按照苍负雪的话来说,应该是为了庆祝灵啻教被灭,欢送白若菡归西的盛大庆典。
镇上慢慢开始有了人气,连空气都变得温暖了好多。
直到从不远处飘来一阵焦糊味,苍负雪啊了一声,方才想起厨房里还熬着粥,连忙扔下柴棍,转身冲进去,直奔灶台处。
整个房间内青烟弥漫。
苍负雪冲过去看了看那粥,样子还好,就是不太好闻,有一点点焦味──不过现在非常时期,没有办法挑三拣四。
于是就这样把那米粥给上官昊月端过去。
上官昊月侧身躺在稻草堆上,正在沉睡。
而稻草堆中,隐隐渗出几缕紫光。
苍负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上官昊月身边蹲下,先将粥碗放在一旁,再用双手轻轻将那堆稻草扒开,露出里面的冷月碎片来。那明艳的紫色映在瞳底,很是耀眼。他顿时像着了魔一样,正要伸手去拾──这才发现上官昊月不知何时就醒过来了,并深深凝视他。
即使那眼神是如此的寡淡,寡淡得如同流水掠过。
即使苍负雪知道,自己在他眼底不过是一片模糊。
苍负雪面上一热,避开上官昊月的灼热视线,把粥碗端到他眼前:“醒了,要不要……尝尝这个?”
上官昊月的眼神移到碗中,却迟迟不开口。
苍负雪知道他看不清,连忙答道:“粥,我刚做的──虽然有点焦味,但应该……还能t喝。”
说完这句话,苍负雪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立马改口:“不想吃也行……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上官昊月手臂稍稍抬起,玉指轻贴住苍负雪微张的唇瓣。那剩下的话就这样被封死在喉咙里。
这一动,似乎是扯动到肩头的伤口。上官昊月无力地把手臂垂下去,再以手肘支撑着,慢慢坐起身,长发从肩头滑落,被冷月碎片的光纤染成浅浅的紫色。
“你……”
上官昊月的瞳孔被紫光衬得清亮。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
苍负雪看呆了,手中的粥碗被拿过也丝毫不查。
那个浑身被晕染成一片盈紫的人端起碗,仰头就喝下一口。
他的味觉与嗅觉都已变得极迟钝,亦没有任何胃口。苍负雪在他眼底化为无数个重影,声色如透过层层云雾,直抵心中:“我刚做的──虽然有点焦味,但应该……还能喝。”
这是他听得最清楚的一句。
不知不觉,那碗带着焦味的粥就这样被他喝了个干净。
苍负雪怔怔看他,嘴角挂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这时便听见外面吵闹了起来。
苍负雪神色微变,赶忙起身走到小院里,推开大门想要瞧个究竟,视线望出去。
──屋外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人群皆聚集于一处,同时仰望夜空。
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
苍负雪心里莫名就一阵兴奋。他冲到里屋,对上官昊月喊道:“到院子里来看看?今夜的盛景难得一见哦。”说完兀自又跑到院子里去,生怕错过什么。
上官昊月刚把碗放下,听见苍负雪如此激动地嚷嚷,心里微动,便也试着慢慢站起来。
刚刚跨过房门,就听见“咻”地一声──一连串绯红焰火拖着长长的尾翼划过苍穹,划过院外拥挤的人流,划过上官昊月清冷迷茫的瞳。
也划过苍负雪的。
上官昊月眼前亮了一亮,留下数道残影。视线下意识就投向那抹白色──苍负雪的身影在小院中央变得异常清晰,甚至可以看清那生动的侧脸轮廓,不住上扬的唇角,笑得弯弯的双目。
从未见他如此高兴过。
上官昊月看着他,隐隐恍神。随后怔怔地,脚步轻盈地走到苍负雪身侧,在离他极近的位置站定,抬头。
苍负雪察觉到这微妙气氛,紧张得攥住手心,一句话都说不出。
两个人都只沉默。
最终,打破这沉默的还是焰火──七道彩光呼啸着,闪耀着,色泽亦连连变幻七次,赤橙黄绿青蓝紫,越过长空,璀璨夺目。
似是一并带走了这夏的燥热。
上官昊月被那强光照得微微眯起。
转瞬间,夜空中绽开艳丽斑斓的巨大花朵,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将夜空晕染得陆离斑驳。焰火之声此起彼伏,又隐隐伴着云烟升腾,如幻似梦。
苍负雪和上官昊月在院中央席地而坐。
“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所看过的,最近最美的烟火。”苍负雪注视着深沉明亮的夜空,喃喃道。
唯一一场脱离了都市的高楼阻隔,美丽纷繁的异世烟火。
难以企及的高度,稍纵即逝的美,都令人无端留恋,又无端寂寞。
──难以企及的高度,稍纵即逝的美。
正如身边这幻觉一般的人物。
苍负雪想要伸手,将他牢牢抓住。
这时,那梳发辫的小姑娘便从门外冲进来,跑得气喘吁吁的,手里又是拿着什么东西。不等上官昊月与苍负雪反应,她跑到二人面前,将两支刚点燃的烟花棒递入二人手中。
他们只能稀里糊涂地接住。那小东西迸发出明黄的小火花,照得苍负雪的脸一闪一闪的。
苍负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馈赠惊住。
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眼神清澈无垢,冲苍负雪笑了。
上官昊月抱住双膝,沉默看着手中的小小焰火,双眼不禁光华流转。
他抬头,再看看苍负雪。
顿时,想了好多。
──在安府后院的林中,他邪邪笑着,将冷月夺过,莫名问了一句:“你爹贵姓?”
──在潇湘阁,他跌坐在那最高处,固执又无力地抵挡安无倾的进攻。手指被冷月划破,指间蜿蜒地盘曲着一条条红蛇。
──随后,在揽月宫寒潭里,将他扔进潭水中,他死命挣扎之时,面上竟带了一抹奇异笑容。
怪人?疯子?
可是,借着酒意点他穴道,听他大声叫骂,再将他压在身下,肆意侵犯,这一切像做梦一般发生。发泄完之后,静望着身侧的苍白面孔,自己却忽然有点慌了。
慌乱的同时,也未曾想到他会在一个不巧的时刻跑入昊月阁,趁着自己武功全失之时,甚至会想到报复──褪去自己衣衫,同时压下双腿,眼底满是情欲色泽,这样的报复。
可他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他消失了。
只留下一件黑色夜行衣,将自己全身都覆住。
很……暖和?
夜行衣攥在手里,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焦躁地站起来,没走出几步,就踩到他掉落在地上的一支玉簪。
那玉簪碎成两半。
忽然内心薄凉。
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心里的想法却越来越弄不清,探不明。
记忆忽然就追溯至一片迷雾中的树林。树林中,有一双手臂环住自己脖子,弄得雪白满目,后颈一片温热。
他含糊道:“你就像那琼浆玉露,闻着香醇,看着剔透,尝起来却是那样苦的……苦涩得让人茫然失措……”
茫然失措?这是在说……何人呢?
茫然失措……
少女的剑穿破迷雾,突兀刺来,他的身影亦强大到足够将自己护在怀中。
那便是……茫然……失措……?
……
上官昊月的眼神忽然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察觉到身侧的温和视线,苍负雪亦将眼神移了过来。
小火花熄灭的那一瞬,上官昊月一把伸出手,将面前小姑娘的大眼睛蒙上,双唇迅速捉住了苍负雪的。
捉住那片柔软温和,辗转碾磨,便再也不想离开。
苍负雪先是一惊,然后默默闭上眼。
火树银花,缭乱烟华。
人间景致,美不胜收。
三十六.
烟火的盛景持续至深夜。人群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阵,再渐渐散去。
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送走小姑娘之后,苍负雪有点疲了。他凝视空落落的大街,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道路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独自看了那街景很久很久。
望着苍负雪伫立于大门前的背影,上官昊月站起身,默默走回了里屋。
也许是方才经过强光刺激,上官昊月的视线变得更模糊了。眼前早已昏暗一片,即使苍负雪的雪白身影在暗夜中很是醒目,但,他看不清。
一点都看不清。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走到稻草堆上坐下。
苍负雪察觉到上官昊月一个人进了屋,心里隐隐不安,便也跟着走进去。
角落里,少许未燃尽的红烛正拖曳着上官昊月的身影,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此时,他正呆呆地盯住那支红烛,盯住那不断跳动的火焰,像是出了神。
“在想什么?”
苍负雪站至上官昊月身侧,轻声问。
那声音如同来自九重霄外,遥远又虚幻。上官昊月险些未能听清,眼神不自觉地躲闪着,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苍负雪瞧见他飘忽不定的眼神,顿觉有些不妥,于是上前一步,靠近他:“怎么了?是不是眼睛又……?”
不等苍负雪说完,上官昊月平静地打断他:“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苍负雪心里微微一痛。
你似乎……才刚醒过来不久。
细细一算,一日中,有多少时辰……你是清醒的?
苍负雪忽然不忍再去细数。
忽然害怕知道……他的身体已变得有多虚弱。
──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油尽灯枯。
想到这个词,顿时浑身冰冷。
蓦地,房间角落里的红烛熄灭了,整间屋内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只隐约有几丝紫色光线从上官昊月身下溢出。
伴随着红烛的燃尽,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苍负雪回过神来,看着毫无反应的上官昊月,拳头一下攥得极紧,竟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窗外,月从云后浅浅探出头来,似是为上官昊月披上一件月白罗衫。
上官昊月眉目低垂,月光丝毫照不进那双茫然幽深的瞳孔,只在睫羽上洒下点点银霜。上官昊月一眨眼,那银霜瞬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苍负雪看着这景象,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你休息吧,我……我到院子里吹会儿风。”说罢就想走出去。
“等等。”也许是看出苍负雪心神不宁,上官昊月缓缓道。
苍负雪随着这两个字停住脚步。
上官昊月在稻草堆上,侧过身,让出约一人的位置来。
再拍了拍那空地,道:“过来啊。”
苍负雪一愣,连忙道:“做……做什么?”
上官昊月道:“你不是说想在上面吗?”
……
上面???苍负雪听见这词,反应了半天。
等他明白过来,差点没气晕过去。
该死,我什么时候说出了这种话????
苍负雪面上一阵燥热,慌忙摆手:“大概是……梦话,或者是你……你听错了,又可能是梦话……”说着说着舌头就搅成一团,脑子也跟着乱成一团,连他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要表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总之就是语无伦次,思绪混乱。
上官昊月察觉到他的混乱,侧身半躺下来,单手撑住太阳穴,墨发流泻了一地:“过来啊。”他重复道,冲苍负雪了然一笑,“我今日累了,没什么力气。”
苍负雪呆呆盯住那笑容,这才彻底明白过来。
修长的身形半卧,夜泉般的发垂落,一举手,一投足,皆引得千娇醉百媚生,连月都躲入流云之后。而那本就蛊惑众生的姿容,如今添上一抹异色笑容,更是令人心驰神往,沉醉其中。
怎么觉得那笑容……特别魅惑???
苍负雪喉头动了动,下意识就往前踏了一步。
……不行。这小子在勾引我。
苍负雪猛地一个转身,背对上官昊月,用力呼吸了两口,道:“不行……你伤势未愈,绝对不行……我出去吹风,吹风……”说完就要落荒而逃。
脚都还没迈开,袖子却被人大力往下一扯!
苍负雪一个重心不稳,险些跌倒,冷不防又被人拉了一下,这下终于彻底站不住脚,身体直直就朝下摔落。
意料之中,整个人栽入松软的稻草堆。
也栽入一个宽阔怀抱。
十指穿插进苍负雪发间,上官昊月将他轻轻拥住。
“你……?!”苍负雪惊异挣扎之余,口中只漏出一字,头就被上官昊月按进怀中。
“留在这里。”上官昊月淡然道。
淡若云烟的四个字,又带着似有若无的温情。苍负雪身子一阵轻颤,便不再挣扎,彻底安静了下来。
四周亦是寂静一片。
“你好像……很害怕?”上官昊月声色沙哑,低低问道。
废话!!!
苍负雪整张脸都埋进上官昊月胸膛,看不见神情,唯有耳廓已红得快滴出血来。
上官昊月轻笑,唇凑近那潮红,将苍负雪耳垂贴住:“你在……怕什么?”
苍负雪一语不发,刻意压抑了呼吸──那急促的心跳声却是无法压抑。
心脏扑通扑通地仿佛要从口中跳出。
“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