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低缓而悲凉的「意映卿卿如晤」。
「他们说,老俞其实是有老婆的,两三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们才刚结婚不久。老俞很爱他老婆,一直没有办法接受。到
现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个蛋糕回家……老俞这个人,其实蛮重感情的。」
一同上学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老俞的种种。
沈晋起初有些兴致,到后来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结婚二三十年后再死,老俞大概高兴都来
不及。」
察觉到秦央的讶异,沈晋低笑一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对爹妈,早几年起早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过患
难的,现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们才几年?人家至少面子上还能做个样子,他们是一年都不见一次面了。」
放在腿上的书本一页一页无聊地翮过,身边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纤长,食指的关节稍稍有些肿
起,那是长年提笔写字留下的:「不是说,爱情这种东西保质朋最多七年吗?总有一天要过期的。」
话题变得沉重,秦央徒劳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沈晋,你太偏激,而且悲观。」
「是吗?」沈晋却笑可,身体猛地往秦央这边压来,「但我相信兄弟是永远不变的。」
秦央原本就坐在车窗边,被他这么一逼,整个人就被困在车窗和沈晋之间,忙伸手去推他:「最近闹SARS呢,你离远点。
」
「怕什么。」沈晋看了看四周戴着口罩的人,说得豪气干云,「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我们到了病房也能做个伴。」
「原来做你兄弟就这点好处?」秦央不由摇头,「沈晋,我觉得我还是不认识你比较好。」
「秦央,你刚知道?晚了」沈晋一脸得意,身体压得更近,「来,我们现在就来实践实践这种疾病的传播过程之一。」
那时候,晨光微明,车辆在道路上疾驶,一路绿柳繁花快速地倒退后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微微地一低头,秦央尚不及
思考,眼瞳倏然扩大。
双唇相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嘴唇上的温热却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两人俱是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
沈晋忙往后挑开,脸上热得仿佛能烧起来,呼吸凝滞,好似要溺毙。
刚刚还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闷葫芦。一个早就扭头看着窗外,固执地想要一辈子用后脑勺来面对旁人,脖子
快要永远扭成那个角度,另一个手足无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课本看穿。
好一会儿,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沈晋艰难地开口:「你、你、你……你怎么不躲?」
那边仍然不回头:「谁知道你会真的……真的……」
却说不出口,亲来下?吻下来?那个什么下来?好像都不对。文科成绩很好的秦央第一次词穷。
车窗边多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嗯……还是刚出笼的。
SARS彻底成为一段回忆时,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学校
组织补,家长强烈要求补,也有学生自觉自愿地补。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
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沈晋曾经在那边的课桌里摸出本《樱花通信》,脸蛋清纯身材火爆的漫画女孩甚是提神,被秦央笑骂「什么样的人摸出什
么样的书」;凹凸不平的老旧课桌上铺着白色挂历纸,密密麻麻地写满公式和各种咒骂教育体制的话语,秦央在五花八门
的潦草字迹里看到一封情书,典型的少女口吻,她说她喜欢上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他是英俊的、帅气的、斯文的、有大好
前途的……一连串毫无逻辑的形容词。最后满怀憧憬地说,希望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沈晋笑说:「搞不好那男生就是指你呢。」
秦央隔着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晋,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
沈晋于是求饶:「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啊,明天情人节,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和只猪头约会吧?」
高三过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学期都飞快。
秦央家的新家已经搬进入住,家居的装潢让亲朋好友们众口一词地称好;秦央的成绩也一直稳定着,只要过了高考,考上
一所好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女朋友可以在大学时就找好,也可以立了业再成家,无所谓了,反正孩子能让家长操心
的事会越来越少。秦央妈妈觉得自己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减轻不少,夫妻两个开始筹划起今后的再度蜜月计划。
生活却总不会顺着人们的心,平地惊起丈高波澜。
秦央的外公突然过世。就在秦央生日的前一天。
老人走的那天,秦央在考试,亲戚里谁也没有通知他。秦央是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后才知道的。
秦央爸爸在电话里说:「秦秦,你外公走了,今天上午。」
秦央执着听筒,一言不发,隐约能听到那边秦央妈妈的哭声。
「爸爸妈妈最近会很忙,你自己的事你明白的,爸爸妈妈对你很放心。」秦央爸爸在那边继续说着,「饭菜都在冰箱里,
你自己用微波炉热一热吧。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回不来……」
又交代了很多事,秦央静静地听着,说:「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时,手机铃声作响,沈晋的声音愉快地傅了出来:「喂,提早祝你生日快乐啊!够兄弟吧?你明天要请客啊!」
秦央说:「谢谢。」
呆呆地枉桌边站了很久,直到黑暗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弥漫开。
很多事,有些是可以去遗忘。比如那个晨光微明的早晨裹所说过的、听到的话和不小心发生的事,而有些却是不经意地忘
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
对于老人家的去世,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肺癌晚期,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是,依旧太过匆匆,从入院确诊到逝世,不
过短短一个多月。对孝顺的儿女们而言,始终快得难以接受。
「中午的时候,还能吃下去半碗粥的,气色也比前几天好。儿子们还在商量说,有种药治这个病根灵的,要去给他买来吃
吃看。结果,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开始吐血,我拿了块毛巾去帮他擦,止都止不住……医生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老夫妻两住的小屋子里设下了灵堂,秦央外婆絮絮地向亲友们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鼻息间满是锡箔纸燃烧后的檀香味,《
大悲咒》掩盖了人们交谈的声音,零星有只字词组傅来:
「还以为能撑过今年夏天的……」
「……抽烟、喝酒,他戒都戒不掉。」
「才六十九,七十岁都没到……」
秦央木然地坐着,亲朋好友祭奠完毕后,他就递给他们一杯水。满眼都是白麻布,各色帛料五彩斑斓地挂了一墙,影像忽
而真实忽而模糊,双脚踏着地面,心却在半空中飘着。
有人踱过来攀谈:「秦秦还在读书吧?」
「嗯,高三了。」
「哦,那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用功啊。孙儿辈里,你读书最好,老爷子最看重你。」
旁人也调过头来搭腔:「就是,老爷子从小就把你带在身边……你那个时候小,大概不记得了。」
秦央轻声说:「我记得的。」
话语被守在灵台前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埋没。
秦央可以说是那种家庭幸福的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俱在,无论是秦爸爸那边还是秦妈妈这边,兄友弟恭,姐妹和睦,逢
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和乐而圆满。这是他第一次失去至亲,曾经以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真正站到这里时,却仿
佛在梦中,浑浑噩噩的,神智却清明得异常。
丧事办得很体面,跪下、磕头、烧纸,秦央跟着长辈做得一丝不苟,回到家里后,却翻来覆去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开
的眼中总是白茫茫一片。凄楚的哭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索绕。
与此同时,日历纸却一张一张毫不留情地撕落。
老俞在走廊里跟秦央说:「你的成绩很稳定,考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要太拼,太紧张了也下好。现在绷得太紧,恐怕
到真正考试的时候反而会……嗯……总之,要注意休息。」
秦央说:「我知道的,谢谢老师。」脸色憔悴而苍白。
回家的路上,沈晋自背后环着秦央的腰埋怨作业太多,做到天亮也做不完,老师太严厉,那个教物理的,一点玩笑也开不
起,还有,女生太少,他那个楼面全是物理班:「整个楼面的女生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数量就少,更不要说
质量。」
沈晋揶揄秦央:「你是陷在了温柔乡里。」
秦央似听非听,偶尔发出一两声不知所谓的应和声。
沈晋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收紧环着他的手臂。「我怎么觉得你的腰有细了?」
「没有。」
沈晋扯开话题道:「我今天在办公室看到老俞了,手里拿着这么厚一摞卷子,他又用古文虐待你们?」
「啊,没有。」
「你这两天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脱口而出。
泰央回过神,忙道:「睡了。」
「那你这对熊猫眼是睡出来的?」沈晋不依不饶,见他咬着嘴唇缄默不语,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睡在你旁边,你有没
有睡,我会不知道?」
秦家夫妻这几天搬过去陪伴秦央外婆了,秦央又恰好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也不能有闪失,秦央妈妈干脆让沈晋住了
过来,两个小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沈晋的口气隐隐泄漏出一些担忧:「秦央,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那个吗?初中的时候就笑得不阴不阳的,教训起我来比
那个班主任李老师还有样子。」
晚上,秦央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了殡仪馆,寿衣寿帽穿戴齐整的老者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周遭哀乐凄凉,悲声
不止。
眼睛不知不觉睁开了,怔怔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明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你打算去考场上睡吗?」身边并肩躺着的人忽然开口,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秦央听在耳裹莫
名地觉得安心。
沈晋说:「秦央,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候,那些话,你打了几遍草稿?」
那时候……傍晚,放学后,道路尽头那条狭窄曲折的小巷。清俊的少年横威立目,神色冷傲不可一世。
「三遍。」记忆很清晰,秦央回答,「叫你跟我走的时候,我还在心裹默念了一遍。」
放在裤于口袋里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沈晋的笑声在黑沉沉的房间里荡开:「你这个家伙……」
这是一件打死也不肯说的糗事,没想到还是毫无防备地被他套了出来。话匣子被打开。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片
段藉由杂乱的话语一一涌了出来:
「我哭不出来。」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始终静静地看着。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黑伞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从前,群殴爸妈工作忙,没空带我。我一直跟着外公。我是他的第一个孙辈,所有晚辈里,他最喜欢我,他不让我叫他
外公,我一直叫他爷爷。」
「他待我很好,我做错事,也不许我爸妈骂我。」
「优等生秦央也有挨骂挨打的时候?」沈晋轻笑着打岔。
秦央也跟着笑了起来:「小时候,谁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听话的?」
话语依旧扯杂而破碎:「那个时候,你也知道,夏天也没什么冰淇淋之类的,有根大头娃娃雪糕就不错了,要不然就是一
根盐水棒冰……他们厂里效益好,高温天会发沙冰。他每天带个保温瓶,盛回来给我吃。甜的,有牛奶的味道……我天天
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就巴望着他快快回家。」
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叙述还在继续:「后来,他退休了,我要上学,忙。每次隔很久才去看看他,他总叫我多
去走走。我说好,忙了,就忘了……去了,跟他,也说不了几句……」
「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做。喝酒、抽烟,还舍不得花钱,总挑便宜的买……我爸妈买给他的,他总是藏着。时间长了,饭
也吃不下了,身体也不行了,连下楼都没力气,都劝过他的,他说,戒不掉了。送到医院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妈回来后说,医生都怀疑我们待他不好。」
眼眶开始起了涩意,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秦央仰面躺着,声调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他这次住院,一个多月,我一次
都没有去看过他。我上一次去看他的时候,还是春节。就叫了他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这两年,也就春节的时候去看看
他……原本想等考完试去医院陪陪他的……」
这样脆弱而哀伤的秦央,只有沈晋看得到。一如当年,无助又满腔伤痛的沈晋只出现在秦央面前。
沈晋翻过身,慢慢地伸出手,拥住他。相贴的脸颊碰触到一片冰凉:「我要是明天在考场上睡着了,你要拿多少杯奶茶赔
我?」
有一位与秦央和沈晋出生于同一年代的少年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所谓爱情,就是当你看到那个人时,第一反应不是
上床,而是拥抱。
第六章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大气时阴时雨。从题海文山里偶尔抬起头呼一口气,心底莫名升起几丝烦躁,厌倦漫上眉梢。
「紧张了?」秦央取过被他胡乱扔了一桌的试卷,展开、铺平,一张一张分门别类按照试卷号叠起来,「志愿填那么高干
什么?」
「还好。」沈晋懒懒靠向椅背,看着他纤长的指在黑黑红红写满字迹的卷面上一一点过,「E师大呐,爱在E师大。」
本市学生间有言:玩在F大,住在J大,吃在T大,爱在E师人。这四所院校合在一起便算是S使高校中所谓的「四大名校」
,每年不知有多少高考生削尖了脑袋要住里赞。
手边的卷子上,字迹虽然潦草却做得认真,题目边上密密麻麻注满了解题过程。秦央想起初中时,沈晋那些总是空无一字
的的作业本。现在虽说是年级前一百名,但是E师大对他而言还是有些不稳当。
「传说中的倩影处处,美女如云。」这边却说上了瘾,沈晋闭上眼睛,满脸享受,「我已经看到E师大在向我招手。」
「是吗?」把整理完的卷子夹进档夹里,厚实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活页夹兜头朝那张笑得花痴的脸罩下,「它在跟你
说,Bye Bye!」
老俞说:「现任是关键时期,家长对考生要多多关心。药补不如食补。」
秦央年过七十的奶奶特地打电话来叮咛:「秦秦啊,你不要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啊……」
秦央哭笑不得。
秦央妈妈去庙里求来两张平安符,虔心诚恳地捧着几瓶矿泉水跑去「仙人」跟前供了三天三夜,又是写符纸又是念经,做
得一本正经,就差没把「仙人」叫来家里跳一次大神。
秦央爸爸说:「这是封建迷信。」
回头又仔细地把那两瓶水放进了秦央包裹:「考试的时候,要是口渴就喝喝。」
东西里有一半是给沈晋的,沈晋握着秦央扔给他的平安符和水,一反常态地收起了笑脸,沉默半晌方道:「还是阿姨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