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没吃饱,但他吐了吐舌头,迅速端起自己的盘子,一溜烟逃离越来越危险的饭厅。
「怎么,你害怕穷凶极恶的模样被看见吗?」
「我带兵的时候可凶得多了。你究竟吃不吃?」奥达隆手指加劲,掌中细白的手腕肯定会留下一道深深的红色印子。
安杰路希不愿屈服,也难以开口,他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深怕一开口就会呼痛落泪。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奥达隆左手握拳,重击桌面,巨大的闷响回荡室内,厚重的大木桌跳了一下,杯盘震动。
安杰路希忍不住身子一颤,泪珠违背他的意志,滚落了一颗。他用尽全身力气止住其它泪水接着掉落,在糊成一片的视线
里,勉强抓起叉子,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又吃掉半颗水煮蛋、两片煎培根。
油腻腻的恶心肉味残留在舌尖口中,耻辱的泪水还在双眼里打转,手腕被施加的压迫痛入骨髓,他分辨不出哪一种最令他
难受。
「……还有剩。」奥达隆催促着。
「分量太多,吃不下了!」
美丽王子的泪珠、泛红的眼眶没有软化刚硬的心肠,他望着安杰路希,思考着把食物硬塞进他嘴里,又不噎死他的可能性
。安杰路希则考虑着是否该违背自己的美学,再次受到逼迫时,狠狠地吐出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忽然间,老执事巴洛悄悄走到他们中间,以一贯平静有礼的语气,对王子开口:「殿下,这些餐点,您是否不用了?」。
「对,快拿走!」他立即扔下刀叉。
巴洛鞠躬弯腰,收起盘子。
「巴洛!」奥达隆简直无法相信。
老执事只是淡淡响应:「大人,食量是无法在一日之间增加的。」说着也对他一鞠躬,转过身从桌边退开。
奥达隆无可奈何,放开了箝制安杰路希的右手,后者一脚踢开座椅,愤然离开饭厅。
「奥达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子噙着泪水离去,数分钟之后又以愤怒的姿态再现。
他刚去过寝室一趟,本打算摔上门好好发一顿脾气,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使他燃起一把新的怒火,几乎取代了先前的满腔悲
愤。
如他所期待的,房间已打扫过,清走了昨晚破坏过后的残骸。可是,新的家具和摆饰呢?竟然完全没有换新,房间空荡荡
几乎只剩一张床,连窗帘都没有,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可接受!
安杰路希抬起下巴,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直指寝室方向,高傲地下达命令:「马上叫人恢复原状!」
奥达隆用手肘撑着桌面,两手交握,黑沉锐利的双眼越过手背上缘,静静望向安杰路希。
他一度以为娇生惯养的王子殿下已逃回房间哭成泪人,暂时不会出现。显然他是低估了王子的恢复力,这种顽强该说是坚
毅不挠?抑或是单纯的脾气太坏?
「你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想办法,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他明白拒绝。
安杰路希挑起眉。「少唬人,怎么可能没有人手?」
「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做,没时间浪费。」
「那我要换房间!」
「但我不想换。我睡哪儿你就睡哪儿,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奥达隆带着一丝调弄的笑意,看着那对喷着火的美丽绿宝石
。
「你简直……你简直可恶透顶!」
安杰路希多么恨自己没有学会更多更恶毒的词汇,表达更强烈更巨大的怒火!「告诉你,没有人能这样对待我而不受惩罚
!我要去禀告父王,让你为自己的胆大妄为后悔莫及!」
撂下话,王子的身影刚从饭厅消失不久,便跑进来一名站大门的卫兵,神色惶惶然。
「又怎么了?」奥达隆开始感到不耐烦。
「禀告大人,四殿下要求备马车,说是要去王宫。」
「不必拦阻,他爱去哪里就让他去。」
「可、可是我们没有专门驾车的车夫。」
「……」奥达隆皱了一下眉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考虑那么多养王子的细节。他指着对方,下达命令:「就由你驾车吧
!」
突然多了车夫兼职的卫兵呆了一呆,方才衔命而去。
车驾抵达王宫,一路上已在心底将奥达隆骂了无数遍的安杰路希王子迫不及待跳下,直奔国王的所在地,只是他没料到那
竟会是在寝殿。
未到正午,本该在谒见室、议事大厅或是书房之类的地方处理国政的年迈国王,此时仍待在睡房,背部倚着三、四个大枕
头,锦被盖住他一半身子,斜斜坐躺在床上。床畔的小桌上整齐堆着两迭文件,侍从正为他读着其中一份。
由侍卫领着路,安杰路希没有等候通报就走进国王的寝室,声音则又比他的人早到一步:「父王!您怎么样了?」
国王命侍从暂停,布满皱纹的瘦长脸庞浮现慈父的微笑。不论何时,他心爱的小儿子都是最优先的。
「没事,只是医生希望我多休息一会儿。」国王略振精神,召唤儿子到跟前来:「什么事让我的小王子起了一个大早?眼
睛这么红,是没睡好?还是受了委屈啦?」
「父王——」
安杰路希往前奔了几步,选在最恰当的距离,双膝一软,不偏不倚,稳稳趴倒在国王的腿上,长发顺着脊背蜿蜒垂落,铺
成一道淡金色瀑布,跟主人同样柔弱无助,同样美丽不可方物。全部过程一气呵成,自然无比,是他自幼精通的拿手绝活
,连石像雕塑看了都要为之心碎。
宠爱儿子的国王最吃这一套,他单手抚着那一把灿美的金发,满眼都是疼惜。「乖,乖乖,奥达隆他……不太体贴,是不
是?」
「岂止不太体贴,他根本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父王为什么让您的儿子受这种罪呢?」饱含委屈的翡翠绿双眸抬起,波
光流转,散发出的威力能令最无辜的人都生出罪恶感,他呜咽着:「您一定有其它办法可以拒绝他的!」
国王叹了口气。
如果是别的事情,一百件都能答应,偏偏就是这一件让他为难。大王子和二王子都竭力赞同,他们搬出的许多理由,不是
一个年迈的国王所能忽视的,而那些理由,一样都不适合对他的小儿子说起。
「唉,父王老了,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照顾你,这也算是……算是为了你好啊!待在奥达隆的身边,至少是安全的,他
再凶恶也不至于伤害你……」
「他一定很快就会伤害我了!」
「别胡思乱想,他不会的!更重要的是,日后的国王必定也敬重奥达隆,会对你好,这些利害关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他就是不要跟奥达隆在一起!
国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儿子的这股脾气是他自己宠出来的,向来是依顺心意,有求必应,没有其它的应对方法
。
「答应父王,为了米卢斯,你要留在奥达隆身边。这是王子的责任,而你是米卢斯最令人骄傲的小王子,不要辜负了父王
和臣民的期待。」
「……」
安杰路希没有正面答应。次数虽然稀少,但每当父王抬出这一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事情无可转圜的象征,他此刻是真
正觉得想哭了。
即使心中不乐意,现实依然摆在面前。父王逐渐年老体衰,许多事情都已力不从心的现实,是他逃不开的。想必,那个可
恨的邪恶的无耻的奥达隆就是利用了这一点,逼迫父王就范。
跋扈的将军迫害王室就是这样!父王尚在,奥达隆已如此恶形恶状,对他这样坏,等国王不在了,讨厌的大王子即位,当
然更不会管他的死活,到时候不知道还有多么辛酸的考验等待着自己啊!自古红颜命运多舛,他比红颜更悲苦!
如果有人指称他夸张,何不先看看晚餐桌呢?白天说奥达隆坏,半点都不冤枉,马上就弄来这种可怕的东西折磨人!
竟然是一尾鱼!安杰路希的胃翻搅着,他恨鱼腥味,比肉味更无法忍受。
「我可不吃这种东西。」
「不准挑食。」
安杰路希拒绝,奥达隆坚持,紧接着提高音量,让场面进入战斗状态的则是王子殿下。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准备我讨厌的食物来折磨我!你为什么不和这些失败的食物一起去死?」
——吵到最后的结果是早餐的翻版,什么坏事也没做的大木桌惨遭主人痛击,王子忍辱负重,勉强吃下一半对他而言根本
不是食物的食物。差别只在于,奥达隆这回没抓他的手,安杰路希也因此没再落泪。
屈辱的晚餐,在老巴洛的介入之后终于结束。
天色已暗,安杰路希无从选择,只能回房间生气。房间比前一晚更空旷,供他不断踱来踱去,往返来回着走,殊无阻碍,
只是这个好处根本比不上摔东西砸东西来得有效果。
过了一会儿,月亮刚从树梢上露出脸,奥达隆也回到寝室,彷佛晚餐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面无表情地宣布:
「走吧,晚间散步。」
安杰路希跳起来,却找不到半个能砸在奥达隆脑袋上的家具。他是什么意思?散步散步、一天两次,堂堂的王子是他养的
狗吗?
「再走,脚会断!」
这是真实的,早上走了那一段路,他柔嫩的脚底已经隐隐作痛。
「换上它。」奥达隆将原本拎在手上的两大块黑黑的怪东西扔到他脚边。
他低头细看,是一双短靴,通体漆黑,丑到伤眼!这种货色,多看一眼也是折磨,还想要他换上?
他用行动代替言语,一脚踢开丑陋的鞋子。奥达隆好像早就料到,一点都不生气,也完全不浪费唇舌,直接一伸手,抓起
王子尊贵的脚踝。
安杰路希瞬间失去重心,往后仰摔在床铺上,心跳吓得加快了几拍。「你、你想摔死我吗?」幸好后头是床!
「我以为尊贵的王子殿下渴望有人服侍。」
奥达隆半跪在跟前,刻意柔声的语调却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他的动作仍是一贯的强硬,手掌紧紧抓握住安杰路希的脚踝
,开始解靴上的繁复扣带。
安杰路希立刻抬起另一只脚,奥达隆则抢在他真正踢到自己之前,身子一偏,顺势将他的小腿挟在右手臂和身体之间,缩
紧手肘,牢牢压制着。
「好痛!你分明想压断我的腿,还好意思说什么散步!」
他想改用双手继续攻击,奥达隆忽然抬头,凌厉的目光直射上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他下意识缩回了手。
真后悔!昨天不该把房内的烛台架全数砸毁,只靠悬吊在天花板的烛光,室内亮度不足,额外造成的阴影使奥达隆的威吓
加倍可怕。
他忿忿然转而揪住床单,任凭奥达隆除下他的鞋袜,将光滑的裸足握在宽大的掌中。
抓着床单的手指揪得更紧了些,奥达隆解他的鞋子时很野蛮,实际接触他的肌肤时却有点不太一样,至于哪一点不同,他
也没办法解释,只是不知不觉间从头到脚都僵硬了起来。
他在紧张,非常紧张……为了掩饰这个莫名所以的感受,他放大音量:「为什么连袜子也要换?而且是这么丑的颜色!」
「现在是晚上,外头会冷,你会发现它很舒适保暖。」
「哼,不出去就根本不会冷了。」
「很遗憾,你是非出去不可。」
奥达隆微微挺身,抓着安杰路希的右脚塞进靴里,膝盖以下几乎整个落入他的怀中。
就在安杰路希胀红着脸,打算高声宣判对方行为逾矩、意图非礼的前一刻,他又很快松开手,好像半分都不留恋一般。安
杰路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在王宫里,侍从帮他穿鞋是家常便饭,因此,奥达隆也不算真正无礼。当
然,同样半跪在他跟前的仆从绝对不会有这么霸道的举止,更不敢徒手碰触他的肌肤。
比较起食物的怨恨,他还算能够接受奥达隆为他穿鞋……只要不是那么丑的鞋子。
终于,他的两只脚平放在地上,低头看去,真是此生仅见最丑的靴子!
靴头长得像一块硬邦邦非常难吃的超大圆面包,靴筒粗短,兼且单调乏味,彻底破坏掉足踝的曲线之美,穿上去人人都是
大脚怪!
奥达隆拉着他站起,试走了两步,搞不好尺寸不合的最后希望也随之破灭,脚趾脚跟的位置正好,整双鞋合脚得可恨。
奥达隆显然很满意。「是不是好走得多?」
确实,安杰路希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就像赤足走在棉花堆上一样舒适。
「不好走!既难看又难穿,简直跟走在针尖上一样痛苦!」但要他乖乖承认则是门都没有的事。
「那你最好开始祈祷,希望你的脚底跟你的嘴一样硬。」
第三章
大司祭传道的时候一再提过,死后有所谓使罪人受罚的地狱世界,安杰路希决定下次见到大司祭时,他要告诉大司祭,活
着的世界也有个专门叫人受罪的地狱,叫做奥达隆的家!
在这个专属于他的个人地狱,日子一天天过,安杰路希最终发展出一套为什么他要受罪的见解:因为平民出身的奥达隆有
自卑感,需要靠王子的身分提升地位,成为真正的贵族,尽管在安杰路希眼中,他永远也别想沾上真正贵族的边缘!又由
于这种扭曲的自卑心态,他痛恨美丽的王子,绝不让王子过快乐逍遥的日子。
每天一大清早,安杰路希就被叫醒,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站在床前的奥达隆,立刻坏掉一整天的心情。
明明知道他恨死运动,奥达隆偏要逼他出外散步,每天每天,早晨傍晚,风雨无阻,天气好坏的差别只在于散步的路途远
近,在花园散步或是走得更远一点到河边。
白天的时候,奥达隆几乎不在屋里,用餐时间却非赶回来折磨他不可。餐桌上的内容向来丰富,鱼啊肉啊什么都有,而这
个什么都有最让安杰路希受不了!什么都要他吃,分量还一日多过一日,次次用餐都是激烈对抗,明知道最后非吃不可,
他总是要先挣扎一番,绝不乖乖从命。
挑食问题事小,尊严的问题可不能小觑!
其实,安杰路希的心中一直存着希望,但愿有一天奥达隆烦了、昏了,吵到后来一掌把桌子掀翻,大家都不用吃,多好!
可惜大魔头的自制力强,耐性又好,每天陪任性的王子殿下在餐桌边虚掷光阴,从不厌倦,从不放松,也从不失控,连安
杰路希自己都有几次想干脆放弃,别反抗算了。
身为王子,没有金钱概念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没自己花用过金钱,可不代表奥达隆就能够带着一脸正气,说什么奉禄
足够照顾王子,因此拒绝王宫给予王子的丰厚生活津贴啊!
如此一来,国库省一大笔钱,大臣们求之不得,大王子心花怒放,奥达隆慷他人之慨,得一个为国为民、无欲无求的美名
;而他安杰路希,堂堂一国的王子,则变成必须仰赖奥达隆生活的大穷人!真是一点成本都不需要花费的可恶计划!
想也奇怪,军务不忙吗?听说北方正在进行三国大混战,打得精采热闹,东方的局势也不稳定,为什么不趁机把奥达隆派
出去搅乱一番?最好经过三年五年都不要回来,或者被敌人抓走也不错,让他天天被逼着吃菜吃面包,尝一尝滋味怎么样
?
可惜他的愿望没有上天接纳,米卢斯的每一天仍在和平中度过。
这一天,奥达隆照例逼迫王子殿下进行晨间散步,在只有鸟鸣声的闲静花园里,两人一路踏碎露珠,让凉冰冰的晨雾沾湿
衣襟,安杰路希终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疑问。
「你为什么每天都待在王城里?不是有子爵的封地,为什么从来都不去?平常也不需要训练军队、保卫国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