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开口询问,一径往前赶路般疾走的奥达隆终于肯稍停脚步。
安杰路希抓紧机会,大口喘气。这算什么鬼散步?他虽不常从事,但他知道什么是散步!散步应该是悠闲地走走停停,一
路赏花赏鸟,偶尔坐在花丛边的凉椅歇歇脚,侍从在旁为他撑起遮阳伞,再送上冰镇过的柠檬水,仰望蓝天白云,享受一
下午的惬意。
哪有像奥达隆这么乱来的散步?不停的往前走啊走,每次都害得他气喘吁吁,难以跟上。奥达隆眼看他跟不上,又不肯索
性扔下他一个人,只会拚命催催催,干脆老实正名为行军算了!
「按照先代国王颁下的规定,领主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必须住在王城,没有申请许可不能任意出城,你不知道吗?」奥达
隆双手环胸,神色自若,气也不喘一口,看在安杰路希的眼中果然不愧为野蛮人。
「我干嘛要知道?」他回得没好气。
「再说到练兵,除了各城的骑士团,兵士们本来都是普通百姓,战事结束便各自返家。然后一年内会有四次,一次一个月
的地方召集训练,由当地的卫戍骑士团负责执行训练。像我这种将领,平日手上一个兵也没有,遇到战事才由陛下进行指
派。这一点,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哼!听起来很离谱又麻烦,安杰路希不愿尽信。
「这不是什么机密,你若怀疑,大可去问问别人,只不过……」奥达隆提起嘴角,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故意要激怒安杰
路希。「王子殿下不知民间疾苦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国事都迷迷糊糊。」
特意加上殿下二字时,说的从来不是好话。安杰路希愤然抗议:「父王不希望我关心国事啊!每个人都要我别担忧、别过
问,什么都让大殿下、二殿下操心就够了……难道我要随便抓一个大臣来问吗?他们又不敢乱提!」莫名其妙的过往,回
想起来就气闷。
「……」
然而,以奥达隆的理解,这根本没什么莫名其妙。
绿翡翠王子自出生就受欢迎,国王依惯例将所有的权力交给大殿下,却把大部分的宠爱留给小儿子,既然偏心又不敢对抗
保守势力,怕深得百姓喜爱却缺乏后台支持的小儿子产生野心,怕兄弟阋墙,怕宫廷生变,怕东怕西,是个懦弱的老好人
。
「奇怪,你这次不嘲笑我、不讽刺我吗?」安杰路希狐疑发问,奥达隆的沉默反应绝非好现象。
「我只是认为应该有更恰当的作法。看你们四兄弟就明白,陛下对儿女们的教养方式不太健全。」
「不许说父王的坏话!」虽然他乐于承认那个讨厌的大王子是不健全的。
「确实,此刻说再多陛下的坏话也改变不了你不该生在巴特瑞克家族的事实。」
「反正你就是认为我不配当王子。」
「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个王子。」
「听你这么说,我可不惊讶!」安杰路希的怒火熊熊燃起,以致没有察觉奥达隆平静的语气里其实不含半点负面意义。
他气势汹汹踏前一步,近距离指着奥达隆的鼻头厉声质问:「所以你当我是什么?是你养的狗对不对?」
「……狗?原来你是这么想?我是养过狗,老实说,狗儿很听话,看家狩猎,会做的事不少,非常有用处。更重要的是,
狗儿还能讨主人欢心,可比你强得多了,所以我并没……」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断了奥达隆的话。
他静静望着气得浑身颤抖的王子,怒火使得那一对碧绿眼眸更加生动。
他没有生气,挨这一巴掌也毫不意外,冒险说出那些话时,便预期会得到激烈的反应。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正想着对
方的手掌应该比自己的脸颊更疼,气头上的王子又甩了一耳光过来。
这回奥达隆收起了笑容,眉目之间不觉变得阴沉。
「……你不觉得应该先衡量彼此力量的差距,再决定该不该动手比较妥当吗?」
「你胆敢侮辱我,就是该死!」
第三次的巴掌,奥达隆没再让他得手。
他在半途捉住安杰路希的手腕,盛怒的腾腾火焰同样在他的瞳中、胸中灼烧着。
「你这个被宠坏的任性王子,是时候让你学学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奥达隆说着双手使劲,拽着安杰路希纤细的手臂一
路往屋子前进。
王子大声喊叫,不断命令对方放手,同时拚命抗拒。无奈两只手腕都被紧紧箝制住,挣脱不开,无论双脚怎么乱踢乱踩,
仍旧不能避免被硬拉进屋里。
一如每一个早晨的饭厅,皮丁诺太太、菲莉丝以及老巴洛都在,厨师夫妇正把盛满热汤的铁锅安置在木桌中央,早餐几乎
准备妥当。
突然间,奥达隆粗鲁地撞开后门,那是一扇饭厅和厨房共享的小木门,手上还抓着不断踢打挣扎的王子殿下。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手边进行的工作,惊诧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你们统统退下,不许任何人进来!」奥达隆沉声下令。
奥达隆发现自己选错了场所,是安杰路希第三次向他丢掷餐盘的时候。
饭厅空间小,杂物多,平日正常使用时都得稍加留意脚步,避免碰撞,何况怒火中烧、拳打脚踢的时候。不多时,满地都
是餐具的碎片、翻倒的桌椅,更多是糟蹋了的食物蔬果。
奥达隆剑眉怒张,对这些浪费了的食物器具感到相当生气。「你要知道,这些都是需要花钱购置的!」
「笑死人,这种破烂东西能值多少钱?」安杰路希从桌上捧起一只大盘,盘中层层迭迭,铺满鲜绿色生菜,叶片还滚着好
几颗小水珠。他连着蔬菜带盘子一起用力扔向奥达隆,木制盘子失准撞上墙壁,盘缘撞出一道裂痕,菜叶则在中途四处飞
散。
「你不是说俸禄足够,可以『照顾』我吗?我就让你好好『照顾』个够!」
奥达隆眼见安杰路希又伸出手,目标是身后的大棚架,那上头的瓶瓶罐罐多不胜数,真被拿来乱扔就糟糕了!他一翻身跃
过桌面,箭步上前,安杰路希大吃一惊,已来不及闪避,随手抓到一个酒瓶模样的玻璃罐,想也不想就往前挥动。
奥达隆举起手臂格挡,玻璃瓶砸在他的前臂,瓶身登时破碎,香气扑鼻,黄绿色的半透明油液随之飞溅洒落,原来是一瓶
调味用的橄榄油。
同时他已扑向安杰路希,两人一进一退,地板滑腻,被脚底一踩,一起摔倒在地。
一掌扫开地板上的尖锐碎片,奥达隆用身体的重量紧紧压制住王子殿下,周遭满是乱七八糟的汤汁菜肴,湿滑黏腻,要稳
住那具不断挣扎扭动的身躯很不容易,他牢牢握住对方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后。
安杰路希痛得张口乱骂,可惜来来去去只是同样的几句,骂不出什么新花样。
「不准碰我!不准碰我,你这个野蛮人!不要压在我身上!」。
「后悔先动手了吧?会痛的话就乖乖求饶,向我道歉。」
「放屁!」安杰路希又痛又怒,已不在乎这句粗口是否有违王子的教养。「有种你就动手啊!动手打死我啊!」
打死他?那真的是有可能的,奥达隆思索着。娇生惯养的王子虽没有王子一向自称的柔弱,在过于强大的奥达隆面前,仍
旧是非常脆弱的。一身细皮嫩肉,捏一会儿便有瘀血,揍两下绝对重伤,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打死了。
凶他吓他,可以让他乖乖用餐、乖乖运动,却不能让他低头认错,奥达隆真是打心里厌恶这些该死的王族教育。
他考虑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抓住安杰路希的前襟,最高级的绢布登时成了脆弱的纸张,轻易被撕扯下来,露出大半个雪白
胸膛。
奥达隆终于满意地看见王子倔强的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你……你干什么?」安杰路希高声大叫。
「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奥达隆冷笑着,他打算狠狠地吓他,吓到他屈服,乖乖道歉求饶为止。他抬起右手,指尖感觉油
腻腻的,瞥眼看见上头淋得满满都是橄榄油,于是他反过手背,将手上的橄榄油尽数抹在那一片白璧无瑕的裸胸上。
安杰路希出其不意尖叫了一声,再度挣扎起来。
奥达隆加重左手的压制力道,翻过右手掌,宽厚的大手沾着橄榄油,在王子细嫩的肌肤上均匀抹开,油油滑滑的手指缓缓
游动,探进尚有衣服遮盖的上腹部,又沿着纤致的腰线,一路摩弄回来。
「变……变态!……不要弄了……我又不是食物!不要乱涂!」安杰路希的双颊一片通红,呼吸纷乱。
他不明白,比起捏腕扭臂,奥达隆这样子乱涂乱抹,明明一点都不疼痛,却更难忍受,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只好咬紧了牙
关,苦苦忍耐。
奥达隆低声在他耳边说:「我说过,乖乖求饶、道歉,就放过你。」他的手指刻意掠过乳尖,过强的刺激,惹起安杰路希
一阵颤悸。
「……我不要……死也……不要。」抖着声线,王子的倔强依旧,他半裸的胸膛急速起伏着,晨光从矮窗射入,半透明的
黄绿光泽在白如雪的肌肤上莹莹发亮,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散发出异样的美感。
奥达隆没发现自己看得有些入神,安杰路希却察觉到箝制的力道略略松懈了。
他不顾一切屈起膝盖,狠狠顶向奥达隆的下腹,趁对方因疼痛而动作稍顿的一刹,手往头顶伸,碰触到一根柱子形状的木
头,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双手紧紧抓住,当作施力点,双脚猛蹭,拉动身子脱出奥达隆的压制。
等他惊觉那原来是餐桌的桌脚,大木桌已经因为猛烈的拉动,摇摇晃晃起来。
一股热气当先从上方扑面冲下,他想起桌上向来有一只盛满热汤的大铁锅。
「——!」
安杰路希绝望地闭上眼,双手来不及遮住头脸,小小的空间里接连响起可怕的声音。他的胸口和背脊各疼了一下,好像有
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身上,但不是汤也不是锅子。
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安杰路希首先见到一片巨大的背光黑影,疼了那一下的压力慢慢消除。奥达隆低低哼了一声,从安杰
路希的身上慢慢撑起半身,铁锅发出「匡当」巨响,从他的背脊滚落在地,热汤泼了满地,却仅有零落数滴溅上安杰路希
的衣袖,多数泼在地上、以及他的肩背。
奇怪的是,汤汁是淡淡的金黄色,他的右肩却渗出红色。
安杰路希彷佛冻结在原处,不敢轻动,更不敢出声,他苍白着脸,眼看奥达隆的左手伸向被染红的右肩,从肩头拔出一把
切肉用的刀子。
这一拔,血红色迅速扩散开来,顷刻蔓延到了右上臂。安杰路希倒抽一口气,半是惊愕,半是恐惧,嘴张大了,却没发出
任何声音。
带着一点点摇晃,奥达隆拿着那把沾了血的刀,缓缓站起。他的眉头是紧皱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食物搞得乱七八糟,狼狈
不堪,仍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压迫感。
有那么荒谬的一刻,安杰路希以为他会在自己身上也砍个一刀泄恨。但那终究是荒谬的念头,奥达隆只是一挥手,远远扔
开切肉刀,左手压着肩头,一言不发地离开饭厅。
奥达隆走掉了,惊魂未定的人儿依旧坐在地板上,手拉住胸口的衣襟,倒不是要遮什么,只是不知所措,双手不知道摆什
么地方才好。他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混乱的思绪里,并不尽然是害怕与生气。
不知道何时,老执事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水,和善地问:「殿下,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安杰路希接过水杯,三两口喝干,茫茫然摇头,手指着饭厅拱门,奥达隆身影消失的位置。「那个……那个汤和锅子……
还有那把刀……」那刀砍出了好多好多鲜血啊!
老巴洛微笑着安慰他:「没事的,那锅汤盛出来好一阵子,已经不怎么烫;刀伤在肩头,并无大碍,当然,铁锅或许痛了
一点吧!不过不要紧,全都是皮肉伤,大人已经去包扎伤口,请殿下不必担心。」
「喔……」安杰路希暗暗松了口气,嘴巴上却不饶人:「我可没有担心,他活该!痛死最好!」
老巴洛笑了笑,扶着安杰路希起身,转头叫:「你们可以进来了。」
饭厅一下子进来四个人,见到混乱的场面,先是一怔,随即忙忙碌碌收拾起来。
老执事叫住菲莉丝:「我想殿下需要梳洗更衣,麻烦你去准备一下。」
「是的。」菲莉丝轻快地点着头,匆匆赶去准备热水。
剩下来的皮丁诺太太和厨师夫妇三个人,或捡拾碗盘刀叉,或清理碎片,或用抹布擦拭油腻,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准备好的食物都完蛋得差不多了,大家的早饭想必都还没有吃吧?安杰路希在人手众多的皇宫里养尊处优,没有什么
机会关心仆役的工作,乍逢这样的场面,突然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恰当。
看见王子微带别扭的神色,皮丁诺太太意会到他的不安,忙说:「噢,这根本没什么!我总是说『多一点活力!』,这正
是我们需要的,殿下您可千万别在意啊!」
厨娘拎起空空的大汤锅,热烈附和:「是啊是啊!殿下您一定很饿了,这里乱七八糟的可不能委屈您,等会儿为您送早饭
过去寝室好吗?或是您比较愿意在另一间饭厅用早饭呢?」说话时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连厨师都停下收拾的动作,关心
地等候他的回答。
仆人们殷勤的态度,令安杰路希感到相当意外,当他全身浸在浴池里,被白雾般的蒸气包围时,仍不时想着原因。
这是一处难得能看出奥达隆的身分财力的好地方。浴室整体的格局虽简单,却宽敞舒适,紧邻着睡房,装设有一个气派的
石造浴池,让洗澡成为住在这里少数几件没得抱怨的事情。
安杰路希用后脑斜靠着浴池边缘,呼出一口长气。他已经很久不曾在晨光中沐浴了,但是此刻的他一点都不享受!经过饭
厅的一番跌摔扑撞,他的肌肉隐隐酸痛,细嫩脆弱的皮肤表面还有好几处发红泛青;他的思绪更是乱,脑袋不断违背意志
,想起奥达隆肩头的一片红,红得令人心焦烦躁,没有办法平静。
「不要想了啊!谁叫他要那样欺负人,活该遭受报应!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可是在他被保护周到的王子生涯中,一向只有玫瑰的红、宝石的红,几乎不曾见过血液的红,要他不想也难。
「打扰了,殿下。」菲莉丝轻声碎步,拿来一条大浴巾和干净的衣服,迭好了放在池边伸手可及之处。
照皇宫的规矩,女仆该要服侍他擦身子穿衣服才对,不过安杰路希早明白在这屋子里是不可能的,因为奥达隆没唬他,这
里的人手真的少。
在他的认知当中,菲莉丝算是贴身女侍,却又兼做许多其它的事,除了太粗重做不来的,工作几乎涵盖一切杂务;执事巴
洛是屋子的总管;掌管厨房的是朵南夫妇,他们同时也是菲莉丝的双亲;皮丁诺太太不住在这里,只在每日早上过来,在
晚餐准备好之后返家,是名相当能干的帮佣。
屋外,正门和两个边门各有两名卫兵站岗,然后有园丁和工匠各一,屋里屋外的器具修缮、景观维护,全靠他们。至于马
厩里的马匹,据说是奥达隆亲自照顾。
然后就没啦!好歹也是间子爵府,米卢斯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住在这里,人手就这么一点点,真叫他不敢相信!
「殿下……」
很难得,菲莉丝放下衣物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吞吞吐吐开了口:「那……那个……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