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死了,现在放在帐外。”轻车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这牧人生得好俊俏,若不是开口就问一只羊,真要怀疑他并
非贫贱之人了。
牧人听说羊死了,悲伤遗憾之色一闪而过,轻车都看在眼里。
“是是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
“没什么,喝酒暖和暖和吧!”轻车递过酒碗来,被他一直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牧人接过酒碗,禁不住赞叹道:“兄弟,你长得真漂亮啊!不该来战场啊!”
轻车一愣,牧人已经起身出帐去了,片刻又回来,提了那只死羊,自言自语道:“不能与汝同生,便换作因汝而生。来来
,我们把他吃了罢!”说完披了衣服,就在帐中割鲜炙烤,对轻车说:“来来,兄弟,你出酒我出肉,有缘相识,务必要
尽欢而散。”
柳轻车见他豪气,刚刚脱险便又饮酒嚼肉,颇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慷慨,也不禁受了感染,就在帐中席地而坐,二人推杯
换盏,称兄道弟起来。一时谈天说地,心轻万事,好不畅快!
牧人渐渐聊得情熟,便说:“兄弟,看你总似有心事,莫不是过不惯军旅生涯?”
一句话正说中轻车心事,不由微笑:“愚也俗人,正羡慕兄台洒脱呢!”
“哪里哪里?兄弟若是在塞上住个三两年,心胸自然开阔。”
“不怕兄台笑话,此番出塞,我正是受人推荐而来,寸功未立,若就此回去,只是对不起看重我之人呢!”
“哈哈哈,战场杀敌,也凭个机遇,卫青不败,李广无功,并非全是对不起对得起。如今边庭未靖,说不定几时刀兵又起
,还是能立功的嘛!哈哈哈,何必灰心丧气?”
“便再有征战,我也不愿再来这修罗场了。不论蕃汉,无辜枉死之人太多。”
牧人斜倚着手臂,笑看轻车:“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轻车一愣。
牧人又说:“汉家这个将军倒是厉害,可惜戾气太重,刚则易折,恐怕不能长久!”说罢长叹一口气。“漠北之单于嘛,
虚骄自大,恃强逞众,败了也是应得之数!”又看着轻车,问:“汉家天子,是怎样之人?我猜你职位不低,应该了解。
”
“这……圣上是个仁慈之人。”
“哈?做皇帝还有仁慈之人?”
“那……圣上是个重情之人。”
“哈!做皇帝还有重情之人?”
轻车被他抢白两次,不由得沉下脸来,说:“圣上不愿两国开战,不忍心见生灵涂炭,这怎地不是仁慈?”
“是因为自己不善作战,不想委兵权于外人吧!”
“你……”
“我听说前朝有柱国四将,其中有位宁国公,最是骁勇,也与皇帝最好,结果如何?皇帝照样迫他隐居,逐出京城,可怜
一代名将,做得个村头种树先生。你又焉知本朝皇帝不是外宽内忌?”
“宁国公正是家父。先帝也曾嘉奖田宅,留他在京,可见当时只是逼于形势而已。何况当今天子赐我爵位,破格擢用,想
必也是念在先代交情。而且,圣上重情义,我是明白的。”
牧人不由凛然,口称失敬。旋即仰天大笑道:“痴儿!痴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怎地到你那里
,偏多出许多情义与不得已来?自古开国勋贵,几个得好死?他当年猜忌太重,除去功臣,只留下极少数谗佞,造成朝中
权臣林立,内轻外重之势,老皇帝想到你父亲是重情义有威信之人,或可秉着一腔忠诚,做当今皇帝帮手,所以想请他回
朝,故此百般拉拢。纵然令尊不肯,只要有你在朝,令尊还能游离于朝堂之外?”
“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便不客气了!”柳轻车蚕眉倒竖,手按剑柄,想必是动了真怒。他万万不肯相信,先帝与父亲竟然
有这些过节,更不愿相信其他的话。
“哈哈哈,不说便不说。你若肯留在草原,我们牧马放羊,却不是神仙日子?想那勾心斗角之事作甚?”
轻车怒气未消,只是瞪着他,缄口不言。
对他的建议,那自然是不屑一顾。
牧人星眼微飘,长叹一声,说:“我冻倒在野外,是你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我赠你一桩天大的功劳,来来来,附耳过
来。”
轻车附耳过去,脖子上却被重重一击,登时昏厥过去。
第九章:
他是在马背上颠簸醒的,打昏他的人此刻正与他共乘一马,向着不知何处飞奔。
轻车觑得对方亲切,抬肘就是一拳。
居然一击就中,正打在那人肚子上,对方闷哼一声,艰难说道:“不要动!”
轻车也不知怎么,竟然真的放下了手,没有再打。
“你怎么居然对我下手?你是什么人?把我带到哪里去?”
“单于大营。”
“什么?我不去!快放开我!”
“我念你救我性命,不想伤你,最好老实点!”一把刀架在轻车粉颈上,随着马匹不住颠簸颤动。轻车心想不妨等一会他
放松警惕,一举把他掀下去,然后再谋逃跑不迟,便顺从地低下了头。
那人想是非常满意,也不收刀,快马加鞭。
“胡虏果然都是些狼心狗肺之人!”轻车虽不便动手,嘴倒也没闲着。
“哈哈,狼心狗肺的,又何止我们这些胡人呢?我又没说你救了我,我就不会反咬一口,相信别人不会恩将仇报,是你自
己犯傻罢了!能抓住汉家的宁国公,也算是大功一件呢!”
“巧言令色!简直不可理喻!”
“汉人也不见得有多么信义,好人坏人,又不是单靠血统分。这句话你留着慢慢体会吧!”
“起码不会杀自己的父兄!”
“随你怎么说。”
轻车默然无语,只是伏在马背上,看雪和草地飞驰而过。
牧人突然停下来,说:“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你骑马回去吧!”
轻车一愣,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哪副药。
“喂!风紧雪滑,你就这样走回去很危险!”轻车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怎么居然说出这样话来。
“只有一匹马,你若进了敌营,回去不是说不清了?我只是借口扔死尸,背你出营地而已,路已经不远了,走回去便是!
”
轻车下意识地一摸身上,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是那个牧人的,似是想到了什么,将斗篷解下来抛过去。对方一把抓住,一愣
,旋即笑着披上,摇头道:“你枉自挨我一下,半点长进也无!也罢,送你一件功劳!”
说着走过来,拔出腰间弯刀,递给轻车。
他说:“斩下我首级带回去吧。”
轻车大惊:“这却是为何?”
牧人说:“我便是单于。”
“你……”轻车一把掣过弯刀,架在他脖子上,却无论如何割不下去。
“你这罪魁祸首!弑父杀兄的恶人!”
但刀子还是割不下去。
“为什么要我杀你?不想活了吗?”
单于忍俊不禁:“若不是你,我冻死多时了!当初化装成牧人,固然是想侥幸苟活,但几乎冻死在雪地里,便也知道一切
自有天定,譬如我当时就死了吧!这个功劳送给你,你若放不下汉家天子,不妨如此回去交差。”
“你……”轻车掷下刀,傲然说道:“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正好就此告诉你,若再敢寇我边庭,惹起边衅,定要将你碎
尸万段!”
单于微微一笑。柳轻车不由得大怒:“你笑什么?”
“笑你迂而且直!我喜欢你。”
“呸!你这禽兽不如之辈,也配说这等话?”
“哈哈——但不知何等样人,配说这等话呢?”单于脸色一变:“我也正好就此告诉你,送你功劳你不要,我回去便整顿
军马再来交战!一定要你在此陪我了却残生,两国战事,哪有这么轻易结束?”
“禽兽不如之辈!”
“住口!再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弑父杀兄,毫无人性可言;犬羊性成,野心汹恣,只为一己私欲,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恨不得生啖
你肉,生饮你血!你还敢叫我住口?”
单于早上前把他从马上一把拉下来,柳轻车一面跟他厮打,一面骂个不停。
陡地,声音悄寂。
四野风声送大荒,不觉惆怅倚苍茫。
单于用嘴唇死死堵住轻车之口,不让他再骂一个字。
不知过了几时几世,人影分开,轻车一面用力抹嘴,一面啐道:“呸!呸呸!呸!”甩手说道:“禽兽!”
单于静静看他,半晌说道:“我亦不愿做帝王,想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无奈父兄不许。他们说手上弓刀,
才是道理;家国天下,才是男儿所求。父亲怕兄长夺位,常给我们饮食里投毒,兄长打算夺位,也常谋划着刺杀。各部渠
帅,都盯着单于宝座,我虽不想卷入,生在这家,也是毫无办法。曾有一个极好的搭伴,许过终生不弃的,被兄长为了恐
吓我,一箭射死了;父亲也觉得我懦弱不成器,恐怕会被其他各部利用做傀儡,觉得还不如亲手杀我。我便只有暗暗习练
,装疯卖傻。他们说得没错,手上弓刀,才是道理,过去我虽不信,杀了他们之后,却由不得不信。”
“你……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轻车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准备离去。
“你,当然相信我的话!”单于在身后说道。
“好,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死!失陪!”轻车马上一鞭,风驰而去。
单于紧抿嘴唇,微笑着目送他离去。
第十章:
初时李飞不想这么快就还朝,禁不住皇帝一个劲封官加赏,金牌诏书纷至沓来,就剿灭了被围之师,一路高奏凯歌而还。
恐怕全军之中,只有柳轻车一个不太喜悦,但想到总算没被单于入侵关塞,心下略微平和了些。
回京时李飞趾高气扬,可谓一片风光,驱马直入五朝门,上殿面圣。百官自尚书以下赴城门跪迎,宰相不敢正视。献俘礼
毕,赏赉颁完,稍后黄门赐酒、御苑排筵。
席上李飞谈笑风生,只推说不能饮酒,将百官把盏一一辞了。不论谁来,只不肯喝酒。
皇上说:“李将军劳苦功高,就饮一二杯何妨?军前戎马男儿,岂有不饮酒的道理!”
李飞依然固辞,康王看不下去了,就席上冷冷说:“李将军,一过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天子有命,曷敢
辞焉?请满饮此杯。”一字一番威严,听得满朝文武肃穆。
李飞一听连忙避席跪奏:“请陛下恕微臣狂悖之罪,若非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康王、镇国公与诸位大臣运筹帷幄,臣焉能
成此功劳。愿上此酒,祝吾皇万福万寿,社稷太平永固!”
轻车在殿角偷窥皇上,皇上没说话,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卮,传令进乐舞。
筵散回宫,待皇帝亲手为他解下战袍之时,轻车早已泣不成声,抱着皇帝痛哭。
皇上被他哭懵了,忙说:“烦心之事,不去想它便是,立功名不在一时片刻,强求不来的。”
轻车哭得更凶,“若是不想,更显得轻车没心没肺了。眼看那老革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臣便更恨自己没用……辜负了圣
上一片……”
皇帝忽然捂住他嘴,轻抚他头发微笑道:“啊呀呀,去时朕为你裹头,发才盈握,如今已经这么长了么?
轻车一愣,不由破涕为笑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皇上贵为九五,当然没听过这俚语……”
“军旅生涯,已经将朕的轻车变成满口俚语的丘八……若再有机会去从军,回来怕不要变成土匪了?”
“陛下。”轻车说道:“臣不愿再去边庭了!无辜枉死之人太多,其人又太少义理,让人看了心酸。希望陛下以两国百姓
为念,不要轻开战端。”
“这事以后再说吧!朕本不愿你去边庭受苦,如今你有这样念头当然更好。”忽又柔声说:“冤家,如今再莫离开了!你
我都老死在这金笼里吧!”
轻颦笑靥就在眼前,朱唇翕张,叫轻车如何不爱,伸手捧过皇上脸来品尝。
这一亲不打紧,想起一句话来。
“我虽不想卷入,生在这家,也是毫无办法。”
这话,好像是那个人所说。呸,怎地想起那个禽兽来!
算了,也许是被强吻,心头总有些耿耿吧!
这一点上,皇上又何尝不是呢!或者真的是在利用我吗?可父亲已死,我又并没有立功,接下来会怎样呢?
“你发呆做什么?还不快点!”
一时罗衫褪尽,皇上伏在龙床之上,轻车伸手进去,挑得好不情热。
弄得差不多了,用些药膏浸润,撑开两股,早是轻车熟路,顺送进去。
如此玉郎,无论盛装还是常服,都似个精致华丽的偶像。唯独在自己面前,没一丝皇上架子,舍了那凛然威光,甘做身下
之人。这等情义,便是为他死,又有何妨?
轻车出入正酣,皇上忽然伸过手来,扣住轻车之手,又闭目倒去。
轻车便只有任他抓着继续,耳边隐隐听见有人说:这样我才放心。
心中不由一动,手被扣得更紧,赶忙把动作放温存些。
一夜风流散尽,轻车睡卧龙床,醒来发现皇帝早已不在。问起来却说是去御书房读书了,他满心想再聊几句,见人不在,
不由有些落寞。几个小太监也是常在近前侍候的,一片清秀得跟水葱似的,跟柳轻车年纪差不多大,随是贵贱有别,轻车
却没那么多章法,也经常胡闹惯了的。这些小太监常拿宁国公大人开涮,宁国公大人也将早些年在勾栏里风流拿出来气他
们,一边伺候他梳头一边说:“柳贵妃这一回来,廊檐下那些柱子也不寂寞了呢!今后皇上上朝,又有人陪着柱子一起站
着了!”
轻车冷笑一声,说:“早些年我没到皇上身边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嘴装的可未必是这些话吧?没少舔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可惜全都是嘴,就没个能用的家伙!”
小太监正被说中陈年往事,脸上一红,讪笑着说:“你们看看,国公贵妃不过出去两三个月,就这么粗俗了!”周围几个
也附和说就是,太不积口德了。
轻车顺口说你们也可以出去逛逛,边庭上美景多着哩。心里却想着皇上这么早跑去读书,未免奇怪,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太监接口道:“咱们这群不过是没根的人,皇宫就是家,还往哪里去?再说当兵的有什么好?一个个嚣张跋扈的,
就说那个李什么的吧,打了两场胜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不,今儿就有御史上来……”说到这里忽然一捂嘴,周围人
都拿眼横着他,想必他自己也知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