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下+番外——八十八夜茶

作者:八十八夜茶  录入:11-08

我又说。

夜空中雷声轰鸣,永延宫的建筑被暴雨流水贱打出一片战栗之声。

“朕没话和你说。”

宏煜的声音在雷雨交加中模糊不清。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宏煜冷着脸,不吭声。

“我来和你谈一笔生意。”

“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也没什么可以给朕。”

我轻笑:“皇上又何必这么快下定论?”

宏煜“哼”了一声,显得非常不屑。

“一命换一命,你亏不了。”

宏煜居然笑了一下:“琉,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没有靠山也没有帮手,连李肖臣都背叛了你。如今你只有一个父皇留给

你的虚位,和一张只能保你性命丹书铁券……可是他不一样,他家里的势力朕也要忌惮三分。你的命……远不如他的值钱

。”

我也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拿自己的命去换樊未王?”

隐隐的,有隆隆雷声渐渐滚近。

“能有资格换这个在皇上心目中这么重要的人,自然也是重要之至的人……而且,是两个。”

“两个换一个?亏本生意你宋琉也愿意做?”

“两个,自然是换两个。”

宏煜的眉毛动了一下。

“谁?”

“您知道的。”我笑得有点高深莫测。

宏煜大笑起来,他笑得这么大声,几乎盖过了屋外铺天盖地的暴雨。我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开怀而自信的笑容。

“朕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琉……”他笑得有些接不上气,“你终于愿意承认,浩枫没死了吗?”

忽然收了笑容:“你可知道,这是欺君大罪。”

“浩枫是已故贤妃,那个人,自然已经不是浩枫。”

宏煜又笑了:“好好,随便她叫什么……你既已承认她还活着,朕的骨肉也还活着。那就好办了,明天一早就会派人去找

……琉,朕不用跟你交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找人,又岂有找不到之理?”

“先皇也曾找了我八年,若不是我自己回来,他永远也不会找到我。皇上认为,她和孩子可以等几年呢?”

宏煜的笑容僵在脸上。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第一声开口叫‘父皇’——您也不想错过吧?”

宏煜咬着唇,别过脸,乌润的眼里有了迷雾一般的恨意。

“蛇打七寸,对付每一个人都要针对那个人的弱点,知己知彼,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我都教过您的。”

“宋琉,算你狠。”宏煜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们走,走得越远越好,去你那个八年也找不到的地方。永

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我笑得很无害很甜美:“谢皇上恩典,臣正有此意。”

宏煜涨红了脸,似乎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往外走了几步,停住,轻轻说了一句:“宏煜……好好待浩枫。”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你也保重,琉。”

九天之外一声响雷,裂帛一般在头顶炸开,仿佛在斩断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的所有牵绊。

踏出遣云宫的时候,站在门外的是李肖臣,他手里拿着伞,白净消瘦的脸在闪电下忽明忽暗,看到我出来,嫣然笑了一下

,有些令人心悸。

“最后一段路,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

“好。”

豆大的雨点落在合撑的伞上,暴出巨大的声响。

“皇上这次可做了一回冤大头。”李肖臣说,在大雨的夜里既清晰又清醒。

“你知道就算他肯放未王,也不肯放你,对不对?”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

“所以你使出浩枫怀孕这一招……其实她根本没有,对不对?……一个人换两个人,一年前你就想好了这一步。这下你可

把他骗大发了。”

全让他说中,我无力辩驳。

闪电下的雨滴像钢针一样。

李肖臣长叹了一句: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

“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肖臣,谢谢你。”我轻声道。

要感谢他的事太多,无从说起。

这些日子,他为我在宏煜面前说了很多好话,我知道。朝堂之上,他也是尽了一切力量在不着痕迹地保护我,我都知道。

他还为我去骗了樊虞。甚至连他的那场婚姻——我总是在想,如果不是他以自己的终身大事为注,牵制了吴如臻的势力,

那宏煜真的有可能被逼走下皇位——这是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的结果。

他在做这些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同我商量,我也从未向他提过自己的计划,可他终究去做了,义无反顾的。一如祁云月四年

前的预见。

他对我的信任,我对他的感激,又岂是三言两语道得清的?

他笑了一下:“认识你,是我的冤孽。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如今算是还清了。”

“我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如果你非要说欠我什么,就当是小时候带你认路的债吧。要是没我,你大概早就跌到哪口井里淹

死,或者被人抓去做苦力了。”

他白了我一眼:“哼,凭我的资质,就算当年走丢,也照样考中状元。”

“进京赶考,你认得路?”

“……不参加科考,也可以做一代风流才子,留下些流芳千古的文章。”

“肖臣……”

“嗯?”

“你今晚在这儿等我,不是怕我淋湿,想为我打伞吧?”

“切,好心遭雷劈。”

“也不是什么想陪我走最后一段路吧?”

“哼!”

“你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是吧?”

“你非说出来才开心是不是?”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不过……这真的是我们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琉……”

“嗯。”

“你保重。”

“不要……太胖了不招人喜欢。”

我分明看见李肖臣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

然后,他笑了,好像开了满地的鸢尾花。

远离云京的一处偏远的乡村,村外有一片芦苇荡。

我喜欢这个地方。晴日浮光跃金,舟发鸟翔,雨时云水茫茫,风急浪高。看似表情丰富,却犹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僧一般

,从容淡定。与云京截然相反。

我坐在湖边钓鱼,其实我对钓鱼并不太在行,钓了快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反正家里那个人也不指望我能带些什么回去

,大多时间我只是看着湖面发呆。

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满湖芦苇在风里飘飘欲飞,轻柔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畔的天空一半苍

黄一半洁白。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这个时候,我拍拍衣服站起来,收拾了钓具,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

一望无际的荒原矗立着一处民居,竹篱笆后面,传来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先生先生,可我娘总说我是个天生的小坏蛋,和你上次说的‘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不一样诶。”

“那是因为小虎你真的是个小坏蛋,上次掏鸟蛋,你都不带我。”

“谁叫你自己不敢爬树,只敢在下面干瞪眼,怪谁啊?”

“芳儿是个胆小鬼。小虎人好好的,他看到小雏儿掉在地上,还特地给鸟妈妈送回去呢。”

“小天你就知道包庇小虎,你们是一伙的。哼,我不跟你们玩了,我去找琉去。”

笑着蹲下身,怀里扑进一个温香软玉。

“琉,小天小虎他们欺负我。先生又不帮我,你替我教训他们去呀。”

“芳儿,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也是你们先生,不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可是先生说,你是师母,可是你又不让我们叫你师母,那只好叫你的名字嘛。”

“什么?他这么说?什么时候说的?”

“每天都在说啊,每次你一不在,他就对我们说,还吓唬我们来着。”

“……走,教训他们去!”

“嗯,教训他们去!”

我看到屋边满目苍黄色的枯草,这是一片荒草丛生的不毛之地。

但是,种子已经撒下,来年春天,定当花开遍野。

院子里眉目依旧的那个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鸦翅一般的眉宇,潋滟一般的眼睛。

他的笑容雍容而迷离。

好像从来都未曾改变过。

——全文完——

番外:当年明月

(上)

那个男孩坐在那里的样子很随便。

襄蓝只是在路过泰液池沧浪亭的时候瞥到了一眼,随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继续往前走,可心思却仿佛被那个随便的身影牵了过去,不知不觉脚步也放慢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自从上次替皇帝宋致代写文章,被老师、也就是当朝首相姚素芜发现之后,他被父亲责罚禁足三

个月,直到今天才刚刚解禁。

襄蓝其实并不太喜欢进宫。

第一次入宫是五年前,那时他六岁,刚刚读完了四书,《春秋》正念到一半。永延宫来了人,说是他已经被选为太子殿下

的伴读,以后可以到毓庆宫上课了。

父亲襄钥激动得老泪纵横,硬是给前来通传的太监塞了一块缅甸的翡翠玉。父亲一向清廉,出手难得这么阔绰。尽管对于

小小的襄蓝来说,并不十分明白“给太子殿下做伴读”是怎么回事,可既然这件事能让父亲高兴成这样,那就一定是件好

事。而这也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他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认为,做好了这件事,就能给襄家光耀门楣。

事实是,在经历了三个月之后,他才终于开始认识到“陪太子读书”是具体怎么一回事。

太子宋致虽比他大五岁,可在学问方面却并不见得比他好多少。这并不是说他不聪明,宋家皇室的孩子,还从没有过头脑

简单的。只是太子把一腔的心思都放在了别的地方,学问不长,却是一个劲地长心眼。他总说在这永延宫里,书读得好没

用,他要学的不是孔孟、不是程朱陆王。可当襄蓝一脸认真地问宋致他想学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又偏偏咬着牙默不作

声。

这么沉默的时候,襄蓝甚至可以从他紧抿的嘴唇里看到一丝和一身华贵的锦袍不甚相符的戾气。这种神情让从小在圣人书

堆里长大、心地单纯的襄蓝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从此再也不敢过问太子的内心世界。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乖乖地跟随太子左右。

父亲一再告诫:在毓庆宫上课,不能表现得太笨拙,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出色——太笨拙会让人质疑他伴读的资质,给家里

蒙羞,太出色了又会盖过太子的风头,喧宾夺主。

对于他来说,要做好这点简直比要他在一夜之间读完整套通鉴还要难。可他从没有在父亲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的不满,他

知道父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他自然是不能辜负的。

可襄蓝越来越不喜欢到毓庆宫上课,尤其是宋致登基之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更加难以捉摸。听大人们说,那是因

为樊太后不让他亲政的关系。

太后樊氏以皇帝年幼为名,垂帘听政,威霸朝纲。首相姚素芜审时度势,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握住了那只伸出珠帘的纤纤

玉手。

从那时起,宋致就开始变得郁郁寡欢。襄蓝能轻易地从他身上找到那日复一日加剧的沉默和乖僻。他渐渐意识到宋致承受

的压力如此繁复如此可怕,它们就像被山洪冲泄的巨石,一块一块地垒筑在他脆弱的皇冠上。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一双最最传统的严父慈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从此他不再害怕宋致,不再对他抱有偏见。他

知道了其实这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皇帝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样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

只有在见到宝苑公主宋琴的时候,年幼的应麒帝才会露出一些十几岁少年应有的稚嫩笑容。

公主宋琴是永延宫唯一的明珠,她美丽开朗,好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在死气沉沉的永延宫里热烈而自由地生长,所到之处

甚至连那些斑驳的宫墙都能展露出难得一见的活力。宫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甚至连不苟言笑的樊太后也将她视如己出

可这也正是最近越来越让襄蓝头痛的一件事。

只要宋琴出现,宋致必然会和她一起不见踪影,扔下一大堆功课让襄蓝独自完成。对襄蓝来说,完成这些功课并不困难。

困难的是,如何替宋致完成功课而不被发现。他从七岁开始受小皇帝之命模仿字迹,孩子的笔迹还没来得及定性,三年下

来也已有了八九成相似。

他不知道是自己模仿得好还是侍读学士不敢揭穿,总之这几年下来始终没有出过差池。直到三个月前,姚素芜亲自检查皇

帝的作业,这才露出了马脚。

姚素芜知道代打并非襄蓝本意,他也只是听命行事,因此并没有太过责罚他。反倒是父亲襄钥,硬是让他跪在自家祠堂受

了三棍子家法。挨打的时候,襄蓝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却在后来上药时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了一场。

如今三个月禁足期已过,他又要进宫陪宋致读书,心里不免有些戚戚,因此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步子不再似往日般轻快

襄蓝一边慢慢地走过沧浪亭,一边不时回头看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孩。

男孩脱了鞋子坐在泰液池边的一棵柳树下,光脚丫晃荡着拍打水面,身体微微后仰,脖子形成一个优美而奇特的角度,好

像某种栖息在水面的白色禽鸟。

初冬季节,柳叶已落光,只剩空荡荡的枝条拂在男孩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的舒展和散漫。可偏偏就是这样很不正

经的、随随便便的姿势,竟不知为何有着摄人心魄的华贵魅力,吸引着襄蓝的眼睛,始终舍不得离开。

男孩并没有看到他,他一直仰着脸,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漫不经心地踏着水面。不知为何,襄蓝甚至能从男孩的华贵里

看出一些落寞和忧郁。

他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吧——襄蓝在绕过泰液池的时候这么想着。可他究竟是谁呢?

“襄蓝!襄蓝!”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叫他的名字。

襄蓝转过脸,十四岁的宝苑公主在假山后面向他挥手,身后跟着的是她的贴身侍婢翠荷。翠荷看到襄蓝,脸颊飞红,很快

低下了头。

“你过来。”宋琴唤道。

襄蓝走过去,向她行了个礼。

宋琴把一叠诗笺塞到他手上。

推书 20234-11-07 :合同结束之后+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