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便是圣旨。襄蓝不敢违抗,可心里总有些不以为然。小安茴才半岁,牙都没长,话也不会说,哪里来宋致说的那
些心机和城府。而且他似乎很能明白安茴父亲的心情——不论是谁,在看到宋凌看着安茴的眼神时,都不忍心把孩子从他
怀里抱走的——襄蓝认得那种眼神,母亲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神情。
在襄蓝眼里,宋凌和陈安茴比毓庆宫那些每天戴着一副大人的面具、内心却幼稚得可笑的少年可爱多了。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想,不敢说。这以后也听从宋致的命令,尽量回避那两个人。
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宋致一句不经意的提醒,在二十多年后竟一语成谶。
那个时候的襄蓝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的背后,在他们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它无所不知,无所不包,
却没有丝毫的悲悯。它冷漠地摆布着每一个人的生生死死和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是它台面上的棋子,生死哭笑不由己。
它的名字,叫作命运。
只是当时的襄蓝,除了对宋致日益加剧的乖僻有些无可奈何之外,并没有多想些什么。
*
襄蓝第一次见到宋凌同人争执,是在浮碧亭。
他本以为,像宋凌那种人,对凡事都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的那种人,优哉游哉笑看他人沉浮的那种人,是不会同什么人
起争执的。
可是他错了。
那天他跟着宋致一起匆匆赶到浮碧亭的时候,那个遭杖责的小太监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太医正在
替他查看伤势。
宋凌一语不发地立在一边,神色冷酷,但看到襄蓝的时候仍落落大方地朝他笑了一下,并没有向宋致行礼。
之前襄蓝婉拒了好几次宋凌“和小琉宝宝一起玩”的邀约,不禁有点心虚,脸红了红,连忙低下头。
宋致也不去看宋凌,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太监,冷冷道:“多少杖了?”
一个提着刑杖的年长太监上前一步:“回皇上,二十七杖。”
“太后说了多少杖?”
“四十杖。”
宋致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眼角扫了一下,那太监便跪下了。
宋致神色不变:“你知道规矩的。”
那太监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解释着,他打到一半,怀王就来了,不但不让他打,还让陈太医直接就上药,他不
敢违抗太后懿旨,又不敢开罪怀王……说到后来,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襄蓝有些于心不忍。
宋致嫌恶地皱了皱眉,看向宋凌:“怀王今天怎么有兴致进宫?”
宋凌垂了一下眼睫,抬起来的时候眼神清亮而雍容。
“臣弟在宫外捡到一样东西,睹物思人,想见见皇兄,就进宫来了。”他的语调带着些轻浮,可轻浮背后却又似乎异常的
清醒。
宋致冷笑一声:“怀王常进宫走动是好事,可管教宫人是永延宫的家事,皇弟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宋凌食指抵着嘴唇,朝宋致这边走了一步,问道:“皇兄为何事惩罚苏碧喜呀?”
他个子没有宋致高,身材也没有宋致宽厚,可是他这一步里带出的隐然的威势,竟硬生生逼着已做了四年皇帝的宋致后退
了一步。
宋致自知失态,干咳了一声:“要罚他的不是朕,是太后。苏碧喜踏死了太后最心爱的白兔,因此杖责四十,与人无犹。
”
宋凌又向前一步。这回宋致有了防备,双脚犹如生钉一般,牢牢扣在地上不动。襄蓝微微抬眼,看到他脖子后面已聚起了
细密的汗珠。
“皇兄不问臣弟在宫外捡到了什么吗?”宋凌悠然问道。
宋致紧捏着拳头,咬着牙不吭声,也不回问。他似乎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对抗宋凌的气势上,对那个问题显得毫不关心。反
倒是襄蓝,好奇地瞧着宋凌。
宋凌不再往前,只是突然展颜一笑。一直低头立在他身边的李玉璋便从怀里掏出一团包得很好的锦帕,交给宋致身边的司
礼监秉笔太监。宋致点了一下头,那秉笔就一层层把锦帕揭开。
才揭了一层,宋致的脸色已僵住了。
襄蓝立在宋致的另一侧,看不到那锦帕里包的是什么,又不敢伸长了脖子去瞧,只好小心翼翼地盯着宋致愈发阴沉的侧脸
,他从没见过宋致用这样阴冷的眼光看过人,便在心里一个劲地希望宋凌不要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可宋凌显然不愿意见好就收。
“臣弟闲来无事在城里闲逛,居然看到有人在卖这个。臣弟认得这是皇兄的东西,当下心里惊了惊……”
襄蓝看不见那东西,却已经看见捧着东西的秉笔太监身体已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宋致的脸色阴沉犹如地府幽灵。秉笔太监一个站不住,“啪嗒”跪倒在地,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皇上饶命”、“奴才
一时贪念”等等奇怪的说辞。
包袱从他手里落出来滚在地上,襄蓝这才看清,那里面是一双做工极致的赤舄,上面缀着一对极为罕见的浑圆的南海黑珍
珠。光是这对珍珠的市价,只怕已在千两之上。
然而这双赤舄的颜色却不是正常的大红,红得有点偏暗,看起来黑沉沉的让人心怵。
襄蓝心里陡然一亮,顿时明白了。
只听宋凌仍在施施然道:“臣弟把它买了下来,让人验了,知道不是人血,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他目光扫了扫,
飘落在宋致脸上,语气忽然变得很轻松,“只是没想到,我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哥,竟然会亲自下厨宰兔子烹饪野味
。真是让小王……刮目相看。”
宋致依旧咬着牙不吭声,可拳头已微微松开了。
宋凌笑了,一脸雍容璀璨的神情:“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想向皇兄讨了这个小太监,不知皇兄肯不肯割爱?”
宋致沉默了半晌,终于慢慢道:“要你就拿去吧。”
宋凌彻底笑开了:“多谢皇兄赏赐。那臣弟就此告退了。”
苏碧喜早已泪流满面,边摇摇晃晃地被陈文拓扶起来,一边一个劲地说着苏碧喜谢皇上开恩之类的话。
宋致仍是沉着脸:“不用谢朕,谢怀王吧。”
苏碧喜刚想向宋凌磕头,就看到宋凌笑嘻嘻地说:“你不要叫碧喜了,碧喜碧喜,跟倭人说话似的,不好听。我看你头发
挺直的,以后就叫苏直吧。”
捡回一条小命的苏碧喜换了名字,直向宋凌叩谢。
襄蓝望着自己眼前的宋致。宋致正看着几步开外的那几个人,那边的哭也好、笑也好、道谢也好、调侃也好,近在眼前,
却又仿佛非常遥远。宋致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般阴沉,襄蓝又从那里找到了那种熟悉的羡慕。
他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突然记起南朝刘宋的末代皇帝刘准的一句话——
“愿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
他从来不是帝王家的孩子,对这句话只是听过,却从未放在心上。然而此刻,他却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悲怆和绝望。
襄蓝有些同情宋致,而心里更多的,则是对宋凌的惊羡。
宋凌这样的人,如果一辈子做一个闲闲的亲王,于他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坐上了皇位,又是幸是不幸?
可那个时候的襄蓝只有十一岁,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仍是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那天他跟着心情很差的宋致到了钟粹宫,见到宋琴。他看到一种温柔而宠溺的笑容从宋致的嘴角绽放出来,很
快蔓延了整个表情。
后来他们两人上了暖阁,襄蓝被打发到书房替宋致写功课。
襄蓝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看到窗外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徐徐飘落,耳边仿佛听到了那天下午宋凌哼哼的奇怪的小调
,伴随着陈安茴天真无邪的笑声。
襄蓝环顾空空荡荡的幽暗的书房,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酸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