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皇兄。”她说,又很快嘱咐一句,“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知道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替他们兄妹两人传递诗笺。自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兄妹就沉迷于这种互赠诗笺的游戏。他们之间的诗笺
种类繁多,有时候是菊花笺,有时候是金牡丹笺,更多的是宋琴喜欢的洒金笺,无一例外精致美丽。
今天的是一张飘着淡淡桃花香味的五色粉笺。襄蓝点点头,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始终不太明白,这两兄
妹,一起住在永延宫里,还一起在毓庆宫上课,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什么偏偏要他这个外人来传书信呢?
然而此刻,他心里却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实在难以压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公主,泰液池那边坐的人是谁?”
宋琴向那边伸了伸脖子,有些不屑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怎么?他捉弄你了么?”
捉弄?
襄蓝有些惊讶,连忙摇头:“没有。为什么?”
宋琴娇笑了一下:“你别理他。没人知道他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他要是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让母后给你出气。”
宋琴并非樊太后所生,可按照后宫的规矩,都得叫她“母后”。
她说着,轻飘飘地走了开去。
襄蓝立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翠荷走慢了两步,对襄蓝低声道:“那是怀亲王,就是原来的二殿下。上个月开始,太后准他去毓庆宫听讲的……”
“翠荷,还不走?”宋琴唤道。
翠荷的脸又红了一下,看了襄蓝一眼,头一低,匆匆走开。
那边传来宋琴并不严厉的责备,语调里甚至带着一点快乐的调侃:“死丫头,你春心又泛了是不是……”
襄蓝并没有把她们的对话听得太仔细,脑袋里始终在想着另外的事——
早在宋致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们兄妹之下,还有一个二殿下,却从小体弱多病。当时还是皇后的樊太后怕他有什
么万一,从不让他踏出寝宫半步,更别说到毓庆宫听课了。后来宋致登基,他就封了亲王,搬出了宫去。所以襄蓝从未见
过。
听说太后向来不喜欢他。就算襄蓝不懂什么宫闱倾扎的东西,但至少知道,这个二殿下是后宫除了宋致之外唯一的男孩。
那也就难怪太后不让他出门、不让他读书了。
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又突然改了主意呢?
襄蓝在这样思考着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开去。宫里报时的太监已报过寅时三刻,他不想恢复禁足第一天上课就迟到。可脑
海里却盘桓着那个坐在杨柳下水池边的随随便便的身影,在心头绕来绕去。
(中)
“王爷、王爷……”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宦官从水廊匆匆过来,边走边唤道,“王爷,这就快卯时了,还是快过去毓庆
宫吧,别让太后和姚……哎呀!王爷!您怎么又去踩水?要是受了凉、咳病又犯了可怎么办?奴婢怎么向陈太医交待呀?
!”
他说着,跪到池边,连拉带扯地把男孩的两条腿从水里拖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帕,细细擦干了,又给他穿上鞋袜。
他做这些的时候,男孩始终没有反抗,摊手摊脚地任他摆弄,他嘴里咬着一根草叶,闲闲道:“李玉璋,我说过多少次了
,说话要小声,不要大惊小怪,没事不要乱叫。啊,有事也别叫。你那嗓子简直比姚老头家养的黄鹂还尖,老是这么怪叫
,你嗓子受得了,我耳朵可受不了。”
李玉璋一边给他擦着腿,一边絮絮叨叨:“您要是少惹太后和姚相生气,少让奴婢担惊受怕,奴婢才不会让您的耳朵遭罪
。”
说话间,男孩已经穿戴整齐,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他年纪尚小,还没有完全长开,潋滟的眼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身上穿
着一套浅绿色的缂丝锦袍,纤瘦的身体柳条一般的柔韧。
十二岁的宋凌站在阳光下,李玉璋看着他的时候不知为何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帝王之气,但这话他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
的,他很清楚宫里的忌讳、太后的忌讳。
他只好说:“王爷,快走吧。您要是再迟到,奴婢的脑袋可就真保不住啦。难得太后允了您进宫听课,可别辜负了她老人
家的一番美意才好。”
“呵……”宋凌满不在乎地轻笑着,拍了一下身边的柳枝,“皇兄十六了,翅膀硬了,她老人家觉得镇不住了,这才想起
了我来。让我跟着姚老头子学个一年半载,说出去也好听些。她一妇道人家,能打些什么算盘?可我就偏不稀罕那个位子
……”
“哎哟,王爷,”李玉璋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了出去,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宋凌笑着挣脱,伸手点了一下李玉璋的脑门:“你这颗脑袋能值多少钱呀?整天惦记着。你要是再这么惦记下去,我可真
想摘下来玩玩,看看到底有什么好……”说着,脸色已沉了下来,语调也不似方才般轻浮了,“放心,这话除了你和陈太
医,我绝不会对第三个人说。这整个云京城,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们两个了。”
李玉璋了解眼前这个孩子,从小就是一副七巧玲珑心肝,看似随随便便,实则心思缜密,识大体,知大任。他明白什么时
候该说什么话。在这一方面,李玉璋其实并不太为他操心,那些唠叨只是出于习惯,谁让这孩子是自己看大的呢。
他操心的反而是他的健康,宋凌遗传了他很早就病逝的母亲,从小身体不好,受一点凉就会感染风寒。樊太后还是皇后的
时候,就总说他是装病博同情,背着皇帝暗示太医们不要医他。太医院的人也清楚,他的孱弱是天生的,治不好,劳心劳
力的不说,把他医好了没什么好处,医坏了更是大罪,倒不如不去管他。若不是这些年太医陈文拓冒着得罪太后的危险悉
心为他调理,只怕这孩子也熬不到今天。
想到这里,李玉璋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好了,王爷,别说这个了,快过去毓庆宫吧。”
宋凌看了看天色,点点头,走出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脸对李玉璋道:“我让你准备的小竹马弄得怎么样了?陈太
医说过几天带小安茴过府,我要陪他玩呢……嗯,他家那个小孩儿,是叫安茴吗?不知道有没有安芡这么漂亮……”
“王爷,陈小少爷才刚断奶,路都不会走,骑不了竹马。”
“诶?那我上次去他家,看到院子里有一个挺可爱的小竹马……”
“那是陈家小姐小时候玩的,天潮发了霉,他们拿出来晒来着。”
“啊?不是给小安茴骑的呀?”
“王爷,您上次去陈家是一年前了,那是陈小少爷还没出生呢。”
“哦……难怪,我总记得上次见陈夫人还摸她的大肚子来着,怎么突然就蹦跶出一个小娃娃呢。”
“王爷……”李玉璋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说他“贵人多忘事”吧,也不见得,只要是上了心的人和事,他是特别的细心
谨慎。可是那思维的回路却又总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许只有用“异想天开”才能形容了吧。
*
此后的日子,襄蓝每天都能看到那个随随便便的怀亲王宋凌。
他总是坐在最靠近窗户的座位上,从不认真听讲,大多数时候是瞧着窗外支颐发呆,有时候则是漫不经心地咬着笔杆子,
不知在纸上涂画些什么。
来毓庆宫上课的孩子总共有十来个,却没有人同他闲聊。人人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私底下从不把他当回事。大家都听从
家里大人的嘱咐,巴巴地讨好皇帝宋致。
宋凌仿佛也不在乎这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下堂就围着宋致转,一个人收拾了笔具施施然晃出去,也从不主动跟人说
话。
侍读学士唠叨过几次,要他上课用心听讲。宋凌笑嘻嘻地说小王从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先生您教的东西太深了小王
我听不懂。他笑起来的时候雍容璀璨,格外美丽,总把侍读学士弄得呆呆地说不出话。这么几次之后,也不再有人管他了
。
可是襄蓝知道,其实宋凌都懂。只有在首相姚素芜教授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少见的严肃表情,眼神是
犀利清明的。
只是襄蓝不太理解,既然他明明明白,为什么要假装不明白。明明可以不用挨训,为什么从不为自己解释,挨训的时候也
是笑笑的仿佛很享受。
不禁想起宋琴对他的评价——“成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如此。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
具体是一种什么,十一岁的襄蓝说不上来。
可是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怀亲王是个比皇帝还要古怪还要孤僻的孩子。
比方说,有一次,下堂的时候,宋凌站在毓庆宫的宫门口,仰着脖子看天,一言不发。
襄蓝以为他在想心事,刚想鼓起勇气上去宽慰,看到的却是宋凌嘴角一抹邪恶的微笑。
不一会儿,毓庆宫门口就聚了一大批人,除了刚下堂的王公子弟、侍读的学士,还有路过的太监宫女,甚至连那天授课的
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挤在人堆里,齐齐朝同一个方向眺望,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而混乱的制造者宋凌早就退到了一旁,抱臂冷冷看着,眼里是浓浓的、毫不遮掩的揶揄和不屑。
好像一个顽童。
襄蓝忽然有点头皮发麻。
他看着宋凌慢吞吞地回到空无一人的课室里,甩着袖子来回踱了两圈,伸了个拦腰,随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往外晃。
路过门口的时候朝襄蓝粲然一笑。
阳光太亮,襄蓝被刺痛了眼睛。
可是,他又不像是个坏人。
因为第二天,宋凌给了襄蓝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瓷瓶。
襄家钟鸣鼎食,襄蓝自然认得那是官窑的青花瓷,是好东西。刚在心里赞了一声,就听到宋凌说:“不是让你看瓶子,里
面……”
襄蓝打开瓶子闻了闻,一股清凉的甘草香扑鼻而来。
宋凌拉过他的手,翻开他的手掌:“果然……这个要是不管它,会留疤的……”
襄蓝的手昨天伤了,替宋琴在御花园捉鹦鹉的时候绊了一跤,擦破了手掌。他觉得是小伤,又怕父母担心,就没有张扬。
好在不影响日常起居和写字,自己随便清理一下就由它去了。
宋凌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看,嘴里嘟囔:“这么好看的手,留疤就可惜了。”
襄蓝看着他。
宋凌忽然一笑:“放心,这药是我熟识的一个太医自己调制的,好用得很。我用过好几次了,三天就能好全。”
襄蓝呆呆地点头道:“谢谢你……”他只顾着道谢,竟忘了身份和称呼。
宋凌也不在乎,又笑了一下,飘啊飘啊的走开了。
那瓶药果然好用,才涂了两天,手掌的伤口便全好了,没有留疤。
只是襄蓝后来一直在想,他的伤并不深,手也一直藏在袖子里,平时动作都很小心,连乳娘也没有发现。宋凌他似乎从没
正眼看过自己,怎么就偏偏知道他手受了伤?襄蓝同他也从未说过一句话,又为什么会给自己送药膏?
襄蓝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渐渐明白,这个看起来随随便便,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怀亲王,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细密。
而且,他其实很善良。他只会捉弄那些他不喜欢的人。
襄蓝开始觉得,进宫上课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了。
又有一天,宋凌抱了一个小孩子来上课。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哪儿来的,看起来才半岁多的样子,说话走路都不会。样子倒是粉雕玉琢的十分可爱,尤其是一双眼睛
,不是全黑的,而是琉璃珠子一样淡淡的颜色。
宋凌第一天抱孩子来的时候是气呼呼的,很少见。襄蓝觉得有趣,多看了几眼,发现他左边脸颊有一块小小的红肿。
然后上课的时候宋凌好几次对着那孩子龇牙咧嘴、状同恐吓。可孩子回望他的时候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一大一小把毓庆
宫的课堂当作无人之境。
端坐正中皇帝宋致不发话,就没人敢说他们。侍读学士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到了最后,襄蓝实在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结果被罚默三遍《大学》。
后来的几次,宋凌的脸不肿了,他也不对着孩子扮鬼脸了,而是由着他在书案上爬。孩子爬来爬去沾了一手的墨,到处按
手印。有时候是自己脸上,有时候是宋凌脸上,还有一次印在了宋琴的衣襟上,宋琴惊叫一声,飞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钟
粹宫。要不是宋致神色阴戾,襄蓝只怕自己又要笑出声。
襄蓝坐在毓庆宫课室的另一角,远远看到脸上挂着墨手印的宋凌,他正瞧着怀里的孩子,笑得不见了眉眼。襄蓝第一次在
他脸上看到这种毫无负担的开怀笑容,忽然有点莫名的失落。
那天下堂的时候,宋凌又飘到襄蓝面前,往他怀里塞了一样东西——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小娃娃。
襄蓝搞不懂。
“他们也不带你玩,我把小琉宝宝借给你玩吧。”宋凌笑着说。
襄蓝又搞不懂了:“小琉宝宝?可皇上说这是陈太医家的小公子,好像叫……安茴?”
宋凌撇了撇嘴:“安茴安茴,又不是安息茴香,烤羊肉吗?我不喜欢那名字……”
他捧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举到襄蓝面前,献宝似的:“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琉璃色的,叫‘琉’,多好呀。”
襄蓝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傻傻地陪笑。
那天,三个孩子在暂时没有主人的毓庆宫里玩了一个下午。
襄蓝和宋凌都是好静的人,说是玩,其实真正在玩的只有陈安茴一个。
冬日的午后,阳光带着淡淡的凉意,空气里飘散着清雅的梅花香气。宋凌把自己价值连城的玄狐披风铺在草地上,让小小
的安茴在上面爬。他自己挑了块石头坐下来,闲闲地望天。襄蓝背靠着石头坐在草地上,在宋凌哼的奇怪的小调里昏昏欲
睡。
第二天,宋致假装是不经意地问起了这件事。襄蓝不会撒谎,便照实答了。
宋致并没有责怪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说道:“那小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拔了姚素芜一把胡子,老姚还没发火
,他就先哭……凌把他抛上抛下的时候倒是笑得开心……那陈文拓也是的,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带着,老是扔给一个十二岁
的孩子,像什么样子。”
宋致平淡的语调里带着浅浅的恨意,可襄蓝却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些难以捉摸的羡慕。
宋致又说:“你以后少和他们在一起。那小东西小小年纪就知道恶人先告状,知道装哭卖乖,又整天跟着凌那个人精,长
大还不知能成什么样子。你小心总有一天栽在他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下)
宋致接着道:“你以后少和他们在一起。那小东西小小年纪就知道恶人先告状,知道装哭卖乖,又整天跟着凌那个人精,
长大还不知能成什么样子。你小心总有一天栽在他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