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离去的一刻,蒙蒙亮的天突然有早春的细雨,淅淅沥沥,打落在陌归云后头那些扭曲的紫竹上,宛如泪痕,浸湿了满院的
竹。
二十六.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听洛东篱在身旁吟起这一句诗,陌归云终于忍不住卷起屋内那
青纱落的帘,伏在窗台处往外望去。只见入目的,确是满园的春色,南山院附近浅浅栽了许些柳树,平日融在满庄的花草
里不觉特别,只有如今在这微雨的时节里,方显得青翠欲滴,迎着初起不久的朝阳,让人忍不住出门去抚弄上一把。
形随心动,陌归云捞起搭在床头的外袍便要出门。身后却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那把越来越似女人般啰嗦的声音。
“归云,你风寒未愈,如今外面细雨纷纷,还是不要出去的好。”洛东篱一合手中书卷,劝道。
“在这屋里休养已有三日,工事也任东篱你包揽去了,东篱你就莫要连这赏春的美事也包揽去了吧?”自从个把月前代罪
一事后,洛东篱对自己便越发的好。开始任他帮自己干活当然只是为了减轻他心底那挥之不去的愧疚感而已,然而到了后
来,这帮忙越发的过分,也实在只能哭笑不得,陌归云无奈摇头。
房门突然呀地一声被推开,锦绣厚履落地有声。
“哦?……我本听说有人风寒病重,特意前来探望,看来如今是白走了一趟。”二人抬头看去,来者原是稀客——洛倚慕
。
“参见总管大人。”劳烦总管亲临,洛东篱与陌归云二人连忙行礼道。
“都起来吧。归云,前些天听庄里的大夫说你体质不佳,染了这春寒更是卧病难起,怎般等到我有时间来探望你了,却这
般精神呵。”洛倚慕一手打伞,一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盘上还承着一碗满满的苦药,走进了房中,将红木盘搁在一旁,
收伞置在一角浅笑道。
虽然曾经被洛倚慕处以鞭刑,曾经被洛倚慕明令要求过离开断风庄,可是出奇的,之后也并无受到更多的刁难,却反而是
一次次,受着有些破格的宠爱,就连“白眼狼”严贵也只有在一旁恨得牙痒痒的份。
感激接过汤药吹凉了喝下,陌归云谢道:“有劳总管关心,归云这几日经已好了许多,待明日便可继续干自己份内的事了
。”
“呵呵,你们南山院又不缺人,你多歇息两日想必东篱主管也不会责怪你吧?”半是笑言,半是打探,洛倚慕抬头望向与
陌归云一室共处的洛东篱。
洛东篱低头答道:“归云是东篱的知己,归云身体不适,东篱自当悉心照料,又岂会有刁难的道理。”
“如此最好。”看见二人相处颇是和睦,洛倚慕满意点头。
送药毕了,洛倚慕正欲与陌归云寒暄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到门前方慢慢缓了,驻足在门外,淡淡的
声音带着几分清寒:“倚慕。”
“庄主大人——”皆不曾想到会在此处看见那行踪飘忽的庄主,屋内三人猛地回头,看清的确是那人后,慌忙躬身道。
“往年吩咐你的,今年均作了么?”无视众人的行礼,目光聚在洛倚慕身上,奚仲隐若有若无叹了一口气,剑眉蹙成结。
耳畔依稀萦绕着一声叹息,陌归云斗胆抬头去看奚仲隐,方发觉了,在这朦胧又连绵的细雨下,那人竟是不提伞的,直直
任雨水落在发上,落在那银制的左半面具上,一滴滴散开。露在外头的右脸明明冰冷得不带一分感情,被雨水打湿后,却
生生似是带着几分忧愁。
“如往常般,半个月前便跟城北祁家的人说好了,我现在去拿便是。”洛倚慕也不去管门外那笼在雨中的人,就这般答应
过,打起自己的伞便往南山院外行去。
“嗯,那便好……咳、咳。”奚仲隐满意颔首,刚要跟在洛倚慕身后一并走了,却忍不住阵阵猛咳,伸指揉了揉发涩的喉
间。
“春雨虽细,却是道道带着寒的,庄主这般任雨水浇洗,恐怕咳嗽不是一天两天能断。”说不清是一直以来想要接近那人
而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机会,还是在那一霎那突然真心想去为他挡雨,陌归云撑起屋内一柄淡黄的油纸伞,走出几步,交在
奚仲隐手中。隐隐只觉得触碰到那人掌心的一刻,出奇的冰凉,恐怕眼前这人不止咳嗽,还带着正重的寒症。
“多谢了。”功夫再好,身体也不是铁打,奚仲隐按捺下咳嗽,接过油纸伞转身往外行去。却又在脚步方抬的一霎,回转
过头,望向那个送伞给自己的少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奚仲隐缓缓闭目,又缓缓张开,若有所思问。
“我在这庄内作小厮已有大半个年头,经常打扫庄门,想必是哪一次庄主出入时,见过了我。”陌归云刚走回屋檐下,低
头温声道。
“嗯,抬起头来。”随意转了转手中油纸伞,奚仲隐淡淡命令道。
努力让眸子里不带有异样的色彩,陌归云慢慢抬起头,去看那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去看那个进庄以来一直想要靠近却一
直苦无头绪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依稀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光闪过眸子深处,奚仲隐问。
“禀庄主,我叫归云,洛归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陌归云谦卑道。
“归云……是个好名字,你父亲给你起的?”奚仲隐似乎突然起了兴致,极罕见地关心起一个下人来,唇间又喃喃了好几
次那个名字:“归云,洛归云……”
“我,我从小跟着义父长大,这个名字是义父给我起的。”陌归云如实道:“至于父亲,呃,还有娘亲,从我出生那时起
,就没有见过他们。”
“嗯。”奚仲隐沉默转过身,半晌道:“跟我来吧。”
“是,庄主!”虽然不知有否被奚仲隐从这短短的话语中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有机会靠近这个人,应该是件好事。陌归云
连忙跟在奚仲隐身后,当然也不敢跟得太近,便任由淅沥春雨打落在单薄的淡灰外袍上。
那人徐徐走在前方,静默得仿佛忘记了后头还跟着一个人。陌归云心底七上八下的跟在奚仲隐身后,两人一直走到内外院
分界处的莲花池上画桥,奚仲隐突然停住脚。
不曾料到这一停,陌归云差些便要撞上奚仲隐,努力不惊呼出声,那人却突然体贴侧头道:“跟上来吧,这伞虽小,但要
替两个人挡雨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恭敬不如从命,早被雨水打得有些微颤,陌归云连忙跟上了些,拘谨地贴在奚仲隐身侧,距离太浅,心跳急促得
几乎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
“庄……庄主咳嗽体凉,恐……恐怕也是风寒之症,还是尽早找大夫,开些药服了比较好。”陌归云略略到奚仲隐肩膀处
再高一些,不敢抬头去看隔壁人,却又不忍心看他如此拖下去,支吾道。
“小恙无碍。”淡淡回绝了陌归云好意,奚仲隐稳稳打着伞前行,与陌归云跨过了那方沐浴在细雨中的动人莲池。
“小恙成疾,小疾成病,庄主事务繁忙,不调理好自己的身体岂不是更累了公事?”似乎是距离太近,话也逐渐斗胆多了
,不再支吾,陌归云争道。
“呵,你这孩子。”没有嫌弃陌归云多事,奚仲隐似笑非笑,不再与陌归云争辩。
走到了内院深处一方静谧的小楼前,奚仲隐驻足,抬头往紧闭的楼内看去,突然若有所思,侧头望向陌归云问:“你见过
无论多大的雨天,都不喜欢打伞的傻子么?”
“恩?”
“洛云卿,是其一。”
奚仲隐收伞入楼,只余还怔怔站在楼外雨下的陌归云。
“你要作其二么?”渐远的声音在楼内回荡起,陌归云慌忙止了那无端的出神,匆匆闯入楼内。
二十七.
小楼约有二层高,四周有许多松柏,环作一圈,似是青绿的屏障,微风细雨下,浓密的针叶沙沙作响。陌归云方推开小楼
的红木门,便觉一阵浓郁的檀木香气扑鼻而来。
“这里是洛家先祖的灵堂。”奚仲隐站在几步开外,负手背对着陌归云,语气不愠不火,偏生不太似是祭奠先人该有的口
吻,带着太多的疏离与冷淡。
小楼内皆是墨红与深褐色,气氛很是沉重,正中央的灵台上置着一列的灵牌,约莫四五面,刻着的皆是洛氏某某之名。灵
台上有长明的烛火,燃着暗黄的光。陌归云踏了一步进门,便不敢再往里走,支吾道:“庄主,我……我是不是应该在外
面等候……”
不等奚仲隐答话,陌归云身后的门突然呀地一声被推开,来人甩了甩衣上沾的水珠,代替奚仲隐答道:“本应如此。”
陌归云回头去看,原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洛倚慕,行礼道:“总管大人。”
“倚慕,东西放下,你出去罢。”奚仲隐转身,示意洛倚慕将手中提的麻袋搁在一旁。
“奚庄主,归云他只是最下等的下人,没有资格站在洛家先祖的灵堂里。”整个断风庄的人提起奚仲隐都如见了猫的老鼠
,洛倚慕却不然,负气将刚取回来的一麻袋祭奠用品扔在地上,洛倚慕随手关上身后门,据理高声道。
“至下等的人么……我若是愿意,他从今起便与你平起平坐。”奚仲隐唇角冷冷一翘。
“倚慕自然知道,奚庄主若是愿意,便要倚慕如今死在这灵堂内,又有何不可。”洛倚慕丝毫不避让奚仲隐,嘲道。
不愿在灵堂内与洛倚慕争执太多,奚仲隐松了唇角那危险的一翘,轻叹道:“出去吧,莫要仗着与其他人不同,便太放肆
。”
洛倚慕仍是不甘心,往前踏了一步道:“归云不是洛家人,也不是断风庄庄主,在这灵堂内祭拜,便是不应该。”
奚仲隐不欲与洛倚慕争辩,走过一旁拾起洛倚慕扔在地上的麻袋,打开草绳系的结,清点里头物事,白花花的冥钱,金银
纸衣,元宝蜡烛,一应俱备:“你若觉得不可,改日择个良辰,我将他收作义子了,那断风庄庄主的干儿子,来祭拜庄内
的先人们,总该可以吧?”
这回紧张的不止是洛倚慕了,无端卷入二人的口角中,更被无端的越抬越高,陌归云慌忙道:“庄主恩重,归云不敢!”
不悦哼出一口气,洛倚慕扭头,正眼不稍顾那一庄之主:“终究如今这断风庄是奚庄主你的,我说再多也是无用。奚庄主
你既然觉得合适,就当是倚慕多事好了。”
“嗯,倚慕……江南那边,还好么……”将麻袋内的东西掏出来点数清搁在地上,奚仲隐淡淡问。
“我上一个月去探望过三伯,他就住在故园隔壁,身体还安健,儿子和媳妇也都孝顺,庄里的钱让他们家衣食无忧还是没
有问题的。”洛倚慕推开门刚想要离去,听得奚仲隐问,便回头答道。
“那就好……唉,那就好。”依稀又叹了一口气,奚仲隐闭目。
洛倚慕脚步声渐远在小楼外,陌归云蹲下身,帮着奚仲隐打点祭奠的东西,悄眼瞥见隔壁人流露出极少见的落寞,不由试
探着问:“那位三伯……是庄主的亲人么?”
“嗯,一位远房亲戚,许久不联系了,也是前些年方知道还在世上,算是如今唯一的亲人吧。”奚仲隐起身,拉过不远处
的火盘,打着火把扔在火盘中,嘱咐陌归云道:“放些冥钞下去。”
陌归云点头,将冥钞一叠叠细细整好了,似是放飞白蝴蝶般,用心投在火盘中,薄纸遇火即化,遇风成灰,只余下渐浓的
雾在空气间飘荡。陌归云侧头又问:“庄主故乡……是在江南吧?怎般不回去祭奠自己的亲人。”
“早没有颜面回去了……三伯还在便好,有他看着,那几方土坟也不算冷清。”奚仲隐悠悠一笑,语气中尽是无奈与怀恋
。
曾经以为那是一个冰冷得没有感情的人,曾经以为那是一个狠毒又残酷的人,却不曾料到第一次亲近地在一起,便看到了
那人如此重情的一面。陌归云怔怔出神,连盘里的冥钱烧尽了也不曾留意:“庄主……”
“换金银元宝。”正折腾着清理灵台香炉废渣的人回头看见冥钱烧完了,熟练吩咐道。
“断风庄是洛云卿曾祖所创立的,那时候……嗯,那时候也是武胜司徒无相正年少的时候,听说那两人曾是朋友。只不过
后来背道,一人用一生成就了孤名,一人用一生成就了一个断风庄。”燃起三支檀香,伸指轻扇了扇香顶太旺的火,缓缓
插在灵台香炉中,看着一列的灵牌,奚仲隐有感道。
“不知道庄主这一生,想成就了什么?”陌归云蹲在火盘旁好奇,边问边将折叠好的金银元宝一个个投进火盘中。烧的东
西多了,烟雾越来越浓,缭绕在小楼里,挥之不去。
“我?而立已过之人,就莫谈这些罢了……呵呵,不如说说你的?年轻人的念头,总是比较多的。”回头隔着越来越浓的
烟去看陌归云,奚仲隐散发遮去半边银色面具,眉眼间那份逼人的寒意也似是遮去了许多。
陌归云哑言。用一生,去成就些什么?从出生起的路就被义父安排好,连最简单的想要知道自己生父是谁,见上一面的愿
望都不曾实现过,又何谈成就些什么?……
只不过,这问话倒是一个不容有失的好机会。
陌归云一咬牙,将手中最后一个金元宝扔下火盘,起身两步跨至奚仲隐身前,猛地跪下,深深叩首道:“我愿用一生成就
江湖一席之名,恳请庄主答应,收我为徒!——”
“你……”显然没有料到陌归云会如此答话,奚仲隐皱眉:“作断风庄的弟子,远没有你想象的简单。你若是嫌在这庄内
作下人太过委屈,我大可任你当个主管之类的位置,也是一世的无忧。”
“不!归云自小便有志习武,只是家境贫寒才不得已入了断风庄作小厮,至于……呃,至于会选断风庄,也就是希冀哪一
日行了八辈子的大运,能拜入断风庄门下,跟随庄主习武。”陌归云长跪不起,在这作小厮已有大半个年头,对这断风庄
虽不算十成的熟稔,但七八成总是可以了。可盗剑一事长久以来仍是毫无进展,这行踪飘忽之人也千年难得一遇,倒不如
拜入门下,既可重习久埋心底的武功,也可待更好的机会行事。
“起来吧。”奚仲隐低身凝视陌归云,银制面具下的眸子半闭:“明日出了断风庄,往东行来,紫竹林里见我。”
“多谢庄主!”欣喜在地上又叩了几声响头方起来,陌归云难以按捺心中喜悦,想不到竟然如此轻易得到奚仲隐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