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跟爹……跟每一个,我亲、我爱的人在一起,也算是此生无憾了。”一路杂草丛生,浩劫过后,这山间的地势也似
乎莫名的崎岖奇险了许多,陌归云走在险峻山道上,神思恍惚,每一句话都极轻,久久回荡于清风之中。
“归云……”洛倚倾低低拭去脸颊咸涩。
其实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悲恸呢?奚仲隐,那个许多人皆道是狠毒无情的庄主,对待自己一直是比对待庄中所有人皆要
来得好的。然为了种种前因,自己对待那个高高在上的庄主总是极淡漠疏离的。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竟会在一转身间
,天人永别……
天地崩塌,劫数无常,方是至无情之事。
走在前头的人仍如坠云里雾里,连悲痛是怎般的感觉也已忘却,仿佛整个身躯都不再属于自己一般,脚步盲目往前挪,跨
过一团团野草乱麻。而洛倚倾,自然也只得一路默默伴在其后,一路无言。
本就是极远的路,再加上陌归云与洛倚倾二人皆是有伤在身,竟是由白日走到了入夜,入夜又走到了白日,往复数朝方到
了十方潭前。准确些说,是昔日的十方潭前。
茫茫旷野,少有草木,只有地上若有若无的水痕让人疑心此地当真曾是一方碧潭。陌归云与洛倚倾二人茫然往四周张望,
只见除却地上有些未全然闭合的裂痕外,再无那一日决战的半分印记,更莫要提那双双坠入深谷中的人影了。
“或许……或许还有希望的,一日看不见尸首,也还是有希望的……倚倾,你说是么?”陌归云怔怔蹲下身,伸指抚着地
上裂痕,只恨不能将其再次劈开,去寻那转眼消失在身前的人。
“那日白墨池劫走洛云卿,奚仲隐说的,据说也是这般的话。”立在陌归云身后,比陌归云要来得冷静理智的人轻声叹道
。
陌归云默默低首,顺着那道裂痕走去,在这尽是龟裂的旷野上又走出了很远,不曾觅得想要寻找的人身影半分,却是意外
,看见了安然插于几步开外的青阳剑,长剑深陷入泥。
陌归云缓缓倾下腰,双指搭上露在外头的青云白日纹理的古剑鞘。然而不仅那青龙已是渺无踪影,就连那铮铮剑鸣也是全
然不见了。陌归云稍稍一用力,已是将青阳剑拔出泥沼之外,剑身黯然无光。
“终究是,一切都重归于无了么……”喃喃话语,失落出神道。
“归云,回去吧。”洛倚倾解了幽紫的外袍,自后方替陌归云搭上,柔柔拍了陌归云肩膀一把。
“嗯……”
……
见陌归云不哭也是不闹,洛倚倾便安了几分心,打算从十方潭下来后打点好行囊就带着陌归云回断风庄中再作打算。
然而等洛倚倾捡拾好一切,拉着那人的手想要离开时,却被极温柔而又淡漠的甩开了。
“倚倾,谢谢这些日子以来你的照料。只可惜,断风庄……我已经回不去了。”陌归云侧了侧身,没有踏出小屋半分的意
思。
“归云,你!——”洛倚倾愤愤,一步踏上前,屋内人却是更干脆的砰地锁上了门,栓上木条。
之后的日子便在这样的僵持中持续着,洛倚倾当然有一锤子砸开木门把陌归云打晕拖走的打算,然而转念一想,知道自己
功夫远远不如那人,若那人铁定了心不走,倒也确实是无可奈何的。
强来不行,只得又换了一个法子。洛倚倾本以为陌归云将自己锁在屋内,屋内无水无粮,出不了几天,他便也会耐不住饥
渴,出门觅食,等到时候抓住了再劝说就是。
然而一整日的过去,里头人却没有半分的动静,这回便轮到洛倚倾慌了,打上满满一壶清泉,生了火随意烤熟几条鱼儿,
立在小屋窗外一遍遍地叫唤着。
良久窗帘方被屋内人轻掀开,伤势刚好的人脸色几分苍白,虚弱一笑道:“我又没至于自寻短见的地步,你担心些什么。
”
连忙将水粮皆从窗口里往内塞了进去,洛倚倾恨恨道:“不自寻短见,那你告诉我,把门锁得死死的,自己一个人在屋内
整天整夜的不出来,干什么?”
陌归云倚在窗旁,淡淡道:“以前我与义父住在山上,偶然义父开恩不用我去练功时,我也常这般关自己在屋子里,一躺
一整日,外头风声飘忽,不太真切的传入耳中,倒也是件惬意的事。”
“归云……”洛倚倾站在窗外,一时竟不知道应再劝说些什么。或许那个青衣翩然,不染半分尘污的少年的确是更适合如
今这般的。留在这深山之中,饮至甘美的醴泉,任至清新的微风吹拂。
至于那什么断风庄与江湖,实在都是太过遥远的事。
七十四.
“十日前,重雾谷中人突袭攻占桃花村,如今断风庄与重雾谷及水天教已是势如水火。江湖各派,皆呈渔翁之势。”
“五日前,外庄叛乱,新任白虎堂堂主被查出乃是重雾谷派入断风庄之探子,如今断风庄各路据点之图已尽入重雾谷把握
之中。”
在陌归云木屋外苦守三日,洛倚倾终究是下了玉龙峰。正在陌归云神思恍惚,以为终究是与世隔绝之时,下山已有半月的
洛倚倾又重踏上了玉龙峰山腰处。
那人立在屋外,锦绣的紫衣在沿途的奔波中已破旧了许多,来不及稍作缝补。不似是上一回般苦苦相劝,温言安慰。洛倚
倾立在屋前,连那窗帘也是懒掀,冷声禀道。
“少主若是觉得,这百年相传的断风庄到此了断也不错的话,便在这玉龙峰上葬送一世吧。倚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总管,
树倒猢狲散,今日下山后便不再回断风庄了。”奚仲隐离庄不过一月,江湖情势却是连番剧变,心力交瘁的人一拂紫衣,
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久闭的木屋却是突然呀的一声开了,屋内人青衣单薄,久未有一顿饱腹,连走路也是有几分不稳,倚在门扉
处唤道。
洛倚倾心酸,方才的冷意也就淡却了几分,长长叹息道:“归云你这般作践自己,若你父亲、你义父他们在天有灵的话,
又如何能好过。”
知错低首,陌归云轻咳,伸指拢了一把身后散乱的墨发,抬头再往洛倚倾望去之时,眸子里已然带着久违的坚定的光:“
倚倾,待我去一个地方,便随你回断风庄。”
“好!”洛倚倾欣然。
唇角扬起几分难得的笑,陌归云微微点了点头,往另一方山头行去:“你随我来吧。”
穿过一丛丛的细草,一丛丛的竹木,林间水气氤氲,山下已是入夏的时节,山间却还是气候宜人得很的。万物繁盛,一片
生机昂然,天上的飞鸟,溪涧的游鱼,自然皆不会为谁的离去而悲戚。
拐过一段段蜿蜒山路,越过两座山头,终于登上了陌池昔日练功之所。幽邃洞穴满缠的青藤比几年前的又浓密了许多,绿
意闪烁得刺眼。伸手稍稍掀开一道青藤,洞内寒气已然扑面而来,陌归云侧首体贴道:“倚倾,这山洞是我义父平日练功
之所,洞内奇寒无比,更有机关无数,你还是在外头稍作等候吧。”
“是。”洛倚倾领命,顺从立在洞前,不忘提醒道:“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体弱得很,早些出来吧。”
陌归云应允地点了点头,再转身没入青藤墙后,道道青藤如瀑,立在外头的人已然看不清里头的人到底在所作何事了。洞
前是细沙铺的地,然后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屏障,流光一如当年。
以前要运上全身的内劲方可破得了此处的屏障,然而今非昔比,陌归云随手一挥,长袖触及屏障之时,那流光竟缓缓的皆
是散去了,方使出半分的内劲。
左右巨石轰轰作响,这几年间,来者的功夫长进了不止分毫,这机关却是没有半分的长进。陌归云摇头一笑,抬腿一扫,
只见那两支如能视物般的冷箭便直直的落在陌归云脚下,足尖一踏,更如见了猫的老鼠般,怯生得没了半分杀意。
“义父……若然你得见云儿今日如此,不知是欣喜非常,抑或百般感慨?”终究是离洛倚倾远了,一人独处,陌归云唇间
笑意便又重露了两分苦涩,幽幽叹道。
岩穴内是成片成片的寒冰,雪色千里,似真似幻。随着机关开启,两道自燃的油烛也亮了,暗黄飘摇,一切都带了些不真
实之感。
“也有十年了……”还记得第一次误闯此洞穴时正是七岁,陌归云抬头打量这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暗室,也无需再担忧
下一霎便被陌池抓着扔出洞外责罚了。此时方觉得,原来这皑皑的洞穴实在是空旷寂寥得很,带着阵阵刺骨的寒意,也不
知道在这洞内修炼的人缘何能一个人独坐了一年又一年。
大概是……因为这洞穴内那唯二的物事吧?
陌归云低腰拭去布履上的尘污,踏在冰穴的每一步都极轻,生怕惊扰些什么般,连呼吸也渐渐的屏住了,一步步往前,终
于,立在了那座曾经惊鸿一瞥的冰雕身后。
只是一个背影,只望得见那轻散及腰的雪发,与那洒脱至极的玉带长袍,就连手中拈的一抹红梅也如旧时所见的那般。
衣上云月纹理清晰,衣下润泽肌肤栩栩如生。已经有过许多次的梦中遥望,如今自然知道这冰雕传神勾勒的是谁人。陌归
云低首,突然吮了右手食指入唇,皓齿轻咬破食指,将指上殷红凑在那冰雕手中无色红梅之上,轻轻细抚。
红梅妖艳,再无法揣度对眼前人到底怀的是怎般的感情,陌归云滴着血的指几要凝在寒冰之上,艰难移开了,双臂已然不
受控制般自后揽上了冰雕细腰。
“嗯……父亲大人……”迟疑了半分,唇间低声吐出这声有些别扭的称呼。陌归云脸颊贴在冰雕背后,却似是丝毫不觉冰
雕寒凉一般,久久依偎。等待太久的相逢,终于得偿,便是就此冻死在洞穴中也是无憾的。
极亲密的相拥,是血缘相系的亲生父子,却又似是情人般的含情脉脉,略略含羞。陌归云缓缓闭目,只觉脑海间如电光火
石般闪过许多画面。一些是已然几近遗忘的细微之事,然而更多的,却是自己的的确确,从未经历过的,有如坠入幻境,
……
是跟这洞穴一般幽深黑暗的四周,冷风如刀,道道直刺入人肺腑当中。
“……让我先看孩儿一面,再斩下你的剑。”地上有人乌发凌乱,高高隆起的腹间一阵阵剧痛颤抖,下身尽是殷红,血流
满地。相比之下,胸膛上那道只离心脏稍稍偏了一些的剑伤也不显得那么狰狞了。
然而那人唇间带血的笑却仍旧是傲然得很,黑发一扬,明明是乞求的话语,却没有半分折腰的意思。
“你以为,我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么?”一旁的人看不清容颜,只是声音却是有几分熟悉的。剑锋划过地面的声音,刺耳
至极。
“你如今下剑……让我就此死了,不觉得太……太便宜我了么?”临盘在即,终究是连仰头的力气也失却,洛云卿半闭眸
子,倒在被血染湿的地面上,身子剧颤,不住喘气道。
一旁人笑意冰冷,剑锋缓缓在那已然血迹斑驳的衣上划过一道。“我自然不会让你死得如此轻易,洛云卿……”
然后一切的景突然又皆朦胧了,陌归云刚想要睁开眼从这幻境中惊醒,忽然又被重拉入了那片漆黑幽深的洞穴之中。
重重迷雾,雾坠十里。
陌归云努力再看清楚了些,原来从那人腹中汨汨流出的竟都是污红的血水,直至那血水流得清干,再没有一滴可以溅落了
,血泊中才落下那一颗细嫩的羊脂玉,
恍惚间,隐隐有光,光中一点玉影,羊脂雪白。
之后有风,那不过项坠大小的羊脂玉无绳牵系,荡漾于风。风渐疾,羊脂玉宛如花苞,遇风而长,层层绽开,层层交叠…
…
“洛云卿!”一旁突然是那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嘶喊,明知道是久远得将要尘封的事,然陌归云还是止不住心中剧痛,
环抱着冰雕的双臂阵阵颤抖,热泪不住溅在冰雕之上。
“你不是说要自己亲自看一眼的么……洛云卿!云卿——”明明是上一霎还如剑锋般清冷犀利的男子,下一霎却已然神智
崩溃,眼泪倾盘而下。
洞穴幽暗,血流成河,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纵使是有千百个不愿,也是无能为力再睁开眸子一霎,望一眼自己血尽方生下
的骨肉了。
陌归云紧闭双眸伏在冰雕背后,只记得在那幻境中瞥见的最后一幕是那羊脂玉绽放的花苞中有一个小小的婴儿,肌肤白皙
如玉,不像其他婴儿般哭闹,安安静静的卧在那里,隔壁却是已然疯狂的玄衣男子。
“父亲大人……”往事种种尽在眼前,陌归云不由失声痛哭,哭声经久不绝,崩堤的泪水湿了一切,再也没有半分往日的
淡然。
是为方才所见一切而哭,更是为这些日来遭受的一切而哭。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将自己关在小屋里头,卧在床上想了很多,偏生却是眼眶干涩,一切的痛已然割在心头,却是没有倾泄
的缺口。
今日思及百般种种,终于是再也无法掩盖悲痛,何谓坚强,更是不知何物。只顾用泪水浸了眼前一切方肯罢休。
哭至泪尽,嘴中喃喃的也已不知道是那三人中哪一人的名号。
父亲……爹……义父……纵使那些人有着百般的恩仇,百般的宿怨。却又都是自己一世至亲至爱之人,一世不变。
还记得,自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日日夜夜的陷在那羊脂玉的梦魇里,以前不知道是为何,如今可是终于知晓了……终究是
,自己每一分的血肉都载着了那人太多的执念,太多的不舍。
陌归云举步,缓缓绕到冰雕之前,只见冰雕美人栩栩,之前一度度的在梦中相见,画中相见,却是都不曾能实实在在的触
碰上半分。如今虽然只是一方冰雕,然而却是凝了陌池数年的心血方凿成的,也当真是神韵七分相像。
陌归云伸指柔柔拂过冰雕面颊,踮高了脚尖,认真凑下绯唇,吻在那被前人爱抚得太多而有几分模糊的冰雕唇上。
至热烈的交缠,冰火交织。之前与奚仲隐同床而眠时,陌归云总是连主动褪去衣服半件也是不愿。今日却仿佛全然是另一
个人了般,拥着那具毫无生命更毫无温度可言的冰雕,用尽了一世的火热去爱恋与索求。
“你知道么……自小我就喜欢你……”陌归云抬头痴痴望着冰雕缺了几分神韵的眸子,已是迷惘十几年的感情突然醒却,
仰首苦笑道:“其实……其实真的从出生的那一朝开始,我便注定了这一世皆是你的人了吧……”
“父亲大人,如果还能再梦见你一次,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你对爹,对义父……是怎般的感觉?”对我……又是怎般的
感觉?……
是执念?是不舍?是父对子的宠溺?是母对子的眷恋?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