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是就算那人还活着,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陌归云只得转身叹气,努力让自己不再去看那座如有魔力的冰雕,然而目光所及,洞穴最深处的檀木棺却是让陌归云方松
下几分的心不由又是一紧。
陌归云深吸了一口气,走近那埋在寒冰丛中的檀木棺,软缎厚锦垫的棺底,细碎白花成簇衬在棺木一旁,四测有浮雕,琉
璃玉镶嵌,这般的细心体贴,竟分毫不似是那个连自己房间也不会布置的山野之人所为了。
“原来一直隔得如此近,又如此远……”陌归云用内力震碎了封在棺木四周的寒冰,伸掌抚上棺盖,本应是一抹便启的棺
盖,却在那玉掌的轻颤下,迟迟未启。
最后终究是一闭目,陌归云猛地把棺盖一推,远远摔在了地上。
却只往棺木中望了一眼,陌归云已然是脸色惨白,伸指死死捂住唇方没有尖叫出声,一下虚脱,徒地坐在了檀木棺一旁,
一时竟不知应如何是好。
那棺中的,原是……
七十五.
前尘散罢,天长明,寂寂风云轻。
在那幽冷洞穴中从清早独坐至入夜,黄昏时分,洞外晚霞柔柔抹于天际,融在这漫山遍野的绿意里,流光灿烂,一草一木
皆是绝美的盛景。
却有比那晚霞与夕阳亦更为妖艳的物事,冲天火光一直从岩穴内蔓延至岩穴外,影影绰绰的跳跃着,久久不息。
逝者已矣,还有太多的事迫在眉睫,不得不为之。一举衣袂,一扬火折,最后深情凝凝望了那冰雕一眼,陌归云终究是忍
着百般的不舍,将岩穴中的冰雕与那檀木棺内的遗骸一并焚化去了。天长明,火光直冲云霄,胜却万丈红霞。
待那红霞退尽,夕阳消散,天地之间,也就只余一方巴掌大小的黑木横盒载着几丝的灰烬,证实那传奇般的男子确实在这
世间走过一回了。
“归云……”洛倚倾一直守在陌归云身旁,陪陌归云处理好洞内一切后,伸手轻拍了陌归云肩一把。
“回断风庄吧。”扭头带笑扬了扬唇角,陌归云将那黑木横盒伴着不再辉煌的青阳剑稳稳收好,与洛倚倾二人匆匆往玉龙
峰下赶去。
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沿路又听洛倚倾禀告了许多这月余来江湖的剧变,陌归云不敢久留,每每闭眼稍作小憩,喝上
两杯茶水,就又重坐回了马背之上,长鞭疾若霹雳,策马往远方不住奔驰。
幸而抵达之时,情势还是比料想中的要好上了几分。庄中一片黑压压的沉寂,陌归云也不管来者是谁,一步踏入庄内,抓
过一个青龙堂的人便连珠炮般喝问。那弟子一怔,总算是认得眼前人是奚庄主爱徒的,就老实将白虎堂堂主如何蓄谋叛变
,如今已是率众逃离断风庄之事悉数道毕了。
陌归云蹙眉,柳衣一拂,让洛倚倾先回内庄打点,自己则独自一人快步走至议事堂当中,派遣下人去唤肖明日与肖明夜兄
弟进见。
不多时,肖家兄弟二人身束紧衣,腰系长剑入内,虽是有些不情愿,却终究是皆在进堂后便单膝跪在了议事堂中,行礼道
:“属下肖明日、肖明夜,参见洛少主。”
千帆过尽,千山看罢。今日的陌归云已是一扫往日优柔,腼腆也浅了许多。只见青衣翩然,淡淡在堂中雪熊皮垫的高座上
坐稳,伸指柔柔支颌,一眼瞥去,竟有几分昔日奚仲隐般的神韵,向座下人微微一笑,道:“起来说话吧。”
只消一句话,已让座下二人知晓今日座上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肆意凌虐的羸弱弟子,就连肖明夜也在一霎那间收起了对
陌归云一贯的敌意,肃然立于堂前。
“近日庄中之事我已是知晓……传令下去,全力追捕白虎堂叛变众人,叛庄者——杀、无、赦。”修长的指搭在清秀脸庞
上,不似是奚仲隐的清冷,更多了几分淡薄的温柔,陌归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遵命。”比料想中要来得快太多地接受了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主,堂前二人一抱拳,接过令便往堂外行去。
箭在弦上,水火相交之势。哪里容得半分的仁慈,半分的心软。已经再没有人可以倚靠,也不会再有人纵着自己的软弱半
分,陌归云疲然倒在高座之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那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令,可是多少风霜过后方可淡淡吐出唇边。
叛乱之事就此交由肖家兄弟惩处,陌归云与奚仲隐一般,是当真信得过那两人的。如今……却是更为难缠的重雾谷与水天
教总舵等待着自己解决。江南如画水乡,终究是又有了重逢的日子,不得不重逢的一朝。
……
多日奔波,再无力气连夜赶赴江南。陌归云叹了叹气,在庄中众人或是惊愕或是仰羡的目光中掠过,无需任何的仪式,已
是正式作了断风庄新一任的少主。
侧身避开一道道如箭目光,陌归云回至内庄之中,只见那庭院依旧是绿草茵茵,古朴而不失清新。乖巧的听荷也还是安份
得很,看见陌归云回来了,连忙扔下手中正在擦拭门扉的抹布,雀跃上前,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公子,公子,你回来了
?”
“啊,不对,他们都说如今该唤你作少主了……”又在下一霎换了称呼,眼前人比昔日更为身份尊贵,听荷晃着扎在身后
的长辫子,眨巴眼睛道。
“听荷你喜欢唤我什么,便是什么。”时候已是不早,陌归云倦容难掩,微微一笑,伸手挥退听荷道:“我有些累了,听
荷你也先下去休息吧。待我睡醒,再与你畅谈一宿不迟。”
“好,那少主你好生休息。”听荷识趣点了点头,转身往庭院外头行去。
别过听荷,陌归云踏入房中,房内一切与去时皆没有多大的变化,挂在窗边的珠帘也仍是随风叮咚作响,青纱悄掩月华。
……然而昔日相伴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再没有温热的怀抱,难舍难离的温柔。只有回忆里那双月眸闪烁的光,胜却
漫天星斗。
终于有几分明白奚仲隐当日独守之痛,陌归云不由苦笑。只是当年那个人尚能往紫竹林里筑一方小筑,避过神伤旧地,而
自己,又能逃往哪里去呢?……整座断风庄中,又哪里有没有那人痕迹之所。
有些人,似乎从相逢一刻便注定了是一世的伤。躲不得,逃不过。与那生来便烙在心底的人一般。分不清孰轻孰重。
陌归云低幽一叹,桃木圆桌上搁着洛倚倾带回来的行囊。翻开行囊,从里头取出了同样黯然无光的青阳剑,与那方黑木横
盒,陌归云转动一旁书架上的青花瓷瓶,稳稳捧着长剑与木盒踏入了暗道之中。
两道暗黄灯火若有若无,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每一下的呼吸都似是长叹一般。一直走到暗道最里头,陌归云挑
了挑两旁油灯,摇曳火光亮了一些,明明灭灭映着正中掩在白纱后的画卷。
陌归云将青阳剑与黑木盒子皆肃穆置在了画卷前的方桌上,朝那装有洛云卿骨灰的黑木横盒深深鞠了一躬,闭目久久不起
。
待陌归云直起身,习以为常地伸指去掀画上轻纱之时,却错愕的发现那轻纱与画卷中竟夹着一封书信,草草的置在画托之
上,不难看出写信人甚是匆匆,连信封也是不曾封稳的。
艰难方自以为抚平了的心不由又是砰砰乱撞,陌归云取信的手也带着几分颤抖,不敢去细看信中内容,只怕下一霎又是止
不住的泪流成河。尘封的伤口一霎那间又被重新揭开。
信封与信纸皆是淡淡的油黄,薄如蝉翼,信封上只有寥寥几字——吾儿亲启。
皓齿抵在唇上快要将绯唇咬出血,陌归云忍住心间百般翻涌,取出封中黄纸,一字一句,缓缓往下看去。
……
归云吾儿。请允许吾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如此唤你一回。
你既得见此信,那吾应以不在人世,你亦应以知晓前尘种种。吾自知,此时此刻,你所盼的不过是一位可以共泣,可以相
伴之人而已。然而世事无奈,吾最后遗你的只得寥寥此信,望君谅解,拭泪纳之。
与云儿你相见之前,吾一人独守断风庄十五载。十五年间,夜夜思及洛云卿,与那时尚未相逢的你,总是多有不解。缘何
世上竟有人愿受百般痛楚,只为一丝血脉?……直到与你相逢,相聚之日虽短如朝露,却终究是明白了,似云儿你这般的
少年,就算那日血尽之人换了是吾,也必定是千百个情愿的。
云儿。请允许吾暂抛却了父亲与师父的身份,如此唤你一回。
一直以来,你皆笑着叹气说,不知道枕边人说的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然而今日此信,确乃吾字字肺腑,望君听取,久
以为念。
情爱二字,古今无人能解。纵是吾尽却一世,也不曾敢妄言已有几分参透。吾只知,吾这一生,倾其所有,唯独爱过两人
……其一,名洛云卿,其二,便是云儿你。
你总疑心吾只视你若云卿替身,然而那人性子与你是截然的相反,至于你与他容颜虽有七分相似,然而皮相之物,本就是
虚妄至极,又如何能作得情爱之由。云儿你生性谦和温文,善良优柔,这性子放在江湖中是少不了遭罪受挫,然而吾着实
是喜欢你得很,喜欢得心甘情愿宠溺纵容你的一切。
记得每一个夜晚你抱作一团蜷伏在怀内的温馨,每一次执着你手传授剑法时,看你身影翩若惊鸿的欣喜。半世惘惘不知其
所往,直到遇见云儿你,方有了那些久违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最初收云儿你为徒,也不过是想稍稍弥补这十五年来未尽抚养的愧疚而已。然而这两年又半,短若朝露的相处以来,吾深
知,吾对你的感情早已不是一个父亲对孩儿该有的感情一般。
……吾自是深爱洛云卿,然吾亦如爱洛云卿一般的,深爱着云儿你。此爱绵绵,至死不休。
云儿……请允许吾在赴此死约之前如此再唤你一回。
吾知你最不愿之事便是见吾与你义父生死相残。然而前尘旧怨已深,不掷生死,别无他法。此去茫茫,望君见谅。
吾此行一是为与白墨池了断昔时仇结,其二,则是要威迫其交出你身上绝情散的解药。
这些日子以来,你总是怨恨吾不让你踏出断风庄半步,折了你羽翼,让你似是软禁一般留在内庄庭院之中。
然而吾又何尝不愿带你快意江湖,刀剑恩仇呢……你自幼便服白墨池配制的绝情散。那毒物,初服不觉有异,长期服用,
更可将人年少时的功力催至极限。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若不得解药,那毒性也是剧增,服毒之人活至十八已是极限之至。
吾近来频繁穿梭于大江南北,名义上虽说是为庄中之事,实则还是为了寻此毒散解救之法。这些日子以来督促你服的中药
可勉强缓解毒发痛楚,然而要根治此毒,还是得解药一法无他。
白墨池与吾是一世的宿敌,吾便是豁出命,亦无得其解药把握。吾自知大战在即,这些日子以来连夜配制了许多抑制毒性
的药散,皆用小盒装好剂量放在这暗室之中了,云儿,你每隔三月便服用少量,性命自可无恙。
这药散虽只可稍作缓解抑制,幸而吾近日细心钻研过了,那绝情散每每是动武之时,渗入五脉更深。换言道,云儿你从如
今起,抛却手中长剑,惬意做个江湖散人,也就是没有解药的最好解药了。
至于断风庄,你若是有意任一个虚名,上下自无不服之人。你若是无心久留,庄主之位传与你所喜之人便是。
切记切记,一不可动武,二莫涉江湖纷争。寻一处山林溪涧,找一个真正待你好的人。赏清风,酌清泉,相携手,共白头
。如此,吾在九泉下亦可安心瞑目。
云儿,请允许吾最后如此唤你一回……
愿得来生相见日,今世勿念。
奚仲隐 绝笔
七十六.
六月初夏的时分,暖阳渐有几分炙人,风也若有若无的渐弱了。似乎是随着这有些早至的夏日,那江湖,也逐渐的不平静
起来。
奚仲隐辞世,陌归云接掌断风庄之事不胫而走。断风庄近年虽略有衰败之势,然终究是江湖公认的第一庄,一时自是四下
哗然,江湖众人无不惊诧。一如当年洛云卿失踪,奚仲隐于断风庄内乱四起之时继任一般。
消息方传出之时,江湖上谈及此事的人半是赞叹,半是摇头。赞叹之人自然是赞那少年在过去两年的比武擂台上皆是锋芒
无双,天赋非凡,担任这庄主之位应是最适合不过。摇头的人则道,传言皆说那少年是个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之人,只怕
断风庄落在其手中,更是阻不了下坡之势,江湖从此可要少一个传奇了。
然而正是那消息传出三日三夜,人们对陌归云仍未讨论得出个结果时,江湖之上,突然便又多了一个传奇。似是盛夏骤至
的暴雨般,倾盘滂沱,哗地惊动了整个武林。
重雾谷深居西南要地,易守难攻,多年来纵是重雾谷最为低迷之时,也无人闯得了那秘谷半分。
……如今却有人不仅荡进了重雾深谷,更一剑削去了那向来谨慎至极,机关算尽的谷主黑发半数。传闻那擅闯之人剑法极
为游刃自如,轻巧灵蕴。待谷主清早醒来,惊觉失却半头黑发之时,那人也是早已不知所踪,只余枕边留书一封,上有“
断风庄”三字。
三日后,重雾谷竟是将近来数月吞并断风庄的据地悉数双手奉还了。相会在江南乘凰阁中,接见重雾谷使者的,正是那初
继任不久的少年庄主。
陌归云青衣玉带,衣饰比过去华美了许多,精工所饰。墨发紧束,陌归云稍有几分倦容,大抵是连日连夜赶路时落下的疲
惫。
“洛庄主,在下奉谷主之命前来,我重雾谷自愿归还断风庄江南一带据地,愿与断风庄重修于好,免于干戈。”
“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对了,回去告诉你们谷主,重雾谷深山幽寒,裸睡虽说有益身心,然而终究是容易着凉的,还得
多加寝被。”把玩着随信上贡的一对白玉明珠,座上人浅浅笑道。
“是……”重雾谷棕褐长衫的弟子尴尬低了低头:“谷主他还想问,不知道洛庄主上回投在我溪涧里的毒药,何时方可不
吝赐予解药?”
……夜半落发,碧波投毒。若非如此,又如何可在短短数日内教那不可一世的重雾谷乖乖就范,噤声不语。
“前些天在废园里随意抓的一些药散,也忘记解药搁在何处了……”座上人支颌蹙眉,故作思索,半晌方徐徐笑道:“不
过皆不是剧毒之物,重雾谷溪流湍急,你回去让谷中弟子忍耐一些,先饮着别处的河水,待上一月半月,自得痊愈。”
“多谢洛庄主……”
正是江湖人士纷纷对陌归云大有改观,重雾谷之事过去不到半月之时,断风庄原白虎堂的赵襄堂主竟投奔水天教,结束了
一直藏匿逃亡的日子。仗着与其叛逃的一班兄弟,赵襄一跃跃至水天教护法之位,白虎堂向来掌管庄中情报,换言之,可
是整座断风庄在中原的线眼皆逃不过水天教的掌控了。
半战半罢,两教弟子沿着长江两道先后交手不下数十回。不仅是滋扰江湖清平,更是连沿江的商贾也是苦不堪言,只叹刀
剑无眼。
……却又在某个无风无月,长江翻涌奔腾依旧的夜。有人摸黑登上了水天教总舵,一人一剑,血流成河,勿论是水天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