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官太太偷偷嘀咕:“他们啊,就是为着无儿无女,没有牵绊和挂念,就随着性子想做什么做什么。他做他的呀,平白带坏我家少爷……”
对于吴少爷的习性,刀属官不予置评,但要说吴少爷带坏自家少爷,刀属官是要瞪眼的,“太太莫瞎说,你养的混小子是能关得住的么?”
“但他去前线……”
“我请示过大佛爷,说那混小子福大命大,不关事。再则如今这世道,土司已经……我们总该多找几条路子。”
为着保自己的命,抑或为着要他人的命,不管出发点如何,他们内心里的期盼是一样的:中国必胜!
窝在山旮旯里时,吴崇礼和刀少爷总以为有人故意隐瞒了远征军获胜的消息。一路北上,战争态势如夏风铺满天地,他们毋需甄别判断,跟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一样自然而然就过滤出消息真假——
远征军的战况委实不那么振奋人心!
距6月4日远征军发动进攻以来,经过五次围攻冲锋,松山阵地依然巍巍耸立着。第71军伤亡三千余人,主攻营正副营长全部阵亡。
日军放出狂言:“中国军队不死10万人,休想攻取松山。”
由于松山火力的覆盖范围太广,中国军队急需的粮食弹药后勤物资只能依靠人力骡马经由山间小道运抵松山和龙陵前线,雨季中,到处山洪暴发,山道泥泞,民夫骡马均不能行,美军飞机亦无法起飞。前线作战的军队失去后勤保障,久攻不下更是军心动摇,士兵们蹲在光秃秃的战壕里,怀抱步枪,日夜听凭大雨浇泼,苦不堪言。
7月,远征军司令部命令第8军接任第71军,担任主攻。第8军军长何绍周乃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侄儿,虽身为中将其实并不擅长打仗,于是慷慨地把松山战役前线指挥权交给了副军长李弥,自己蹲在第二线掩蔽部里观望。
李弥,腾冲人,毕业于风云际会的黄埔四期,同期大名鼎鼎的同学有林彪、刘志丹、伍中豪等等。不知是这一期教官的教学方式不同,还是这一期学生的命理中有某种不好解释的特质,黄埔四期集中的都是天才、鬼才、奇才。
第71军久攻不下松山,反而伤亡惨重军心浮动,后方士气亦被打击,值此进退两难之际,集团军总部急切换上李弥,希望能打破僵局。
然则李弥此时,也在挠头。
自7月5日集结完成,第8军三个步兵师在远征军直属重炮团及军、师炮群百余门大炮的掩护下,从四个方向向松山阵地轮番进攻。
然则老天爷像是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般故意发难,毫不吝惜地倾倒雨水,泥泞的山路变成了溜冰场,士兵们既要留神脚下摔跤,又要提防头顶上比雨水还密集的子弹,每爬一步都艰苦异常。
短短几天,二十多次攻击打下来,两千多的伤亡数字亦不能把第8军的阵地垫高一点。
这座坚不可摧的松山,到底要吞噬多少远征军的尸骨才罢休?
松山脚下悲情和愤怒的情绪卷着漩涡,让所有人都咬牙切齿。
吴崇礼跟着第200师老上级、译员组组长老邓在战壕里穿梭,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人和事,有些茫然。
老邓的一只眼珠子已丢在缅甸林子里,现在戴着个眼罩,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看着有些狰狞,截然有别于出征缅甸时的温文尔雅。
刀少爷本想开个玩笑,头顶忽有炮弹的啸声,被人一头按下,他张开的嘴来不及合上,结结实实吸了一气管泥。
沉闷紧张的战壕了终于有了丝笑意。
被困同古时且无惧色的老邓却依然紧绷着,就着雨水胡乱帮刀少爷抹把脸,催促两人快走。
“邓、邓组长……”何曾见过久经沙场的老邓有这般不安!
“吴译……呃,崇礼,在那期译员中,你一向是有些自己的想法的,远征军此次反攻,非游击,中国抗战7年,成败在此一举。你久居滇西,或许能为李副军长提供些有裨益的见解。”
李弥临危受命却无战果,上方,躲在碉堡里的敌人仰仗天时地利不手软,屁股后,“限期攻下”的军令又如山洪涌来,他被夹磨得焦头烂额,干脆把指挥所搬上前沿阵地,亲率参谋长和美军顾问到主攻团督战。
指挥所掩体里英文、中文齐响,正进行着激烈的争论。老邓的独眼眨巴两下,示意吴崇礼和刀少爷于外面等候。
听着里面安静了下来,吴崇礼拍拍刀少爷,又细致地整理着装。正扯衣襟,老邓探出头来,“崇礼,进来罢。”
李弥、两位美国人和译员都站在一个弹药箱搭成的桌子旁,见着他们,李弥笑了笑。
老邓要吴崇礼把这两年日军在滇缅路的来去汇报一下,“军座,就让崇礼自己翻译吧?”
李弥点头,示意译员先出去歇息。
吴崇礼一段中文一段英文把情况说了,便无多的话。他事先只想着来探情报,没料到为远征军提供情报,临时临赶上阵边想先说,他自己也觉着太不像个表面投降暗地里抗日的有骨气中国人。
略显尴尬地站在那处,他想着该不该乘这机会讲讲自己援助龙潞游击队的义举,免得远征军打到勐达时顺手把班宇给灭了。自然,他们想打去勐达,先得攻下松山,这攻下松山么……能有什么好法子?让武士们蹿进去一刀一个人头是否可行?
正琢磨,听到李军长开口:“崇礼莫紧张,你不认得我么?”
“您……”
说来李、吴两家颇有些渊源。原来这位李军长,出生于腾冲珠宝世家。在滇缅路没修通时,李家的翡翠玉石要拿到昆明售卖,须得走马帮,自然与吴家马帮熟识。
后来李弥弃学从武进了滇军,也得着吴家大爷的一些关照,但他自1925年入读黄埔军校后,便转战各处少有回乡,更没见过吴崇礼,他以这话开头,不过是套个近乎。
这样热络的姿态自然很能笼络人,吴崇礼和刀少爷紧绷着的心情也稍微松弛了些。刀少爷本就想表白,立马活泛起来,知无不言地把自己两年来“观察”的结果详细告知,哪里的伪军是真投降,哪里的维持会是真抗日,“说、说这个有点早,或许,或许远征军打过去时又有变化也不定……”
“难为你们了!”李弥点头,想了想又问,“勐达我倒是走过,年幼时跟随父亲去缅甸看翡翠原石……那里很是富饶,这两年的收成?”
“这两年勐达未受战乱波及,虽被日寇征去许多,但还略有积存。请军长放心,我班宇山洞里存粮颇丰,远征军随时调用我随时奉上。”
“班宇寨?你给班宇头人任管事么?勐达土司已公然投日,头人亦该进了维持会,他能许你动粮食?”
原来老邓不晓得吴崇礼班宇头人太太的身份,亦没给李弥介绍过。李弥是腾冲人,自然清楚摆夷人视土司为天的习俗,对吴崇礼一个外人能劝动摆夷头人,很是不解。
吴崇礼怕李弥起疑心,只得把自己的事情飞快拉了一遍,他倒没有窘迫见不得人的心思,只老邓一边频频吸冷气的动静着实烦人,让他几次想停口。自己与刀昭罕是真心相爱的,何须亮给别人看要他们认可?
李弥虽有惊讶,但很好地掩饰住了,笑道:“崇礼,我没有疑你的意思,只担心你这方答应了我,回去拿不着粮食受头人刁难。如今晓得你的身份,我自然是放心了。滇西老百姓抛家弃舍拥军抗日我们深受其益,而你们班宇的大仁大义,更是沦陷区之典范。”
吴崇礼只得哈哈两声,领下这过誉的赞美之词。
旁边美国顾问见几位中国人一惊一乍的聊不完,像是在拉家常了——在阵地前沿敌人的炮火中拉家常?
美国顾问清清喉咙,示意李弥送客。
李弥却朝吴崇礼招手:“崇礼,你来看。虽然我军进攻月余仍未攻下松山,但我们已打得敌人肢残腕断,你看这里,7月23日,就是昨天,虽然雨雾浓重,我军将士依然奋勇杀敌,经过几回拉锯战,最终占领了丙、丁高地,进一步可占领庚高地,以这三个高地为依托,待天晴后,我军将把重炮推近到最近距离,仰攻敌大垭口阵地,届时切断大垭口与滚龙坡之交通,占领滚龙坡犹如斩松山敌阵之首……我军必胜!”
(注:以上战役采自《滇西抗战》之《滇西反攻战第八军攻克松山纪事》,P240)
李弥自然晓得勐达人派吴崇礼他们出来是来打探消息的,算起来,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已不属中国滇西,而是大日本帝国腾越省。在“异国”作战,最大的担忧就是孤军深入没有群众基础。故不管己方打得如何艰难,李弥认为绝望与焦虑只能和血吞下,希望与笑脸是一定要亮给那些骑墙者的。
吴崇礼虽不专业,也看得出行军图上的标注对远征军来说委实不乐观,他一转念便猜着李弥的意思,为李弥依然不信任自己而心凉了两秒,旋即打起精神道:“军座是腾冲人,自然晓得雨季的威力,崇礼见识浅薄不懂远征军的长远布局,只担心若大军长久泡在这里,待腾冲、龙陵的日军腾出手来支援……”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啊,远征军在腾冲、龙陵的进攻亦遭受拼死抵抗,若日军放弃一城一池的得失,集中兵力守着滇缅路,只怕这场战役真要耗上八个月了——那倒是直接出了雨季,似乎也不错?
李弥依然笑得胸有成竹:“崇礼的担忧不无道理。若与敌争夺一山一地得失,那是中敌计也。我方正研究新战略,将致力于摧毁敌工事,肃清其堡垒,彻底拔掉这根横亘在滇缅路上的毒刺。”
吴崇礼看李弥先前还在炫耀占了敌人多少个山头,现在又来说争一山一地得失是中了敌人的奸计,要改变策略摧毁敌人的工事了,也不晓得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得着个感受:李将军笑容可掬虚虚实实,着实狡猾。
如此狡猾的将领,能打胜仗的,一定能!
出得战壕下了山,吴崇礼郑重道别。
老邓已调整了心情,笑道:“崇礼啊,八莫突围后不见你,我只以为你……刚才看见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只独眼。我的打算是定要留下你当译员的,现在晓得你是头人太太,还真不敢强留了——自然了,你更应该回班宇去做策应。我现在一回想,在缅甸时那两位武士待你确实不同寻常,还有刀少爷,刀少爷也是少年英武啊!”
刀少爷如今已19岁了,面相越发老成,怎么看都没有少年样,老邓夸完,也觉好笑,“想来你都要成亲了,我却还老觉得你是两年前那个娃娃。”
刀少爷笑道:“幸运的是我两次都得到组长的及时搭救。”
昨天傍晚吴崇礼他们到得山前,在阵地外探头探脑。松山附近的老百姓已早被“清场”,忽然冒出来这么几只,想不引起怀疑也难。
虽然吴崇礼逢人就表明自己是第200师遗落在滇西的散兵,他们依然被抓起来。因天色已晚,远征军将他们扔到一处不再理会,直到今早看押的大兵换防,有位官佐听到他叫喊,想起译员老邓亦曾为第200师效力,将信将疑找来老邓对质——他们这才逃过一劫。
“组长,第200师也会参加反攻么?”吴崇礼忍不住问。
这是军事机密,老邓却没有迟疑地坦承相告:“我看见集结名单上有他们,只不知在哪里作战,若碰上,你要我给谁带信么?”
吴崇礼想了想,莫中尉和班长其实晓得自己在班宇,也没什么口信好带,于是摇头谢过:“当年一起从林子里走出来的,说过要常联系,哪晓得……组长,此次回去,我会说服土司解散维持会。”
“勐达虽有不光彩的投降历史,但李军长即已晓得你们是虚与委蛇保存实力,定会为你们言说。”
吴崇礼本没考虑那么远,现在听老邓一说,发现自己竟帮了最看不上的土司印太一把,心头有点不太舒服。那双自私自利的老狗,还真是好命!
由老邓护送到远征军阵地外,就见着故作闲适其实一直焦急张望的桑乜和依座了,四人不再逗留,快马加鞭赶回勐达。
一路行去,迟钝如吴崇礼也觉出异样来。来时盘查森严的日军岗哨荒废了不少,一些贵族府邸和村寨入口处悬挂的膏药旗也不见了,青山绿水间少了那坨刺眼的红,山乡水寨便清新可爱了许多。
到得县城,县长的官署前亦门可罗雀,吴崇礼隐约猜着缘由,却不敢明说,怕一旦宣之于口就破了什么结界,会把那些溜走的腌臜又纳回来。
直到回到勐达,进了清净的头人府邸,他才确认了。
他就站在院子里,不认识这座府邸般转着身子四处打量。
刀昭罕走下台阶,看他那迷糊样,好笑不住,“崇礼,不认识了?”
“他们呢?你怎么做到的?怎么做的?”
“日本人的末日来了,你该晓得他们的末日来了。”
“然则……然则松山还没拿下。”
“但他们已经慌了。日本兵全部去增援龙陵腾冲,县长那些人则退回缅甸去了。我行动晚了一步,让那姓李的跑了。”
“跑缅甸去了么?算他龟儿子动作快!”
岩吞走过来接口:“吴少爷,头人说您交代过要亲手解决那姓李的,于是我们便去追他回来。”
“追回来了?”
岩吞听他问得淡然,看刀昭罕一眼,细声道:“追是追上了,只他们不肯束手就擒还乱开枪,也是该他命数不长,头人已相当小心了,他还偏往枪口上撞……着实便宜了他。”
“死了?”
刀昭罕微微点头,过来揽住他:“这事委实怪我,若早些动手囚禁住他,就不会让他死那么容易。”
吴崇礼叹口气,侧头看着这个面带愧疚的男人。李将军他们还担心自己做不了班宇的主,怕自己为难,有这男人在,自己怎么可能会为难、受屈?当日随口一句话,他且记挂着的,当成圭臬来奉行……说来好笑,以前总是计较他对土司印太的忠诚——怎么会老想不开去纠结那些?这男人待自己的情义,无需更多了。
“土司和印太怎么说?”
“去了总佛寺斋戒,为勐达祈福。”
吴崇礼忍住撇嘴的冲动,反手抱住人:“刀昭罕,累死我了。”
刀昭罕掐着他的腰把他撑到一臂以外,语气尽量柔和,“那就赶快吃饭。”
“不能先歇息吗?”
“不能。”
“只歇息一口气,也不行?”
“那我去属官府邸商议点事,待你歇息好了,我也该回来了,一起吃饭。”
你走了我一个人歇息个鬼啊!
吴崇礼着实不满,甩开男人提起脚往饭厅去,走了两步注意到武士们还僵在原处欲笑不敢的扭曲样,大声吼一句:“吃饭啊!”
刀昭罕自然晓得他歇息的目的,但分开这么多天,歇息起来不是一口两口气能过瘾的,所以坚持先补充体力,不想饭桌上一番交谈,计划却起了变化。
吴崇礼把见李弥的过程详细复述了一遍,他本是把李弥的那些话当成为官者多疑的矛盾言论,刀昭罕和武士们听着,却一副深为佩服的表情。
见好猎人动容,他有些迟疑地问:“你是说,李将军摧毁敌人工事、肃清堡垒的法子可行?”
“要让毒蛇不咬人,得先把它的毒牙拔了。临战中依势及时改变策略,李军长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