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日军火力太劲,又是自上往下压着打,远征军根本无法靠近堡垒。”
“远征军的大炮打不上去吗?”
“日本人的堡垒修得邪门,上面有伪装看不出来,远征军只能乱轰,似乎轰得它们熄火了,铲平的山头下面又发射出炮弹来,都不晓得他们修了多少层。”
“这个委实麻烦。”刀昭罕放下筷子陷入沉思,“总要搞清楚毒腺的大小和位置,才能连根挖走落个干净啊。”
“毒……毒腺么?”吴崇礼想到一个可能,刚要说,却被岩吞拦住。
“吴少爷,这是五雷烤鲤鱼,您尝尝。啊,还有帕哈煮螺蛳,您最喜欢的,头人几天前就吩咐厨房把螺蛳养起来吐泥巴……”
岩吞这番殷勤,连其他武士都起了疑心。
刀昭罕拿视线钉住吴崇礼,嘴里却道:“岩吞……”
吴崇礼瞪岩吞一眼,抢先道:“刀昭罕,你可记得林宽,这松山堡垒是他修的——我们得赶快找着他。”
“林宽先生?”
吴崇礼是不能等的,想到做到,饭碗一放就要上路。
这事确实拖不得!刀昭罕一面命人做出发准备,一面与武士们商议方案。他抬头看看神情激昂的吴崇礼,努力压下在心头蹦跳的那点小懊恼,早知如此,吃饭前就该先歇息一口气。
“这事,要不要知会刀少爷?”桑乜期期艾艾地问。
前些时刀少爷想留下与远征军一起攻打松山,被吴崇礼用回勐达收拾特派员做诱饵给骗了回来,回来才发现诱饵无效了,若现在这个事也不给他知晓,事后武士们只怕不好见他。
刀昭罕尚在斟酌,吴崇礼利落地一挥手:“自然要告诉他。”
“崇礼——”
“我们都走了,勐达得靠他守着,还有班宇的粮食,我既已答应了李弥,得随时候命,旁的人我还真不敢托付。”
自然,在这种时候能得着吴少爷的信任和托付,是莫大的荣耀,刀属官和太太感激不尽,刀少爷亦只能欣然领命了。
找林宽,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雨季的原始森林,让人着实不情愿往里走。
依刀昭罕的方案,进了缅甸后先去上回遇着林宽的那片林子里搜寻,若无消息便去缅甸太太的寨子,请太太出面找人。
派谁去求太太也不如刀昭罕亲自去,吴崇礼心头不爽又想不出好法子,只希望能顺利找着林宽,赶快返回。但内心里也晓得这只是个期望,或许终究免不了要放刀昭罕去见太太的。他烦闷着,也不掩饰,一路往缅甸去时就很是黏刀昭罕,走着走着忽然就往男人身上贴,或者路上歇息、用餐时便窝人怀里不分开,也不管旁边的六武士有没地方放眼睛。
刀昭罕一面宠着他,一面感叹亏得刀少爷没有来。只是可怜了桑乜和依座两个未成亲的,对恋人之间的亲密充满了无限向往和期待。
到得克钦人地盘,各人都提高了警惕。两年前经过这里,噤言潜行生怕引人注意,今次却生怕没人看到,故意往人烟密集处亮相。
此时中国远征军驻印度部队已拿下密支那,打通了孟拱至密支那40多英里长的铁路线,粉碎了日军阻止中国远征军修筑中印公路的企图,缅北战役告一段落了。
缅甸独立义勇军被日军撵到第一线充当人肉盾牌,死伤无数。吴崇礼他们走过的每个寨子都只剩下凄苦无助的老人和幼儿,叫他们不忍多于逼问。
在林子里寻了几天,没有林宽的消息,刀昭罕正式决定往南去太太寨子,要吴崇礼先返回班宇。吴崇礼晓得自己最好不要去太太跟前露面,却也不想就这么回班宇,坚持要留在缅北继续找林宽。两人争执了一夜未达成协议,都觉疲惫不堪。
对于夫夫二人意见不合的情况,六武士这些年也有些体会了,采取不问、不闻、不理的态度,也顾不得大雨瓢泼,天光稍亮便自发散到林子里去,或打猎或打探消息,总之不要处于吴少爷视线范围内。他们是从不惧怕替头人挡利箭的,不过吴少爷射出的箭上有倒勾,接箭容易撒手难,最怕抵挡时用力不对反弹着吴少爷,反而要遭受头人攻击变成腹背受敌了,还是远远躲开稳妥些。
“岩吞,头人能说服吴少爷么?”连一向不多言的岩静都这么问,武士们是实在不想待林子里消耗时日了。
雨季的原始森林,不只风餐露宿这么简单,头人不在,更是没人能让吴少爷听从“有益”的意见,还不定他会做出什么违反丛林生存法则的事来。
岩吞也给不出什么好的判断,只能暗自庆幸自己是要跟着头人南下的三名武士之一,用不着忧虑要如何押吴少爷回班宇还不惹少爷厌烦。
这方正或庆幸或郁闷,依稀听到林子里有猴子乱叫。
不合在这样的雨天出现的猴子叫声,很显然是某种暗号。依旺等人急忙蹿上树,低头却见岩吞还站在原地,硕大的棕榈帽微微低垂着,不晓得在谋划什么。
依旺摘了根树枝扔下去,树枝在棕榈帽上弹跳两下落到地上。几乎是同时,棕榈帽下响起一阵活泼的猴叫声。
岩善皱了皱眉头,回忆起两年前在这片林子里的际遇,抬手示意其他四位武士莫动,自己也豁起嘴猴叫着滑下树去。
远处的猴声渐渐清晰起来,岩吞亦不紧不慢应和着。又等了会儿,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分雨扒叶现出形来。
“林先生?”
“听说有人在到处打听曾去中国修筑过松山阵地的知情人……”
岩吞忙迎上去,“林先生,吴少爷也来了。岩善,快去请吴少爷。”
“等等,我不能久待。”林宽拦住两人,“我晓得崇礼需要什么。把这个给他,虽然我只修了两个堡垒,其他碉堡应该类似。昨晚匆忙行事,画得潦草了些,但大致方位不差。劳烦二位武士转告崇礼,我的理想再次碰壁了,但我不会气馁,我也在修正着我的世界观……呃,就是说,我在缅甸的事情已了,寻个时机便要离开。”
“回中国吗?”
林宽摇头,“中国是回不去的,勐达曾入了维持会,你们也要小心些,待打败了日本人,只怕有人来秋后算账。”
“林先生放心,吴少爷有安排。林先生要去哪里?”
“他能先做安排是最好。我么……”林宽还未说完,忽侧耳听了听,推两人,“此番逃回来的义勇军,有些人着实不好相与,对中国人极端仇恨。你们快走,告诉崇礼快离开。”
“那,那您呢?”
“我自然——怎的你们全出来了?”林宽看着齐刷刷滑下来的武士们,理所当然想到那对夫夫定是在行什么好事,扯个笑道,“帮我向头人请安,日后若有余裕和机会,我再亲自去谢他。若……看来你们不方便马上起行?我先回去拖着克钦人。”
“哎,林先生,林……”
目送蓑衣融入雨中,岩吞回头朝五位兄弟挥挥手里的东西:“岩静,你现在可算安心了?”
(注:本章主要参考资料:《滇西抗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中国远征军史》by时广东、冀伯祥,《大国之魂》by邓贤。)
38.胜利之外
对照图纸,疑惑顿解。
日军松山阵地的诡谲之处在于深入地下、隐蔽坚固。
每个制高点依地形构筑一到二个主堡,侧边有若干子堡,在阵地前又构筑若干侧射潜伏小堡,各堡间用交通壕相连接,互相呼应互为支援。大小堡垒均有掩盖,掩体材全采用直径20-40厘米的树干,厚达四层,中间铺上钢板,周围以大石油浸,上面用1米以上的厚土覆盖并做伪装,能骗过美军飞机的侦查。主堡通常二至三层,除了射击区和交通壕,还有坑道式骑兵部。
主堡后配置有轻重迫击炮,与主堡重机枪、子堡及侧射潜伏小堡的轻机枪和交通壕的步枪、榴弹筒协同运作,在阵地前构成浓密火网。阵前又有铁丝网和地雷阵,接近堡垒已相当不容易,想破坏堡垒更是困难。
日本人是做了在松山安家的打算的,他们在大垭口谷地建了小型发电厂以供照明之用,堡垒里电话、水管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靠着盘踞滇西两年抢囤的物质,还有余裕开办医院和慰安所。
(注:松山阵地规模、布局等内容归纳自《滇西抗战》之《滇西反攻战第八军攻克松山纪事》,《大国之魂》邓贤着。)
兵强马壮粮秣不缺弹药充足,松山守军满可以耗上一两年,就看你远征军陪不陪得起。
整个松山阵地中,最难攻克的是子高地。子高地乃日军主阵地,是控制滇缅路的最高点,山高坡陡不易攀登。虽经远征军飞机轰炸和重炮不断轰击,子高地堡垒始终未受大的损坏。
这是毒性最强的毒牙,但也是最后的门禁,打开它就能打开新局面。
第8军战地指挥所的油灯,已亮了一个通宵。
那张从班宇传来的黄裱纸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对于上面的图样,在场的军长、师长、团长们,闭着眼睛也能重新描摹出一幅来,但他们依然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眼盯着它。
第82师师长王伯勋忽然道:“既然狗R的小鬼子缩在地下,LZ们也钻下去,从脚底下掀了他N的子高地。”
李弥一下眯起了眼,“坑道爆破么……”
8月11日,在重炮掩护下,第8军工兵营开始了坑道作业。
根据图纸显示的敌主堡深度,远征军在敌阵地直下约30米处进行对壕作业,掘进两条地道,构成两个炸药室,装进了70箱计6吨TNT。
8月20日拂晓后,与昨天、前天、经过的这二十来天一样,远征军继续炮火攻击子高地,到9时许,攻击忽然停了,日军正纳闷,只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松山子高地整个山顶被炸翻,黑烟百丈,深入云霄。
至此,日军优势尽失。
抗战胜利后,有军官总结,认为松山战役取胜的关键除了中国官兵打得勇敢和美国飞机支援外,战术原因主要有三:第一是李弥及时调整战术,第二是使用火焰喷射器,第三是爆破子高地成功。
随后的日子,捷报频传,远征军拿下了午高地,远征军攻克了未高地,远征军推近到滚龙坡之巳高地……
9月7日下午6时左右,第8军全歼松山日军,占领松山。在这场历时3个月又3天的战役中,远征军先后投入兵力约6万人,伤亡7679人,以六倍的伤亡数字碾平松山,拉动了收复滇西的齿轮。
(注,以上除林宽画的图纸是YY外,其他全部采自《滇西抗战》、《中国远征军史》及百度百科等。对于李弥基于什么批准了坑道爆破,工兵营如何精准定位子高地主堡深度及方位等内幕,在作者所查范围内,未见有资料提过。)
中国远征军在最不利出兵的雨季,以破釜沉舟的气势,用惨重的代价踩着敌人的尸体一步一步淌过泥泞的滇西。
与松山战役同步打响的,是腾冲战役和龙陵战役。
腾冲战役与松山战役一样被日军称为“玉碎战”,它还有一个更惊悚但也更贴切的别名:焦土抗战。
腾冲曾是古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城墙始建于明正统年代,为坚石砌成,既高且厚,号称“铁城”,城外三面环江,有险可凭。当日军被远征军逼得退入城内后,就将老百姓全部赶出城外,决心死守。远征军从6月27日对腾冲城发起进攻,直到9月1日才攻下东南角阵地,兵力不够连预备队亦调入城内与日军展开巷战。由于日军在城内家家设防,街巷堡垒星罗棋布,敌我双方寸土必争,血满城沿。9月11日,日军腾冲守备军自知末日已到,烧毁了军旗、密码,破坏了无线电机,于13日向远征军发动了自杀式冲锋,旋即被全歼。此时的腾冲城已完全看不出千年古城的痕迹,整个城市沦为焦土。
远征军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向蒋介石这样报告腾冲的胜利:“终赖我将士用命,克敌致果,于9月14日10时,将困守城内之敌,共计3000余人,全部歼灭无一生还。”
而许多年后日本一所军校的教官向学员们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历史上中国军队最成功的攻坚战是哪次战役?
答案是“腾冲之战”!
松山、腾冲战场相继传出喜讯时,龙陵城的上空依旧硝烟弥漫。
龙陵战役从1944年6月5日打响,到11月13日才结束,其间远征军进行了三次大规模攻击,日军进行了两次增援反攻,是滇西反攻中持续时间最长,所用兵力最多,战斗最激烈的会战。日军前后死伤达1万余人,远征军则付出了两倍多的代价。
至此,日军的腾-龙防线被完全摧毁,中国军队的滇西反攻曙光在望。
躲进深山的老百姓都下山来了,各地维持会也偷偷换了旗帜。
二十万远征军渡江而来,只带着武器和肚皮。武器弹药补给可以靠江东渡船,肚皮的问题就全赖滇西老百姓解决了。
滇西被占两年多,不能说饿殍遍地但也饿死了不少人,只是在这最关键的反攻时刻,所有人都晓得,即便自己吃草根,也得先紧着把大兵们的精气神养好。
这种时候,就轮到那些维持会土司们唱主角了,只有他们拿得出像样的粮秣,此时不立功更待何时?
除了物资供给,远征军还缺战车,重炮、重机枪人力奈何不得,国军也没想过要船渡战车来滇西,故二十万大军的转移行进就只能靠骡马,土司贵族们这回眼利了,不待远征军发布征马令,便主动赶着骡马往阵地去。
后来有人统计过,滇西老百姓为远征军反攻提供骡马119万余匹,驼牛32万多头。这些骡马是家破人亡的滇西人仅存的家产和希望,它们走向战场,在战火中涅盘出新的生机。
远征军薅谷子一样薅过滇西,逼得日军步步南撤。
日军遥望畹町那边,中缅边境线上,将是他们的主场。
远征军却不这么想,你退我便追,反攻目标既然是收复滇西,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旮旯犄角。
刚从龙陵战场下来不久的第200师整理着装,又担纲起了畹町战役主攻。
勐达人在忐忑中迎来了开往畹町的“自己人”。吴崇礼本要去夹道欢迎,不想连着几夜里被刀昭罕摁着“庆祝中国大胜”,错过了给第200师老战友敬上一碗酬军酒的机会。
吴崇礼只以为刀昭罕是真的高兴得忘乎所以,几天后,才体会到他的用心。
3月里刀昭罕“扫荡”潞西碰到班长一事吴崇礼是晓得的,也因着那次相遇,他们才把“日军已截获远征军密码”的情报传递给江东。但刀昭罕没有把那次际遇的全部过程告知吴崇礼,故吴崇礼并不知晓远征军有一条内部电文:“警惕龙云系”。
“你看着吧,待远征军反攻滇西,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班长那满不在乎的语调犹响在耳。
自远征军强渡怒江以来,刀昭罕一直密切关注着远征军与日军的战斗过程,他发现,在龙陵战役和腾冲战役中,远征军一直骄傲地依靠重炮、空中轰炸和人海战术,即使伤亡惨重也不考虑寻求对地形和敌情均较为熟悉的游击队的帮助。
他胆战心惊地总结出一个事实:在远征军的眼里,龙潞游击支队这群叛匪,也是“敌”。
当下,班宇两年来一直暗中支持龙潞游击支队这件事还未公之于众,刀少爷那头,刀昭罕以“怕刺激到土司”为由下了封口令,吴崇礼这头他却找不出个能让对方少受点伤害的借口。
吴崇礼既然不知情,定然没有防范,他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若去老战友前哇啦啦一聊,远征军倒便宜了,直接过来就能端掉一个现成的“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