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刀昭罕思谋如何与吴崇礼言说时,岩吞急冲冲跑来:班宇后山发现了一队武装。
这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所谓武装,便是这些日子困扰着刀昭罕的智勇支队。
5月远征军开始反攻滇西后,进军路线经过龙潞游击支队防区的各部队都收到通知,应严密防范龙云系朱家锡部,并伺机彻底解决之。
一无所知的游击队员们一开始还对远道而来的远征军们热情相待,积极配合侦查和战斗,渐渐地,再迟钝的人也觉出了不对劲,狐疑地缩到安全地带,袖起手“观摩”远征军展现正规军风范。
待攻克龙陵后,隐忍许久的远征军司令部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了,下令朱家锡带所有人枪去司令部集合。
身为虎将之子、叱诧过昆明商界、组建游击队经历过背叛和反水的朱家锡,敏锐地嗅到了鸿门宴的味道,连夜带队转移。
中国远征军遂以“违令叛逆”罪名通缉,严令各地不许供给龙潞游击支队粮秣。
通缉令几天前就到了勐达,土司拿着后吓得手发抖,抗日的且要被通缉,那他这投过降的会怎样?于是急吼吼收拾细软,跟着印太躲回娘家去了。土司一走,土司衙门的事务就落到当值属官身上,那位属官是得过且过的,这段时间远征军的各种文书如雪片飞来,他也懒得细看,随手扔到一边,故刀属官和刀昭罕均未得着消息。
“远征军算着我们的转移路线,沿途布置兵力抓捕,一旦抓获便把人枪全带回司令部,我只得……只得解散了队伍。”
刀昭罕钦佩地注视那十几位誓死跟从朱家锡的义士,双手合十逐一见礼。
吴崇礼逐渐从震撼中醒神,还存着幻想,期期艾艾地问:“家锡兄,定是有误会的。”
朱家锡耸耸肩,谈论别人的故事般解释道:“去年我与日本人遭遇,有一部败退江东,即以‘叛匪’之名被远征军抓捕,亏得我赶回昆明斡旋,人才得以保全,但我最新配备的美式枪械全被换走——自那时起我就该提高警惕的……是我对不住弟兄们,对不住!”
商场战场从不显局促的朱家公子,平平淡淡说出“对不住”三个字,却只让知情人更悲恸。
刀昭罕认真问:“朱队长现在怎么打算?”
“刀头人仁义,我曾与崇礼说,胜利后定要拜访刀头人,不想却是这样的机缘。现而今我若继续在滇西活动,难免拖累那些兄弟和……你们,我想先去缅甸避一避,以后寻机会回昆申辩。打游击两年,我无愧家乡父老无愧于中国,‘毁自家,纾国难’,我说到且做到了,如今被诬为叛匪,我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为追随我的弟兄们争个说法,为死去的烈士们正名!”
吴崇礼只觉心头怒火熊熊,烧得全身血气翻腾,眼底蓄满了泪水,却流不出咽不下,哽得人呼吸不畅,“家……咳,咳咳,家锡兄,我们能做什么?”
“今次我借道班宇,本不予打扰。刀头人能亲自相迎馈赠佳肴和旅资……家锡铭记在心!”朱家锡朝刀昭罕抱拳道谢,转向吴崇礼想拍拍他,伸出手来又缩回去,“崇礼,游击队里晓得你与我相识的人都在这里,你切莫担心。国军惯常反复,虽第8军副军长李弥为你记了功,但世事风云突变,若有人有心害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你们实实在在做过维持会的伪军队长……切莫大意!”
时异事殊,冷暖各自于心。
日军在滇西方面经中国远征军多次沉重打击,在缅北方面,又经中国驻印军和盟军不断进攻,已经面临总崩溃的局面。滇西日军逐次退至畹町及孟卯附近,企图作垂死挣扎。
1944年12月24日,远征军司令部制定攻击畹町计划大纲。12月28日,中国远征军夺取畹町之战打响。
吴崇礼听着这个消息时长出口气,远征军把目光投注到畹町,才没有余暇去搜寻隐匿于缅北密林的朱家锡吧?
在进攻与反击的拉锯中,时序行进到1945年。
至1月19日,远征军已收复了大部分国土,于是一鼓作气全线压上进行最后的攻击,激战一天一夜,打退敌人多次反扑,最终占领了畹町城。
在远征军反攻滇西的同时,中国驻印军在美军配合下夺取密支那以后,经过短暂休整又发起了缅北会战第二期作战,迅速拿下八莫、南坎、新维、腊戍。
1945年1月27日,中国驻印军和中国远征军会师芒友,中印公路完全打通。
自此,从1944年5月11日到1945年1月27日,历时8个月16天,中国远征军完成了滇西、缅北反攻的战略任务,胜利凯旋。
滇西也成为中国最早被收复的沦陷区。
2月13日,又到过大年。滇西各村寨喜气洋洋,风中带着笑声空气里飘着酒香。而最热闹之处,要数班宇。
班长“纠集”了一帮兄弟,来班宇寨“抢劫民脂民膏”,莫中尉有公务不能参与,让班长捎带来过年的祝福。
班长其实也升官了,但他大手一挥坚持道:“就叫班长,兄弟些都是从缅甸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吴译员永远是吴译员,我在这里,也就是班长。”
班宇寨门外的大路上,一溜长桌摆开,最好的肉、最醇的酒、最地道的摆夷大餐流水一样端上来,大兵们敞开肚皮吃得满嘴流油。
“吴译员,听说摆夷人过冷细摆要对歌、跳‘嘎秧’的,怎么你班宇寨只来些公的,花姑娘死啦死啦滴?”
说话者自以为调皮,呵呵自己先乐了。
吴崇礼脸色大变,端着酒碗的手直颤抖,刀昭罕忙接过他酒碗,揽着他顺气。
班长看出不对劲,想了想回头吼道:“班宇被鬼子奴役多年,吴译员和刀头人过得容易吗?你非来揭伤疤?你们几个,灌他。”
这些大兵都是与吴崇礼刀昭罕一起在林子里摸爬滚打过的,也不忌讳什么,说错话了就错了,该罚的罚,该乐的乐。
刀昭罕笑道:“这几年我们苟且偷生,委实受了些憋屈,兄弟们莫怪。岩吞,替我敬各位军爷一碗酒。”
“头人客气!”“就这小子嘴贱,我们揍他!”“吴译员莫往心里去!”“我说吴译员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多,我们拿枪杆的嘴粗,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他计较。”
吴崇礼这时也稳定住情绪了,提着酒罐站起来:“啊呸,老子走过的战场不比你们少,你小子莫在老子跟前称雄,我去过松山战场的,你们谁去过?啊,啊?”
他嘴里吼着,手下却不慢,挨个把大兵们的酒碗斟满,最后举起罐子道:“我干,你们随意。”
大兵们怎么可能落后,有的寻酒罐有的忙端起碗干了,生怕比吴译员动作慢。
热闹喧哗的酒宴持续着,热辣辣的美酒一口接一口灌下,吴崇礼一直冰冷着的内心却依然暖和不起来。
此刻你我杯觥交错勾肩搭背,他日可会枪口相向大兴讨伐?
再找不回曾经的信任与交情了,无法言说的疏离和谨慎,化在酒中淤于胸中。
喝到酣处,班长蹩过来:“吴译员,听说冷细摆除了对歌跳嘎秧,还有别的乐子。”
吴崇礼斜他一眼,朝岩吞招招手:“岩吞,班长又惦记你了。”
岩吞也不扭捏,站出去合掌行礼:“请班长手下留情。”
摆夷武士过冷细比武,要模仿狩猎,与大兵比试却不好摆那么多过场,于是直接角力。六武士轮番下场接受大兵们的车轮战,然后是大兵们自己对摔,武士们彼此切磋……直闹到月上中宵。
再一次被岩静丢翻在地,班长趴着不起来了:“我只想跟头人摔的,只想跟头人摔。”
刀头人笑得畅快:“是么?我却不好占你便宜,明天、后天?”
班长就着岩静的搀扶慢慢撑起来,喘息不定:“下、下回,比枪法。”
吴崇礼怪笑:“班长,你怎的老挑自己的弱项?要我说,武士们没玩过重炮和重机枪,你挑那些个稀罕东西,得胜的几率大些。”
班长不以为杵,在哄笑声中走过来,与吴崇礼郑重握手:“吴译员,就此,别过!”
话音不大,场子里却都听着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先还歪歪倒倒的大兵一瞬间被打了强心针般,齐刷刷站起来整理着装。
吴崇礼看得钦羡又心酸。与这样的队伍为敌,只有死路一条。流落异乡的家锡兄,真能逃过他们的追捕?
战争带给老百姓的不只是家破人亡,家破了可以重建,人亡了还活在生者的记忆中,然则那些被战争改变了的想法和人心,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冷细摆后,班宇大佛爷放下寺中一切事务,云游去了。
勐达土司胆战心惊过了些日子,发现国军并没打算做传说的秋后算账,才探出头来四处联络故人。
“当年勐达设立维持会实乃权宜之计,若非如此,勐达怎能给远征军捐出那么多粮食征集那么多骡马?若勐达真个投降日寇,远征军又怎么会与班宇头人交好,还特意绕道去班宇寨过冷细?”
对于自兵自粮誓死抗战的刀京版土司而言,“抗战三载,集边胞之力,竭一家之力,茹苦含辛,奋斗到底,迄战事结束,本家一贫如洗。”
对于苟且偷安的勐达土司来说,同样是“迄战事结束,本家一贫如洗”。除了捐粮捐马,勐达土司还有其他买命的花销。在掏空了土司衙门后,勐达土司和印太总算打通上下关节,请来一张抗日救国的匾额,高高挂在横梁上。
人生走到这步,回头望一眼,会发现在外敌入侵时,选择不同道路的两位土司,或舒舒服服一路坦途,或上刀山下火海步履艰辛,当他们先后到达“战后”这个终点,面对的却都是同样一贫如洗的土司衙门和同样摇里晃荡的土司座位,这算不算殊途同归?
对于这样的殊途同归,叫人忍不住要质问一句:“老天爷,你真个瞎了狗眼了吗?”
勐达土司虽然买得了一块保命匾额,但毕竟心虚,于是对曾经真正抗日的游击队现在的“叛匪”之流就更加憎恶,打日本人他不敢,打那些缺枪少弹的流匪他自认为是有些把握的。
只是这“痛打落水狗”的带队之人不好确定。
第一人选自然是刀少爷,刀少爷有多年“剿匪”经验,刀属官亦一直忠心耿耿,只是土司的委任状还没签发,就接着属官家的请柬,刀少爷要成亲了。
新郎官出征不吉利!
刀少爷不能去,要绕过勐达第一勇士委派其他人似乎有悖常理。但土司委实不想见刀昭罕。
对于刀昭罕家的吴少爷,土司钦佩而忌惮。日本人当道时吴少爷“劳苦功高”得着过嘉奖,远征军打过来后他又马上与大兵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徒,不能为我所用亦不敢用。
就像当年李汉奸总是想方设法隔着吴崇礼与日本人碰面一样,土司也不敢让刀昭罕捞着太多功劳。刀昭罕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吴崇礼却是异乡人,生性又没皮没脸无耻之极,保不定就撺掇刀昭罕整出什么幺蛾子。前两年土司衙门受尽特派员的夹磨,好不容易世道清明了,不能再请尊歪神回来供着。
勐达,只有土司衙门才是老大。
土司和印太愁得寝食不安,在刀少爷的婚礼上也笑容不展。他们没注意到的是,刀属官亦同样心神不定焦虑烦躁。
到得婚礼最后一个程序,新郎新娘“改口”认亲拜见父母,第一步是拜土司印太。一对新人向土司和印太跪下磕头时,刀属官夫妇忽然也跟着跪过来,然后是刀昭罕夫夫。
土司还在神游天外,挠头半天总算整明白了,原来刀属官要把刀少爷让给刀昭罕做儿子,请土司恩准。
刀属官膝下颇丰,刀少爷是三子,没有继承属官职责之虞,且他已长大成人,给谁做儿子也不过是个名气,对刀属官夫妇没有实质上影响——但对土司大人的影响却深远。
因着班宇寨的富饶居勐达之首,前些年刀头人又擅经营,挣下偌大家产,若刀头人一直未有子嗣,其家产最后自然要归土司衙门,如今忽然跑出个继承人,土司眼看着要到手的竹筒饭就成别人的了。
过继刀少爷一事,是刀昭罕提出来的,就前几天,他态度恳切意志坚定,容不得刀属官不同意。具体事宜很快商定,属官太太精明地要求大家先瞒着,等婚礼时才公开,叫土司顾着新人情面不好反对。
他们却不知土司和印太的心思根本不在班宇寨那几亩田上,不管是属民的还是贵族的,归根结底最后都是土司的,前提是,土司衙门依然是勐达的最高领导。
印太和蔼地看着刀昭罕:“你们年纪轻轻,玉蒽也年幼,我还寻摸着这回胜利了,该给你找房妾室了……”
“印太费心,属下这些年东奔西走着实累了,崇礼又不惯于常住山野,恐怕以后我们每年有大半的时间会待在昆明,班宇这方荒着委实不像样——”
刀昭罕话未说完,就被一阵笑声打断,他抬头看看笑得龇牙咧嘴的印太,有点莫名其妙。
印太也觉出失态,拈着丝帕掩了掩口,细声道:“是了,吴少爷本是商帮少爷,过惯了灯红酒绿的自在日子,怎么受得住我们摆夷人这般那般陈条旧规的约束?你们何时离开?”
“婚……婚礼结束吧!”
事情顺利得让人心慌,直到两天后见着土司衙门签署的文书,承认刀少爷是班宇寨继承人了,各人才松了口气。
见着文书一小时后,刀昭罕夫夫就快马加鞭出了勐达城。
刀属官太太惊讶地问刀少爷:“你叔……你阿爸他们怎的急成这样?”
刀少爷也纳闷着,一股被爹娘抛弃的委屈感油然而生,听见生母这样问,更生气,冷冷钉一眼,转身进府。
“混小子,你个混小子,别以为你给了他我就管不着你。”属官太太骂了两句,拐拐身边的刀属官,“属官大人,你看看他!”
刀属官却只皱眉盯着远逝的骑士,那对不让人省心的夫夫,又要整什么事?
(注:本章主要参考资料:《大国之魂》邓贤着,《滇西抗战》,《中国远征军史》时广东、冀伯祥着,《铁血残阳》诸葛益德,百度百科及一些网贴。)
39.好自为之
刀昭罕他们,确实要去整事。
随着滇西反攻的胜利,怒江两岸逐渐恢复了联络,半个月前,吴崇礼跑县城给昆明打了个久违的电话,电话是大伯母接着的,女人家一哭,口水话就长了,直哭得话筒发烫吴崇礼手酸得快握不住了,大伯来了,大伯压低嗓门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崇礼,你没给吴家丢脸,没给大伯丢脸。”
第二句:“朱家锡被软禁了。”
朱家锡于上月底返回昆明,直接去了龙公馆,然后再没出来。
刚被软禁之初,其先父朱晓东旧部轮番去求情,把个龙公馆闹腾得比金碧路还热闹,后来,朱家锡自己不见人了,摆明了不要叔叔伯伯们插手他的事,让一帮老兵们有力无处使,着实憋闷。
据吴大爷推测,这是龙主席和朱家锡一起演给中央军看的苦肉计,但朱晓东的旧部却不认这个理儿。
在国军和云南政府都不管不顾滇西时,是朱少爷变卖家产自购人枪与敌周旋,当年龙主席亲手签发的“龙陵县县长”委任状还在,怎么眨眨眼,抗日英雄就变成了被通缉的叛匪?大丈夫活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该打的打该争的争,凭什么中央军胡乱给个封口条滇军就只能缩起脑袋当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