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似乎是秉性使然的缘故。
“联珠,感觉可好?联珠……”翊小心翼翼碰了碰联珠的额头,汗珠黏着发丝贴紧皮肤,轻轻撩拨开,眼眸微阖,眼眶下
有疲惫的青黛。
“翊……让我……看看……”孩子二字虽已无力说出,翊还是摸准了她的心思,抱过产婆臂弯里哄着入睡的孩儿放到了联
珠的枕边。抬手拨开红黄相间的襁褓,热气擦拭的潮红尚未褪去,呱呱坠地的孩子惹人怜爱,联珠忍不住想亲亲他抱抱他
,却牵动了胸口上的伤口。
“联珠,你没事吧?”
“王妃殿下,你体虚血弱,还是快些歇息,孩子自会有人照看,你放心,当你一睁开眼啊绝对看得到这对麟儿。”产婆常
年在宫中供职,说话有理令人心安,转眼重望向近在咫尺的孩子侧脸,联珠阖眼休憩。
联珠产后,屋内的忙碌没有停止,需要调换的被褥一堆,需要整理扫除的染红白巾一摞,更不要说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
子了。宫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怀里抱着的不必要的东西一堆,还要拿着太医回药房为王妃煎药补身,而产婆将孩子置
于床边,哼哼叽叽径直领赏去了。而翊则接连取下联珠胸前控制伤口迸裂的金针,敷药为她疗伤。
待一切停当孩子也哭累的时候,辕朔姗姗来迟。
“情况如何了?”衣冠未换,君王的威望被再次加强,太医连忙跪地叩首道:“陛下,王妃安然产下两子,现已安歇。”
“孩子呢?”辕朔不由朝屋内疾走,正望见守在床边的翊,看见两个锦缎裹成的襁褓。懒得细听太医的禀报,他跨一步走
进里间,未惊动沉睡不醒的联珠,径直抱起了孩子。也许是感受到了惊动,孩子呜哇一声哭了起来,惊得辕朔险些脱了手
。翊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帮着辕朔哄孩子,怪也怪哉,孩子抱入翊的怀抱哭声渐渐减小,重新平放到床榻上再次睡着了。
心惊过一次的辕朔不敢再造次,他向翊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集走出了里间。有了辕朔的指挥,孩儿的安顿也有了着落。等
候片刻,两名乳娘走进屋来,向辕朔鞠躬行礼,悄无声息地抱出了孩子又悄无声息地退走,翊忍不住多问了句送到哪儿?
辕朔淡淡望了他眼说出个他不曾了解的宫名:清许殿。
“联珠还看得到孩子么?”翊不放心地问。
“这是自然,又不是孤的子嗣,孤为何霸着不放呢?”辕朔好笑反问,翊却对这回答存有质疑,辕朔既然可以软禁身怀六
甲的女子半年之久,又怎么不会继续软禁她的孩子呢?翊沉默不语,而辕朔也是心事重重,今日殿上得到的消息就堵在他
的喉咙口,他知道眼前人与自己一般甚至更加关心云息的消息,但开口还是不开口,他踌躇不决。他确实希望翊能动之以
情让云息回来,但他更怕翊会一去不复返。
两人静默相对许久,辕朔神色不定,终于让翊瞧出了端倪,他率先先开了口,“你似乎有话要说。”
43.
“……孤得到了云息的消息。在沿海之地。”本不打算说,谁料当翊一问起,他便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孤得闻,沿海之
地海盗猖獗,此等贼寇本不成气候,但似有高人相助,不但毁了滨州州府的机关还占领滨州自成霸主,你说,如此心思缜
密又熟知机关的,除了云息还有谁?”辕朔定定注视他的脸,面无表情渐渐瓦解,难以抑制的惊讶呼之欲出。
“他在那儿?”翊努力平稳着情绪,声音还是不自禁变调。
“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来。”辕朔深透口气,缓缓道。
翊锁眉神思,辕朔的话他不是不信,而是十分相信,剑走偏锋的师父似乎爱极了邪门歪道,今日为友明日为敌,全凭着性
子胡来,翊虽心知肚明却没法阻拦,因为师父的脚步总比他快那么一步。似乎感染了辕朔犹豫不决的毛病,翊的神色也是
几番变幻难觅常态,看着缄默不语的翊,辕朔突然后悔自己为何要一吐为快,他更后悔,自己为何要多嘴一问,“你打算
如何?”
回过神的翊不解地望着他,反问道:“打算什么?”
一言既出再难追回,辕朔只得硬着头皮道:“听闻了你师父的消息,你不打算去找他吗?说不定他会遇上我派去的官兵,
被俘被杀也说不定……”话音未落,翊忽然笑了起来,轻巧明媚,没有讽意却让辕朔坐如针毡。
“师父岂是如此简单就能被抓住的人?如果他是这么无能的人,你又怎么会对他念念不忘?”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是你的师父,你不担心么?”辕朔分不明自己此话的用意为何,是嘲讽还是试探,亦或是……淡淡
的欣喜。
“师父从来无须我操心,与其给他添乱我倒宁愿呆在这里看护联珠。”翊整理着衣袖淡然道,好似当真不放在心上。
“在你心里,云息还不及联珠重要么?”没有听见他提及自己的名字,失落沈淀而下。
“师父很重要,但是他能保护好自己,他并不需要我。”
翊平静作答,房顶上忽然传来“哗啦”的轻响,他敏锐抬眸,繁复尽显雕琢的屋顶仍让他眼晕,片刻恢复宁静,他又低下
头微阖起眼。
“你最好一点离开的念头都没有,”辕朔警告道,“不然倾尽机关城所有守军,孤也要拦住你。”
若是拦得住,那只能说明时机未到,若是真的想走,他又怎么可能留得住?翊但笑不语,不再反驳。
“孤有话问你,”虽知计较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这种事蠢得可以,辕朔还是忍不住问道,“孤在你心中占什么位置?
”
“……了无痕迹。”沉默半晌,翊回答道,他知道辕朔想听的不是这个答案,但除了这个答案外,说什么都不足令人信服
。
“什么都没有?当真什么都没有!”辕朔惊跳而起,攥着翊的肩膀满腔激愤。
淡看他过激的表现,翊斟字酌句道:“如若要说,那就是伤痛。这种东西我觉得没有必要拿出来炫耀,可能的话我希望这
记忆可以随时间减淡,直到了无痕迹。”
“……莫非他与你也是一般想法?”
“什么?”什么他?他是谁?翊愣了会儿,情不自禁地反问。
“无事,乘着联珠还住在机关城,你好好照顾她吧。”
辕朔没有解答这小小的疑问,梦呓结束,他松手抽身而去。这恐怕是辕朔走得最急的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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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凭着意志走到了这座城墙之内,不敢回想,自己走进这宫门的头一刻起他的脑海中并没有浮现联珠的
影子,不敢正视,即将站在自己眼前,需要自己下跪三拜九叩的兄弟。为何要来?因何而来?宗浚心底模模糊糊有些怀想
,但他不愿深究,只是任那种潜藏的忐忑随着心波荡漾浮掠,如戏水游鱼,不敢沉溺进水底。
紫蓝长袍神秘高贵,蓝灵王的官服,祥云缱绻浮于袍摆,而他,犹如登云驾雾的散仙落入人间的中心,常人道修仙者清心
寡欲,而他,正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说得好听像仙人,说得难听,就是魂不守舍,空剩了躯壳,觅不见性灵。
“王爷,陛下有旨,让王爷前去清许殿等候。”
“清许殿?”宗浚愣神许久,复苏的神智不容他怀疑自己听得有错。
宫人拱手道:“正是,需要奴才给王爷带路么?”
“不,不必。我自己一个人就可过去。”宗浚淡淡道,婉拒了宫人的好意。宫人本不想多言,但见宗浚魂魄不全恍恍惚惚
的样子,还是吊起一颗心,从此地前往清许殿必要绕过御花园,必要经过九曲桥,但看王爷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还不要
跌进水里喂鱼了?
宫人嫌麻烦的抿了抿嘴,说出口的话还算恭敬,“还是让奴才陪同王爷一同前往吧,这样奴才也好向陛下有个交代。”
“……也好。”宗浚不再反驳,心神已飘向那宛若清波洗涤出落而成的宫殿,清许殿。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磅礴婉约一气呵成,在清许殿前的碧波长廊展露无遗。一衣自天间陨落的雅致颜
色缓缓踏上汉白玉桥,白得通透晶莹,蓝得夺人气息,一时间天色竟也显得黯淡。
紧随其后的宫人不免与这缕不似人间驻足的颜色拉开了距离,或惊异或侃侃而谈起来。
“王爷不像个凡人。”
“呸,不像个凡人还不是被囚禁在府里不得出入,如果成仙不早就溜走了吗?”
“你这人太市侩,我夸夸王爷的样子也不行吗?”
“你夸你夸,小心脑袋不保,陛下可不喜欢听别人说三道四,尤其对象是他的兄弟。”
“哎,你说,陛下干嘛把自家兄弟安排在这块儿啊?这里不是最得宠的妃子居住的吗?”
“你才来多久知道什么,这清许殿本来是蓝灵王在宫中的住处,蓝灵王逐出宫后才允许妃子入住的。”
“真是怪哉,清许殿明明离碧瑶宫十万八千里,干嘛把这儿送给嫔妃啊?”
“你个呆子,清许殿离陛下的书房最近啊!”
“原来如此……”
仿佛没听见外头翻弄在舌尖的流言蜚语,宗浚亦步亦趋,走进这熟悉的院落。
44.
推门而入,殿内的摆设与过往完全一致,八角棱形窗户映出后院的疏枝绿意,梨花木桌椅静谧贪享日光。举步走进,他转
脸望向卧房,漆红木门敞开,青纱帐,金丝钩,白雪榻,全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宗浚来不及欣慰,来不及感慨,他还是
发觉了相同之中的不同,回眸斜瞥,梨花木三足支架上赫然多了只金边鸟笼,浅口瓷碗满放清水和小米,横亘笼中的支架
上却没有一丝痕印。
这只笼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鸟儿青睐了。
宗浚记得这个笼子,童年的辕朔总举着它到处嬉戏,只是那时鸟笼里听得到婉转莺啼,如今鸟去笼空,孤单单透着凄清。
宗浚缓然在屋内踱步,时而翻阅书册时而铺展画卷,一些自己平日不能得见的名家之作今日却让他得见,赞叹之余,日光
的走向也在这细细回味品析中慢慢移转,倏地,两声啼哭引得他的注意,正奇怪是何人带着孩子前来清许殿时,宗浚和抱
着孩子的乳娘打了照面。
“哟,这不是王爷么?王爷千岁。”两位乳娘心宽体胖,面色红润,正当她们给宗浚行礼之际,孩子咋呼地哭开了。
“哟哟哟,小祖宗,别乱哭啊,莫不是饿了吧?”乳娘小心看护着臂弯里的孩儿,一时间忘了礼数。
“这是谁的孩子?”宗浚奇怪道,没想到半年之间,连辕朔也有子嗣了。
乳娘笑开了,“王爷,你这是开得什么玩笑,这对麟儿可不就是您的孩子么?”
“什……莫不是联珠临盆了?!”宗浚大喜过望,掐着自己的脸不似真实,恍然如隔世的双眸总算在这刻寻到了焦点,闪
出光华。
“是啊!五更开始腹痛,这对小子刚出世没多久呢!”乳娘一边呵护着孩子,一边笑吟吟作答。
“快点让我看看!”宗浚忙不迭伸出手,乳娘立即会意将孩子送入他手,时不时究竟他狼狈而僵硬的怀抱姿势。
“哟,王爷,手可不能这样放,放松点,还有,不能头朝下……对对对,就是这样。”
几番耐心讲解下来,乳娘总算松开了防卫的手让宗浚一人抱着,小儿双颊已褪去出生时的潮红,洁白如象牙的肤色透出粉
嫩,宗浚不禁眉开眼笑,轻戳孩子的脸颊心念,这个孩子像联珠,会哭会闹,将来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
换过另一个孩儿,他又啧了啧嘴,好似惋惜好似疼惜,鲜有哭声却学会睁眼的孩子双眸朦胧地望着他,无意义地摆动握拳
的小手。这个孩子性子又像他了,喜静不闹腾,若是孩子日后长大成人时,比自己懂得变通就更好了。
像联珠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大,好像不把房顶震塌下就誓不罢休,宗浚困惑地望着两位经验丰富的乳娘,只听得爽快的声音
宽慰他道:“王爷不必担心,想必是孩子饿了,就把孩子交给我们吧,我们会照顾好的。”
点点头表示应允,乳娘哄着孩子走进卧房,自然掩上了门。初见孩子的激动和喜悦仍在心扉上跃动,宗浚掩不住上扬的嘴
角,即使在得见辕朔走进门的那刻,他还是懂的微笑的含义的。
见到许久未见的兄长,脸上丰富的不是以往居高临下看到的神态,而是种自然流露的喜悦,清甜醉心。这许久未曾蒙面的
自然神情却又在同一刻消失殆尽,辕朔真不知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居然能引得兄长一朝天堂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微臣参见陛下……”跪地行礼,又看不见他的表情,辕朔很想知道,兄长是不是又打算长跪不起,始终用后脑勺对着自
己。
“请起。”明知跪地不起的人不会理会自己伸出的手,辕朔还是不自禁摊掌摆了个姿态。
“谢陛下……”起身的动作异常滞缓,辕朔猜,兄长大概在犹豫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是该笑还是该面无表情,是该
热忱还是该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不管兄长如何挣扎,辕朔知道他最后选择的往往是后者。
意料之中的沉默在两人间拉开大幕,明明时辰在朝正午进发,辕朔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让人不安得恼怒,唯有语言才能
摧毁这道屏障。
“王兄怎么会来宫中?”辕朔问道。
“微臣……微臣来探问联珠的消息。”支支唔唔,兄长选了个最保守的回答,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毫无出彩之地,也足够
让辕朔对他又失了分信心。我是他的亲兄弟,他不曾花费半点时刻牵挂我么?辕朔又开始烦躁,从机关城带回的不尽如人
意再次加剧。
“哦,是吗?孤还以为王兄忘了王嫂还在宫中这回事了,想必王嫂也该怪王兄薄情寡义了吧。”
微微上扬的音调,微微吊高的脾气还有渐渐膨胀的不满,全部化为一句讥诮说了出来。
宗浚下意识咬紧薄唇,苦笑道:“微臣无能,保护不了联珠和孩子。”
“此话怎讲?”辕朔挑眉,冷冷笑道,“难道孤还会害了他们不成?!”
“微臣绝无此意,陛下多虑了。”他面无表情道,“只是此番联珠诞下麟儿,微臣,微臣打算早些接联珠还有孩儿回府静
养……”
“在宫中静养有何不妥?莫非王兄担心宫中保护不周,还不及你小小的蓝灵王府么?!”
狠狠打断他的“知趣之言”,辕朔的浓眉为之一而再再而三地绞紧了。而兄长的头也更低了,“微臣不敢,微臣妻儿又不
是九五尊贵之躯,岂能动用宫中护卫协同保护,若是陛下在此期间有何不测,微臣担当不起。”
担当不起?一句担当不起彻底蹂躏了辕朔的心。为何别人的感情可以历久弥新,为何他们手足同胞却猜不透彼此?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