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念电转,早已想的透彻了。之前也犹豫着先回韩府还是先回宫,只是我一心想见彻,况且我本也不想死,如此那般让孙鹤清治病也属无奈,是以必须先回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若韩府出了大事,而我又浑然不觉,彻反倒更会疑心。
我抖着手指了指小说:“说下去。娘怎么会突然不行了?”
“大人,你就不要顾这些了。你若好不了,我和孙公子岂不是害了你?”卫青噗通跪下,抱着我的腿求道。
小说看着也吓坏了,犹豫起来……
我一脚踢开他,冷声道:“我的病我知道,不用你再提醒。滚开。”说着拿眼瞅了瞅小说。
他站起身哭着道:“前天午时,爹和大哥不知在堂中说什么,娘恰好经过,便闯了进去吵起来,我听着动静忙去看,只听着娘哭着喊,问他们把你弄到哪儿了。还说要用她的命换你的命。等我进屋的时候,竟看着娘自己撞向柱子,我扑过去也没能拦得住……”
我听得脚下一软便坐在地上,娘的性子极是刚烈,想必一定是听到他们把我送到丞相府的事。我与她容貌性情都像,她向来对我疼到骨子里,关心则乱,一定想到我到了丞相府便要丢到半条命。可她一个妇人除了以死相逼,让我爹心有所悔把我要回来,别无他法。她这一撞,必不会留一丝回环之地。可她还是算错了,那个男人不值得她抛家弃子追随一生。
小说忙扶起我:“哥……”
我颤道:“娘呢?现在怎么样?”
他哭道:“娘当时就昏了过去,我守了两天一夜。今日早时刚醒,一睁眼便要找你。娘哭着跟我说,你被爹和大哥送去丞相府了,一定凶多吉少,让我去找你回来,还说不行的话就进宫找皇上。还好,我刚到这儿就碰上你们。可是……”
我抓着他的手勉力支撑着站稳:“怎么?可是什么?”
“哥回家看看娘吧,娘恐怕不行了,她不让医生看,不让上药。只要你……”
“好,我跟你回去……”我看了看宫门,眼里一片模糊,喃喃道,“先回去看娘。”
卫青自知,我决定的事他拗不过,便忙唤了一个侍卫:“你快回宫见皇上,就说卫青让皇上和陆先生一同去韩府。别的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我上了车往府里去。
刚下了车,还没走到娘的房里,便见我爹和韩则迎来,韩则欲伸手拉我,还不等我开口,卫青一脚上去把他踹出去尺余远,“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我爹战战巍巍的开口道:“嫣儿。”
卫青一脸寒霜:“韩老爷子,卫青是个粗人,不识什么字,不及韩家世代簪缨书香门第,可卫青也听过一句话,虎毒尚且不食子,韩老爷竟是连畜生也不如了。”
爹硬生生往后退出数步远,我自打听了韩说的话,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路上卫青一直撑着才走的稳,此时他扭过脸看了看我,捏着衣袖给我抹了把脸,自己却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我心念着母亲,急道:“扶我去看看我娘。”
我进屋后便看见她躺在榻上双目微阖,额上血迹未干,丫头们站得远远的,我缓缓坐下,轻轻碰了碰。
“别碰我,你们把我的嫣儿怎么样了……”
“娘,是我。我是嫣儿,我好好的。”我忙道,“你怎么不看大夫。”
她这才拉着我,神情虚弱的如冬时枯木,颤声泣道:“娘以为你被他们害死了,他们,他们……”她说不下去,只哭得一塌糊涂,半晌才平静下来,却已是神志不清,我让小说拿了药,慢慢给她擦伤口上药,她不时唤我的名字,我便拍拍她的手应一声,她才会安心。
我坐在她旁边,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卫青不停劝道:“大人别伤心,夫人没事了。你得爱惜着自己,别忘了孙公子的话。皇上和陆先生马上就来了。”
他的话刚落,外面便有人说着:“皇上怎么来了,卑臣有失远迎,罪该当死。”
我忙起身往外去,“彻来了,是不是……”却一下子站不稳,一头栽下去,卫青忙扶了一把,我一把推开他:“走开,我站的动。你别扶我。”
我刚把他推开,便见彻挑帘进门。
他离我不到两丈远,明明才不到三天,可我竟觉得千山万水,生死之间。
我抬起脚,连一步还没动,他便疾步走带我跟前拦腰抱起。“王孙,我都想死你了。”
我攀着他的肩,依旧挺拔如山,刚劲有力,忍不住哭道:“我都怕死了,我快见不着你了。”
他放我下来,低头层蹭了蹭我的脸,浅浅的笑道:“说什么傻话。”说完拉着手:“你看看在韩府了两天,都瘦了一圈。这些奴才真是没用。走,回宫吧。”
我摇摇头:“我娘她,快让陆先生来看看。我怕她……”
自打彻刚进来,屋里人已经走的只留我和彻了。他扬声唤了陆先生,之后抱着我坐在一旁,此时的一分一刻与我来说,都如沙中金子,我深知。经这一番变故,我耗尽精神,十有八九命悬一线,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一觉睡死过去。
我心里百般滋味,仰起脸看看他,他冲我笑的甚是开怀,如寻到失而复得的珍宝,眉骨微棱,漆黑的眼底宝石一般深邃,华亮摄人,我忙垂下眼皮,在他身上蹭蹭,把眼泪蹭干净,圈在他腰间的胳膊又紧了紧。
陆先生起身摇头道:“我先开一副方子,待夫人用了药后再说。”说着在我脸上看了半晌,疑惑道:“韩大人,可否让老夫给你把一下脉。”
我缩了缩身子,摇头。我知道,陆先生医术极好,一试之下,什么也瞒不住。
彻把我的手递出去:“没事,把一下脉,又不疼。”
我直冲陆先生摇头,他捏了一刻,神色突变,彻疑道:“有什么不妥么?”
我忙接着:“没什么,这两天没睡好。”说着只用眼神向陆先生使眼色。
陆先生只道:“我也给大人熬一副药,其余的回宫才能做。”彻这才点了头:“那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我一勺一勺喂了娘喝了药,一柱香后她便醒了,陆先生却连连叹气,我出去问道:“先生,怎么样……”
他思忖了片刻方道:“无碍,皇上和大人先回宫吧,老夫开几副方子,过几日再来看看。”
我高兴道:“谢谢先生。”
他猛然拉住我的胳膊:“韩大人,你的病是谁在治?”
我自知是瞒不下去的,只好从怀里拿出孙鹤清给的绢布,陆先生一看,直惊得手也颤起来,只骂道:“胡闹,病者糊涂,医者也糊涂。竟敢,竟敢本末倒置,散本存表……”
我忙道:“先生小声些,不要让皇上听到。”
他收起绢布,叹道:“大人即刻回宫吧,韩夫人一时无碍。老夫回去为大人施针,还可挽回一些。”
我无奈笑道:“怎么先生也学孙公子?他昨夜用针刺我百会穴,都疼死了呢。”
先生拿手轻拍了拍我的手臂:“自己做的孽,这次只会比上次更疼,大人如果不想,老夫也省的提心吊胆,大人只管等死好了。这金针之术,穴位拿捏不准,一个不小心便要顷刻丧命。到时候,治不好大人,老夫可能也是要陪葬的。”
我依旧笑道:“既然先生都这般说了,韩嫣自然不好意思说怕疼了。”
他正视着我眼中突然闪了闪泪:“孩子,老夫在宫里大半辈子,看着你和皇上从小到大,苦了你了。”
我低了头轻声道:“有先生这句话,韩嫣不觉得苦了。”
回宫时,我在车里颠了一会儿便眼皮打架,彻笑笑:“困了?睡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一睁眼又瞧不见你了。”
之前,平日里我对他总是肆意任性,唇舌相讥,从不曾这般服软示弱。他愣怔了片刻,趴下来吻得天昏地暗。
“彻……”
“嗯?”
“万一我死了呢?”
他霍地坐直起身:“不会。”
“我是说万一。”
他想了片刻:“万一也不会。”
我轻声叹了叹,笑道:“真是个棒槌。”
第三十一章
下了车,我央道:“走不动。”
彻站在车辇下,弯弯眉眼,伸开双臂:“来,我抱着。”我这才欢天喜地的扑过去。
回了玉堂,红玉和元升拿着手炉和点心盘子迎上来。我笑着摆摆手:“让我先睡一会儿,困得要命。”
红玉去点了迦南香,彻替我去了外衣,搂着睡去,我这会儿才睡的踏实了许多,模模糊糊地醒了几回,动动胳膊知道他在身边,便又昏睡过去。
这一觉便是一个昼夜,再醒都是第二日黄昏。一睁眼,彻还在身边,他拨了拨我的头发笑道:“你再不醒,我怕是要睡过去了。”
我疑道:“你还没睡饱?”他无辜道:“我哪里是没睡饱,我是说,我要饿晕过去了。”
我笑的甚欢,“其实我也是饿醒的。”
彻让红玉把食案摆到清飞亭,生了堆火,一边吃饭一边烤肉。
大雪初晴,远处的天边夕阳一派辽远壮阔,放眼尽望长安城未央宫屋宇层叠、楼檐栉比鳞次。雪还未化尽,黄昏的暗彩粼光在雪色映衬下,如天地重生,寰宇清开。
我看看彻,他微眯着眸眺望西坠的金乌,神色惬然凝定,眉峰分明如削,半睁的眸中隐着时刻都可能喷薄而发的气势,仿若这天下如他掌中纹络,巨细了然。他抬眸颌首间,都如渊渟岳峙。
“看了这么久,都不过来亲我一下么?”他突然侧了侧脸问道。
我笑笑丢下手里的烤肉坐过去,捏着他的衣袖擦了擦手和嘴。他无奈笑笑:“你倒是爱干净。”
吃饱喝足回到玉堂,红玉已经点满了烛子。我半躺在榻上闲翻几卷竹简,却是愣愣的出神,也没看进去什么,他突然扔开那一堆奏章,趴过来扳着我的脸森森笑道:“吃饱了?也睡饱了?可现在天黑了……”
我惊得直往后躲,脸色都一下子退了血,止不住的抖着嘴唇摇头。他忙伸了手拦在怀里,“怎么了?”
我刚开始挣得厉害,他轻轻地在我脸上蹭了蹭,慢慢的也静下来,“没事了,不想就不想嘛,怎么反应这么大,我都被你吓到了。”
我窝在他胸口低声道:“不是……我……我……”我声音极低,强压着嗓子里的啜泣声。
“王孙?”他唤道,有些生疑。
我忙道:“嗯,陆先生说要给我治病,他说越早越好,你叫他来吧。他说要用针。”我往他怀里缩了缩,又低声道“我怕疼……”
他摸摸我的脸笑的有些苦:“王孙怎么变了许多……”
有细细的泪从眼角渗出,“是变了,彻,我再也不想什么天下权势,什么尊严名声,什么开疆辟土,我想好好活着,陪你看春花秋月细水长流。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太苦了。”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好,我记得你的话,你不能骗我。”
“嗯。不骗你。”
陆先生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摊开一块布条,跟孙鹤清的东西大小不差,我平躺在榻上。
彻问道:“王孙怕疼,先生轻些吧。”
陆先生摇头叹道:“无法,将精气神从四肢经脉敛聚入五内,以固本保根,哪里那么容易,散本存表只需针灸百汇一穴,可这番……单是腿足上穴位就有涌泉穴、三阴交穴、足三里。怎么会不疼?”
他伏在我耳边道:“王孙,不然,吃些药慢慢来。不急。”他自然不知道我为了不让他知道那些事,逼着孙鹤清针灸百会穴散了仅存不多的精元,如今,哪里是药石能补得回来的?
我拉着他笑道:“没事,你在这儿陪着,我就不疼。”
他点了点头,陆先生叫了元升来,燃了草药,对彻和元升道:“一个人不成,得两个人按着他的胳膊和腿。”
还没开始,我就冷汗涔涔。彻低了头吻了吻眼睫:“撑不住就不要硬撑。”
我极是艰涩的点了头,突然怕得很,明明在孙鹤清那里见不着他的时候胆大的要命,疼得浑身哆嗦都还笑着跟孙鹤清斗口舌,现在他就在身边,我反倒打心底害怕起来。
这世上,我最是不怕被看见软弱的人,便只有他,在彻跟前,我又哭又闹却也从不嫌丢人……
正看着他时,先生便开始施针。从下往上,先腿足、腰腹,再胸颈、手臂。每落一针,我便疼到似乎觉得随时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背过去。
先生惊道:“皇上,快拿布条放进大人口中,别让他咬了自己的舌头。”
彻把自己的手背塞进我口中,语音微微发颤:“王孙……疼得很了咬着。”
我浑身一阵冰冻一阵火烧,除了知道疼,意识一点不剩,呜呜咽咽的说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生生还是疼的昏死。
再醒,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入眼却是彻满眼的疲乏,满是血丝。
我刚叫道:“彻……”他便一把将我搂住,趴在我身上哭的浑身颤抖:“你怎么才醒,我都快撑不住了。”
我咽了咽嗓子,强笑道:“就那你还是皇帝呢,竟然还会哭,被他们看见岂不是要笑死?”他侧过身搂得死紧,抽噎声渐弱。
见他许久不说话,我柔声道:“累得很了吧,我还没睡饱,你要不要睡会儿。”
半晌,还是不怎么动,我微微挣了一下抬眼,他竟是睡着了。我想伸手给他盖被,却使不出力气,看着帐子外有迷糊人影,以为是红玉,便压低声叫道:“红玉,进来,给皇上盖好。”
掀了帷帐时我才眼光一晃亮,看见竟是卫青。
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高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给他盖好,冻着了你担得起?”
卫青铁着脸,拉过被子轻轻搭上,却站定在榻旁,我叹了口气:“知道你笨,可竟然连眼力见儿都缺到这份上,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让我演活春宫给你看不成?”
他镇定道:“陆先生说,大人一醒就该吃药了。”
“等彻醒了再说。”
他一脸刚正:“卫青得听陆先生的话,大人说了不算。如果大人不愿意,卫青只好把皇上叫醒。我想皇上一定不会降罪于我。”
彻想必熬了许多天,这会儿怕是雷打不动。我抚了抚他脸上的乱发,低声道:“好啊……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不是?”虽是这么说,可还是缓缓扣开彻搂着我的手坐起来。
卫青端过药碗,舀起一勺喂到嘴边:“卫青是为大人好……”
我冷冷的哼了一声。伸手便去抓碗。他侧了侧身:“我喂大人吧。”
他吃准了我怕吵醒彻,得寸进尺。我微微张了嘴,冷声道:“这也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