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依旧神傲形弱,淡淡扫了一眼,轻轻地把鹿骨放回架上,拢了拢袖摆道:“韩大人,阿娇今日来,有事相求。”
我这才忙跪下行礼:“皇后娘娘,何,何出此言?”
红玉看着殿里的情形,也带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她缓缓踱到我跟前,我伏在地上看着她雪锻纹着绿萼梅的鞋尖,头也未抬。她又道:“大人起吧,连皇上都不曾受这般重礼,阿娇受不起。”
我起身拱揖:“臣不敢越礼。”
她也不再争这些口舌,依旧淡然道:“大人曾答应过我什么话,可还记得?”
我一字字重复着建元二年,她同意彻纳卫子夫时我立过的誓:“将来若有一日皇后娘娘有令,但凡无害皇上性命和江山,臣刀山油锅断不推辞。”
她浅浅勾起唇角:“记得就好,这回,阿娇希望大人为窦家留一颗种子,不要赶尽杀绝,大人能做得到么?”
“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窦家是皇亲,怎会灭门?”我确实不知为何。
她叹叹气,笑的极是嘲讽:“韩大人真是当局者迷了,皇上的心思,连我都瞧得一清二楚,大人怎会不知道。”
我颤声问道:“娘娘……韩嫣愚钝,望娘娘明示。”
“大人还是留着问皇上吧,我只要大人一句话,若窦家有难,大人能否答应我保住一人,留一个姓窦的?”
她既是开口,我又有话在前,哪里有推辞的理由,当下应道:“韩嫣自是舍命相救。”我刚刚说完,她便抬步往外走。
红玉进来时,见我面无血色坐在地上,忙拉起来:“皇后娘娘说什么了?大人怎么了?”
我问道:“魏其侯与田丞相,究竟为何事起争执?皇上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红玉摇摇头,也是,我都想不通的事,她哪里会知道。
我枯坐了许久,彻进门时看我魂不守舍,疑道:“怎么了?”红玉见我不说话,便接道:“奴婢也不知,皇后娘娘走了以后,就这样了。”
他坐过来扳着我的肩膀:“阿娇来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答他的话,直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窦家,是不是要败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脸不可置信不可思议,半晌才缓声道:“是,窦家是要败,而且败的永世翻不了身。”
我听着他把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如此举重若轻,心里如寒冬里泼出去一盆水,没落地就冻得结实,他是皇帝没错,可我竟从不知,他视天下如粪土到这般地步,一时连说话都颤起来:“为什么,窦婴是你表叔,窦太主是你姑妈,阿娇……阿娇是你的结发之妻。你……你下的去手?”
他极是轻柔的抱起我坐在他腿上,说起话仍气缓平淡:“既然你问了,我就不瞒你。”
我抬了头,惊措的看他,他神色坚定而固执地点点头:“父皇临死前,给了窦婴一份诏书。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他避而不提,实在可恨,如今我执政,哪里容得了他们手里有什么尚方宝剑?是他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我叹了叹气:“然后呢?”
他一挑眉极是清淡的笑道:“窦家没了,怎么还能留着田家?既是没了牵制田家的,就得一锅端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却依然有些感觉,他必定藏着些什么,可又没有一点端倪,只问道:“你没有骗我?”
“没有。”
我再一次沉声道:“彻,我希望我是能站在你身边陪你看这万丈红尘、天地浩大的人,不是你衣袖里的珍宝,不需要躲在你身后。你……明白么?”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和无助,似是漆黑黑的夜里,找不着一丝亮光的失落,许久,皱了皱眉道:“王孙,我说过,这天下我不在乎,我……”他突然止住不再说,只微微摇摇头,忽的又笑了,笑的极冷,喃喃道:“不过就这一回,我一次全做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谋着什么事,却是知道,无论什么,我阻止不了。
这年十月,灌夫入狱,夷三族。
魏其侯窦婴因勾结恶霸入狱。
这中间,王太后和田蚡没少出力,所有人看来,都是刘彻本不想如此做绝,可又不愿违了太后,只好这般。朝野上下,只把王太后恨得牙痒,似如同又一个夺刘家江山的吕雉,彻这一招,端的是妙到颠毫,真是个名利双收。比起郑伯克段,他的心思要高明何止上百倍。
我自是知道,论权谋,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却仍有些心寒,智绝必要害德,他这般用尽心思千般算计,恐怕……反噬自身,世事难料,举头三尺有神明。
天渐寒,每每此季,我依旧百病缠身,陆先生一边号脉一边有些怒道:“大人往后也不用吃药了,这凡间药石,解不了病。”
我自知理亏,垂了眼道:“先生……”
他叹叹气:“韩大人,老朽早就说过,心病不除,无药可医,你先天之本弱于常人,这段时日劳思伤神,又不能清心淡泊,五内根基一损再损。不听医者言,你……你……”说着一甩袖子:“活该你缠绵病榻。”
红玉刚好端了药进来,听得这话,苦笑道:“先生这话好毒辣,可犯了口业了。”
陆先生摇摇头起身,提笔刷刷的写下一副方子便走。
彻不愿我看折子劳神,不管我愿不愿意,把我送来五祚宫,他一日两趟的跑来跑去,我看他累得很,便也不再说什么。
红玉端着药凑过来,我看了看,“不想喝。”
她也皱眉道:“不喝怎么成?不然先少喝些,留的过会再喝。”
我推过去:“魏其侯的案子结了没有?”
红玉撤去我身后引枕,把旁边的竹卷搁的远了些:“别问了,你看都把陆先生气成什么样儿了。”
我坐起来:“你不说,我自己去宣室看折子。”
她忙按着:“好,我说,我说给你听……好不容易不发热了,可别再乱折腾了。”她起了一勺药递到唇边,我喝了一小口,眉毛皱的更紧。她这才道:“这事儿大人听听罢了,可别再问皇上了。不然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嗯。”我应道。
她一边喂着药一边慢慢道:“听元安说,皇上拗不过太后,非要严办窦婴,说是削了官位贬做平民,可偏偏窦太主那日连夜见了皇上一次,给了份诏书,据说是先帝遗诏。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皇上到现在还没下判……”
我听着就有些犯困,果然跟彻说的不差毫厘,他早料到,太后要出手,也早料到,窦婴死到临头要搬出先帝的遗诏保命……可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做?
或许要看那诏书上什么内容了,要看景帝对窦婴希冀多大,若只是“免死”,倒还好。若是别的,只怕彻容不下他……
第二十七章
我等了许久,却是两天后,红玉说,魏其侯私拟假诏,皇上下旨,窦家诛九族。我这才记起阿娇的话,忙唤来卫青。
我斜躺在青纱帐子里,屋外自昨晚起,淅沥沥的下小雨,我看他身上湿嗒嗒的,让红玉在给他换了件外衣。卫青长高了,站在那儿一颗松树也似的挺拔正直。
他跪卧在榻旁,低声道:“大人病了么?”
我也没回他的话,只问道:“卫青进宫多久了?”他愣了一会儿,弯起眼角笑了笑:“卫青十二岁进宫,过几日就要过十九岁生辰,已经七年了。”
我突然有些走神,七年,看似不短,可我怎么觉得,陡然间心里裂了一个口子,忽的伸了手:“彻呢?”
卫青忙道:“皇上刚刚走,回未央宫去了,说是午后就回来。”
我舔舔嘴唇,辛涩无比。“卫青,皇上要诛窦家九族,你知道么?你替我办件事。”
他点点头,我接着道:“从窦家救出一个人,给窦家留条根。你去廷尉处跟张汤说明,他会知道怎么办。”
保不住窦家,也只能如此了。阿娇什么都料到了。
红玉端着粥卷了纱帐进来坐在一旁,卫青看了许久,对我道:“大人又瘦了。”
我笑道:“嗯,宫里的东西虽好,吃腻了就吃不下。”
他也笑,笑起来像大漠里的朗空和启明星,璀璨坦荡,“那……我帮大人救窦家的孩子,大人能不能也答应卫青一件事。”
“难得有人敢跟我讨价还价?你说吧。想要什么?但凡宫里有的,都赏你。”
他眨眨眼:“等大人病好了,跟卫青去吃一回十里香的面吧。”
“好。”我应道。
他等红玉出去后,又轻笑道:“韩大人不要叫皇上,就我们两个人,成么?”
“好。”我不由得笑的有些开心。卫青看了许久。我问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都东西么?”
他摇摇头,眼里竟有些低落,“没什么,卫青觉得大人比以前更好看了,卫青喜欢看大人。”
我摇摇头笑的有些勉强,“你懂什么?”
他静定了片刻,突然走上来把我往被子里塞了塞,提了提被,趴在榻边:“大人困了吧,卫青等你睡了再走。”
我笑道:“你愿意等就等着吧,吩咐红玉一声,午膳后准备些胡桃,等皇上回来让他剥,我想吃。”
他点点头。
我闭着眼,却是一直没睡着,想着彻的事,我明知道他在窦婴与田蚡的事上,对我隐瞒甚深,虽丝毫不怨他,可心里总归有那么一个坎儿,我过不去。从一开始,他从不曾有什么事瞒着我,连阿娇的事他也说得一清二楚。若这次是单单怕我因着这些琐事心力交瘁劳思伤神,倒也罢了,可明明不是。
正模糊时,却觉得有人在轻轻拨我的头发,我以为彻回来了,眯着眼笑笑,却见是卫青,登时皱了眉,“还没回去么?”
他却道:“等大人睡了我就回。”说着竟然凑过脸来,嘴唇在我脸颊上碰了碰,我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不舍得杀你,不见得皇上也不舍得。”
他闷了许久不吭声,我厉声道:“还在这儿做什么,等皇上回来么?”他摇摇头,眼里泪光闪闪:“不是,我……我喜欢韩大人。”
我无力的挥挥手:“你懂什么叫喜欢?长得好看?天下美人多得是,回头我让皇上赏你百十个。”
他急道:“不是,我只喜欢韩大人。别人长得好看也不一样的。我懂,我已经十九岁了。”
我悠悠道:“可你不是彻。这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我说的不是“皇上”,是“彻”。卫青虽单纯,可不傻,他听的明白。
他半晌不说话,我困得很,只微闭了眼道:“好了,回去吧,这些话,往后烂在肚子里,我养了你这么些年,可不想白白糟蹋了你这条命,真是,怎么别的不见有什么长进,反倒成了断袖了?”
他低声道:“大人也是断袖。”
我被他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打仗的功夫能有你这舌头这般厉害,我做梦都能笑醒,滚吧。回上林苑去,没我吩咐,不准回宫。过些日子我去看那些新兵,练得不好,打你军棍。”
他低低的应了声便起身走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这算是养了只白眼儿狼么?
过了一会,红玉端了一碟胡桃仁,“大人想吃这个?我做了点心吧,这么吃有些苦呢。”
我疑道:“皇上回来了?”
“没有,卫青剥的,剥了好大一罐呢,手都捏肿了。也不知道跟谁赌气,一口气也不吭的只管剥胡桃,我看是大人把他惯坏了。”
我哂笑道:“这些拿去做点心,再备一些,晚上等皇上回来剥了我再吃。”
果然,十月族了灌夫,才两个月,魏其侯一家一百多口人弃市。
我裹着裘披,站在五祚宫外,雪下得极大。彻一大早回未央宫早朝,临走时还嘟囔说,往后让他们到五祚宫来奏事。
红玉撑了伞跑来,“可别这么站着了,一会儿不见人,怎么就跑到雪里来?穿得这么少,回头又要病,五祚宫本就寒气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到外头看看,彻要回来了。”
她忙拦住:“回去等着,就是皇上要回来了,我们才不敢就这么让大人出去,皇上见了,可不要生剥了我们?好歹回去再加件衣吧。”
她刚说完,我就瞧见远远地有车架。说什么也不回去。红玉急得冲元升喊:“愣着做什么,想死不是,没眼色,还不快回去取衣裳来。”
走得近了才看着,原不是。
车门开了,竟是韩则。我拉着脸:“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他忙拉了我道:“二夫人病了,昨日跌了一跤,脚崴了,从昨晚就发热,到现在还不见清醒,一直叫你,想必是想你想得很了,你回去看看吧。”
我匆匆交代了元升和红玉,便跟韩则去了,上了车,我才急忙问道:“娘病的可重?我去唤陆医官随行瞧瞧。”
他拦住:“不必,已经好多了,请过了大夫也开了些药,只是说想见见你,说儿一直在陪着脱不开身,爹爹怕派个小厮来说不清楚,这才让我来寻你,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我也不接他的话,只拿手指按了按眉心,马车里倒也什么都不缺,有茶有酒有火炉,才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我竟觉得头中昏昏,便靠着车壁闭了眼,渐渐睡过去。
却等马车停后有人掀了帘子白光入车,我才睁了眼,却是见田蚡正立在车下,我一惊之下忙询问:“我大哥呢?”
田蚡一步跨上车坐在我身边笑道:“他把你送来就跟你爹一块儿走了。”
我颤声道:“我爹?”
他抬了手碰碰我的脸,笑的极是兴奋:“可不是嘛,你爹,韩则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想寻他的事儿,他跑得了么?你爹倒也利索,我还没开口要你,他倒急,为了救你那不争气的大哥,巴巴的把你送来了。”
我站起身便要下车,却还没站起便腿脚一软重重摔下坐塌,惊道:“你……”
他俯下身,掌心手指在我脸上颈间摩挲:“怎么会是我?车里的迷香是你爹给的。”
我手按着坐塌往后退,极费力的咬牙切齿道:“把你的手拿开。滚。”
他一愣,手竟从我领中往下探,在胸口轻抚,随即又笑道:“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敢这么对我说话?看来一会儿我还得费不少功夫。”
我心里既惊又惧,死命的伸手掴开他伸进我领子里的胳膊:“你……你想做什么?”
他一把挡开我的手后又隔着衣衫把手放在我腰间,咧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齿,眼中毫不遮掩如兽见肉的兴奋:“做什么?自然是尝尝你的滋味,想必生得如此妖艳惑人,滋味也是极妙,那些小倌儿与你一比,生生都成了臭水沟里的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