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头看天际流云,轻轻笑道:“我知道。那一百年,他在塘边看莲,我在水中看他。现在,我不再是凡人,终于能许
他真正的天荒地老。”
润秋笑起来,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林中跑出,跳上我的膝头。润秋伸手抚它软毛,“它叫什么名字?”我答道:“我给它
取名小彤,可好?”润秋哑然失笑,“阿莲,替身很不好,你不是最明白么?”我笑道:“才不是替身,师父将它寻来,
我便知它是阿彤的转世。”润秋恍然,良久点头道:“活得长果然也是有好处的,终归能比他人等得更久。”
我心中一动,侧头望去,莲塘无垠,却依稀有条山路小道隐没在密林间。沧海桑田,出云山下村庄早已不复存在,这些年
更少有凡人上山来。我忍不住问润秋:“你等的人如若不来,你真要一直等下去?”
润秋微笑道:“他已经来过。”我吃惊,“何时?”润秋轻轻摇头,“他凭梦中记忆摸索上山,却找不到梦中的人,终是
茫然四顾失望下山。我瞧出,那一世他与我的羁绊已然极浅,既然错过,往后不可能再相见。”
我既意外又生气,“你为何不现身叫住他?”润秋揉着小狐狸的脑袋,笑得极浅,“他那世已有婚约,小指上缠着月老的
红线,我又如何唤住他。我等他千年,天亦怜我,终于叫他在累极之时在我身上靠了一刻。这一刻,却将我们之间的缘彻
底耗尽,从此再见亦是路人。”我听得心酸,“你等他千年,为何不下山去寻他?”润秋眸中泛起微微涟漪,“可我并无
紫浮仙君和昭华仙君的本事,芸芸众生我如何寻他?我只能在原地等他,盼他冥冥之中忆起前尘的零星半点。阿莲,这个
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像你和仙君,凭着等待便能等来想要的人。”
我只能沉默,远处跑来芙霞,冲着我大喊:“阿莲快回来干活!别妄想本姑娘伺候你,你现在同我一样不过是只荷花精了
,道行还比我浅了几百年!”我无奈起身,看一眼同样无奈的润秋,拍了拍衣衫往小院走去。
院子篱笆上爬满不知名的白花,浮起清幽香气,柳树下,师父一袭白衣安静而立。我踏入院门,他倏然回头,日光落在他
的脸上,将欣喜雀跃的神情刻画得纤毫毕见。
他的眉,他的眼,他眸中的神情。
真正的神仙光华。
我的师父。
33.戟灵
我们上山数日之后,鉴月和白觞也一同回来了。
白觞估计受了鉴月一路的气,变回白虎原形,钻入山林不见踪影。鉴月缠不住他,只好和润秋聊天,调戏调戏芙霞,倒是
不常来找我。
师父告诉我,鉴月神戟乃是上古神器,鉴月本身也是一位上古战神,在天庭有着很高的地位,与师父定下契约成为他的兵
刃,故而对着师父也只是以名字相称。我暗自惊奇,问道:“那他这次现身之前怎么一直在睡觉?战神不都是应该骁勇好
战的么?”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原先与沉碧关系很好,自他死后,连鉴月也消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那么鉴月对着我时种种不自然的回避与疏远,也能够解释了。他怕是无法接受,我这样的凡人能够代替沉碧仙
君罢。
那天夜里,我热得有些睡不着,从师父怀中轻轻挣开,推门到院子中乘凉。四处走着便到了院后莲塘,却意外看见鉴月坐
在水边自酌自饮。
他回头看我,挑起眉毛,问得毫不客气,“小阿莲,你凭什么知道,灵澈爱的不是沉碧的影子而是你?”突如其来的敌意
让我莫名其妙,却下意识反击道:“你又怎么知道,师父爱的不是我?”
鉴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不服气,“你是沉碧仙君的旧识,自然只念得他的好。我虽然只是个凡人,但
比起神仙什么的却要更通凡情。”鉴月笑看我,神情中多是揶揄,“小阿莲倒是很自信,好!果然比沉碧要有意思的多。
”
我的脸有些发红,“我不是说沉碧仙君的不是,师父始终记着他,你也因为他而消沉,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神仙。”鉴月反
问:“我因为他而消沉?你怎么知道?”我小声道:“是师父说的。”
鉴月面上的笑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淡淡神情,“灵澈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笨蛋。他若是知道我最后插进的是谁的胸口,
便会晓得我这几百年来为何宁肯睡觉。”我心头重重一撞,沉碧仙君仙元碎片中的那一幕在眼前重现,声音忍不住有些发
颤,“是真的?沉碧仙君真的不是被魔物杀死的?”
鉴月双目闪过厉色,紧紧地盯着我,“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是不是?你怎么会知道?”我闭了闭双目复又睁开,“我看见
过,他的记忆。”鉴月看我良久,终是信了我,慢慢道:“你、不要让灵澈知道,他至今仍想不明白沉碧临死前为何向他
露出那种表情。”
我当然知道此事绝对不能告诉师父,甚至不敢想象他知道后会变成怎样,却不能不追问:“为什么?师父为何会那样做,
又怎会平白忘了?”鉴月叹口气,“我怎么知道灵澈那时中了什么邪!我只知那个瞬间,握着我的人绝对不是灵澈,我与
他定下契约,自然能分辨他的气息。有谁附了他的身,这么大的本事,我竟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手心渗出冷汗,不敢想象事情背后的真相,半晌只能道:“幸好只有你知道。”鉴月奇怪道:“谁说只有我知道?紫浮
也知道。”我恍然——紫浮仙君与师父同去魔界相助沉碧仙君,知道的话也是自然。鉴月有些不爽道:“紫浮那家伙不知
去了哪里,三百年来连灵澈也没再见过他。”
我不记得最后如何告别了鉴月,浑浑噩噩回到了房间。师父从榻上坐起,目光柔柔看我,问道:“你去哪里乘凉,天都快
亮了。”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迭声唤他,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他是我世上至爱,我一定要保护他。但不安却不断涌上心头,就算我和鉴月能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但当时究竟是谁借师父
之手杀了沉碧仙君?哪一天,他会不会再次发难?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起我的背,犹如过去无数个难眠的夜。他的怀抱素来是我最安心的地方,但这一次,却没能赶
走深埋在心底的阴影。我脑中乱哄哄地躺了半夜,半昏半醒间又做了许多恶梦,终于在天快亮时才真正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时,师父拿一卷书坐在窗边。见我起身,打开窗户,略有不满道:“鉴月不知在外面闹些什么,阿莲,
你被他吵醒了吧?”
我下床穿衣,推开门。鉴月站在院子中间,面前站着月余不见的无泷天将。他抬眼见我和师父走出房来,轻哼一声道:“
你们倒是睡醒了,我也想睡觉!我现在要将这小子解决了,才能腾出地方回去睡觉。”
无泷天将被一束银光缚住,目光冷冷扫过我们,“本仙下凡行事均是奉帝上旨意,你们如此待本仙,天庭决不会放过你们
!”鉴月怪笑一声,“你被关了那么久脑子倒是越来越糊涂了!天庭?帝上?你觉得我和灵澈会把这些放在眼里?”无泷
天将面色一白,眼神看向师父,隐隐有了哀求之色。
师父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他浑身散发出的冷意,“无泷,无须多言。你几次三番伤害阿莲,
今日正是你还报之时!”无泷天将起了颤意,鉴月哈哈大笑道:“灵澈,你是不是下凡太久?天界的无知小辈难道都没听
说过你当年斩魔三千血染白衣的故事!”
无泷天将双脚一软,瘫倒在地,师父上前一步,鉴月身影霎时不见,师父右手上却多了一把银光流溢、灿若皎月的神戟。
银刃扬起,天边银光大盛,刺得我闭起双目眼泪横流。
待睁开之时,无泷天将已然不在,银光束住一团小小的金色物什,就要飞升离开。鉴月在空中现出半透明的人形,一把伸
手抓住那团东西,仰头吞下。我呆呆看着鉴月的人形缠在神戟之上,师父握戟,墨色长发被风吹得乱极,眉间一道深深的
银色印痕。
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样的师父在沉碧仙君的记忆中让我印象太过深刻,
鉴月神戟穿心而过的场景在我脑中不断回放。沉碧仙君最后的表情,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我紧紧捂住胸口,那里竟传
来一股钻心的疼痛。
“阿莲!”师父飞身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躺在他的怀里,目光从他惊惶的表情上缓缓移开。天是蓝的,风也停了,
七月明晃晃的日光,树上的不倦蝉鸣,神戟已不见,只有鉴月站在一边。师父唤我的名字,目中是掩不住的心焦与疼痛,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我站起身,松开手,胸口的痛楚果然也不复存在。但余悸仍那么强烈,我突然顿悟——是这具身体记住了那种感受,即使
重新长大一遍,也忘不记被心爱之人杀死、那种痛到极点的感受。抬头对上鉴月的眼,他遥遥看我,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
,最后转过头,向师父道:“灵澈,我要回去睡觉了。”他顿一顿,继续道:“无论何时你叫我,我都在。这一次,我一
定会保护住你所爱之人。”
师父猛然抬头,鉴月向着我们微笑,而后转瞬消失在明媚的日光中。“我没事了,师父,刚才只是被吓到了。”我安慰着
师父,对着他笑了一笑。
师父定定看我,然后狠狠将我按在怀中,极为不甘的声音从我颈后传来:“该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有什么是我不
知道的,让你们一个个都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伸手抱住他的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微笑。师父,真相你永远不必知道,这是我和鉴月的约定啊。
就让真相随往事而去,我们如今终于心意相通,决定永远相守。出云山上的小院,院后无垠的莲塘,师父和我。只要幸福
就可以了,不是么?
34.紫浮
我问师父,世上最爱的人是谁?师父笑答是阿莲。
我问师父,世上最爱师父的是谁?师父反问那要问阿莲了。
我再问师父,世上最爱沉碧仙君的是谁?师父沉默,然后道是紫浮。
夏日那么愉快。清晨起来,我去院后莲塘,小心翼翼采集荷叶上的每一颗露珠。然后回来,烧水煮茶,准备早饭。师父心
疼我早起,总叫我不必做这些,我不以为意,只道天气热自然会醒得很早。更何况,师父睡觉的时候将我整个搂在怀里,
每次醒来都要先脸红上一阵。师父竟然还敢委屈——那每天晚上是谁贪我身子凉,巴巴缠着我不放的?我恼羞成怒,气得
快吐血,一连三个晚上不准师父进我的房。
午后,蜷着身子在凉席上午睡。师父坐在床头,手执竹质凉扇,轻轻替我摇风。我沉沉睡去,他闲来无事,提一支毛笔在
扇面画我的小像。日复一日,竟积了一堆小扇,满满都是我各种各样的睡颜。画着画着,软软的笔尖爬上了我的肚皮,缠
绵流连,宛若灵舌沾着凉意,调皮至极。我被痒醒睁眼一看,又气又好笑,肚子上竟被画了一株墨荷,含苞待放。抬手去
捶师父,却被捉住,毛笔松开落到地上,未干的墨痕蜿蜒流淌弄脏两个人的身体,又是一场风流香艳的情事。
晚上,和润秋芙霞白觞一起围坐在院子石桌。润秋每日提一个西瓜来,冰在井内,真真透心凉。满天繁星,仿佛伸手可摘
,我问师父天庭之上可也有朗朗星空?师父微笑,道九重天上,哪里看得见如此胜景,仙庭有星君却无星空,西天有莲座
却不如我的阿莲。我尚未来得及脸红,芙霞已笑得东倒西歪,润秋浅笑评论仙君的情话真是讲得愈来愈顺溜了。
我怒将他们赶走,师父拉我的手,走出小院。不知是哪个山谷,长草生得齐腰,萤火流光,白觞化了原形追着飞亮点点。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师父伸出一指,那些萤虫贪恋仙气,聚拢在他的指尖。师父回头含笑看我,我只觉一颗心似沉浸在蜜
水中永远沥不干甜味。天上星光,凡间萤火,比不上他眸中浅淡一笑。
哪怕我活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有更快乐的日子了。
午后一阵暴雨,屋外电闪雷鸣,天色昏暗。欢爱过后,我和师父躺在榻上凉席。他自背后拥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呼
吸浅浅拂过我鬓角的发丝。“下雨了。”师父忽然淡淡地道。我嗯了一声,他没有再说话,一时静默,我却突然笑了起来
。
明明没有什么好笑的,师父却也跟着我,笑得紧贴着我的胸壁微微颤了起来。我情不自禁转过身去,目光贪婪描慕他的眉
眼。他向来连笑也是浅淡,从来不曾如此开怀出声过,我见他纵情欢畅,不觉有些痴了。
师父止了笑,却止不了眼角流泻出来的笑意。“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他低低问我。我伸手摸他的眼睛,“师父,我好喜
欢你。”恍惚之间,这句话竟再自然不过地说了出来。师父一愣,随即深了眸色,抓住我的指尖,捉到唇边轻轻地吻。我
又羞又悔,用尽力气也抽不回手,他却欺身上前,吻落在我的眉间。
“傻瓜。”师父轻声喃道。我再讨饶已是枉然,神志被一丝丝剥离,只余心潮泛滥,爱欲如海汹涌而来。
待我们推开房门,雨已停,一条彩虹架在天边。暮霞美得似是不真实,紫烟笼住整座山头,氤氲出一片迷幻之境。师父搭
在我肩上的手却突然紧了一紧。“师父,怎么了?”我回头问他。师父神色闪过一瞬茫然,而后摇头,“没事。只是这天
色,好紫。”
翌日清晨,我在莲塘边采集荷叶露珠,背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连忙回头,只见一个紫衣男子,腰间挂着一只赤葫芦,
静静站在我的身后。
我大吃一惊——那人五官冰冷似刀凿,却也同样俊美如玉雕,眉间神韵,周身紫气,竟丝毫不逊师父。他看着我,亦是面
色巨变,双唇颤抖许久才喊出声来:“沉碧?”
我脑中一激灵,忽然明白过来,“你是——紫浮仙君?”来者没有回答,眼中种种不可置信的狂喜神色却渐渐消退,最终
只剩一片冰凉,“你到底是什么人?灵澈在哪里?”我当他默认了,倒不太在意他的敌意,心里只想着紫浮仙君来了师父
一定会很高兴吧。“他是我的师父,仙君请随我来。”
我领着紫浮仙君走到小院门口,师父已然站在那里,一身白衣肃然,神色恢复从前的矜淡清冷。“紫浮,你来了。”他朝
着紫浮仙君点点头,仿佛他们别过仅是数日。
紫浮仙君看着师父许久,终于颔首道:“我来了。灵澈,好久不见。”
他们进屋,我去厨房弄了早饭,端上桌子。紫浮仙君视线扫过那锅菜粥,随后牢牢地盯着我。师父旁若无人地替我乘了粥
,然后问:“紫浮,你要不要?”紫浮仙君微微扯了扯嘴角,“那么久不见,我倒不知你竟开始吃凡食。”师父径自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