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罗门（天界卷）——柳满坡

可是他就是这么说了，说的自然，说的好似在心里千回百转了许久许久，原来不知何时面前的这个人早已像条小毛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啮咬进了他的心里。

这是怎样的孩子呢？

面上没心没肺的，怕冷怕热怕疼怕痒怕孤单，其实比谁都来得坚强勇敢，却也比谁都惹人心疼。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像只小鹦鹉一样在自己耳边叨叨的说不停，他以为自己不会听见，却又希望自己听见，好有个人来分享他的伤心难过害怕恐惧。

一个孩子，受尽了世间的百般苦，是什么让他可以这样坚持着善良，坚持着勇敢呢。

无烟帝不全明白，但他晓得如何珍惜。

可是，就在这感情见了阳光正开始发芽成长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兜头的浇下。险险压垮了那鲜嫩娇弱的芽苗，也险险压垮了无烟帝心头的火苗。

一路追踪他们上京的不止有鬼有怪，还有人。

这些人，无烟帝几乎是没上过心的。

他连倪荒都不放在眼里，那些凡人于他不过是跳梁小丑。

但是那些凡人竟然伤了灵犀，无烟帝第一次动了杀念！

是的，即便那时奉罗帝请他去魔域杀四王，无烟帝心头仍是淡然的，说出去怕是无人会信，但这便是真的。手起刀落之下，染了满身血腥的人竟是满满的一片平静，这比嗜血残忍来的更加可怕。

可是那一刻，无烟帝是真的想结果了这个凡人的。

因为他已答应过自己，从今往后谁都再也伤不了叶灵犀！

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下了，一来仙家对于凡人命数插手不得，二来无烟帝被更重的事乱了心思。

鲁天明那一剑无烟帝挡下了，但那伤口却并未立马愈合。

无烟帝心头大惊，他虽失了大半法力，但还到不了凡人就能随意伤他的地步。

他静静的凝望着手心上那道浅色的红痕，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帝劫么……

无烟帝面上镇定，心内却满是纷扰。

奉罗帝的劫数还鲜明的摆在他的眼前，他为了保住诃梨帝母将天界都拖入了一场浩劫之中。

这是奉罗帝的执念，他放不下那段感情，最后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还有那满坑满谷的前车之鉴，历代帝王从未落空的折腰于这第三劫中，无烟帝暗叹决不能让自己步其后尘。

他开始疏远叶灵犀。

这也是为何那时无烟对于灵犀变得忽冷忽热起来。

他心里头当然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但是他几乎没有选择。

若是自此桥道各归便能避了这帝劫，无烟帝愿意将叶灵犀赶到天边去，再不相见！

在此之前，他在院子里见到了编草人的灵犀，还是忍不住的喊了他。

无烟帝心里的结早打成了麻花，但无烟帝面上仍是摆出耐不住的冷意，那小家伙见了自己这模样一溜烟的跑的快。

他是不是难过了？无烟帝想着，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诺言，他不能带他回去了。

无烟帝捡起那孩子扔在草丛里的小草人。

这编的……该是自己吧……？！

他看着看着，就舍不得丢的收在了袖里。

然后月曜寻了来。无烟帝想，真是要离开的时候了。待到回了天界总会忘记这一切的，就算真忘不了，那就放在心里，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他还是有些天真了，不，不是天真，他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还能不清楚“命数”是什么东西么。

像最下贱的娼妓一般，使着最下三滥的狐媚招数，欲迎还拒，欲擒故纵。你要走了，她就迎上来，你迎上来了，她便装贞洁的不住后退，这便是命数。

就为引得你甩不脱，抓不住。

不用惊讶，这便是无烟帝心内的作比，然而事实果然如他所想。

又是那作怪的命数……

天卿为了嫁祸于当朝的国师大人进而取得龙珠，竟然火烧玲珑阁造成假死的迹象。

而那傻瓜自然是被蒙在鼓里的。

无烟帝晓得自己若是不出手，天卿也会救下他的，但是他忍不住，放不下，他甚至连看到那孩子有危险的可能都不能忍受。

于是，在将他救回海棠苑的时候，无烟帝还想着，让他睡一觉，明儿个就赶他出去。赶到哪里都好，只要不要再见了。

可是，直到那孩子逞强的笑的比哭还难看的时候，嘴里还作势洒脱的道。

“你走了以后，也要记得我的好啊。我可不要求什么大的回报，但你可不能就这么忘了。我想想得和你要些什么才不会吃亏。嗯，一箱金银财宝？不好不好，用完就没了，还是要个店铺吧。什么店铺比较赚钱呢？可不能像玲珑阁一样……”

看着那笑意妍妍的眼，里面却盛满了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和难受。

无烟帝好容易筑起的心防再次倾塌。

他即便骗过了天上地下的所有人，他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紧紧的抱住那喋喋不休的孩子的时候，他晓得，他真正的踏入了他的劫数……！

35.无烟的记忆（4）

无烟帝曾听闻上古有一种禁术，可以将命定的劫数透过魂魄做引，来转嫁到别人的身上。

当然，前提必是法力极高之人，能全权驾驭住这里头的阵势，若是稍有差池，后果便是让所有阵内的人一同万劫不复。

曾有上仙用其助自己度劫而引来一片震动，死伤无数，所以当时的天帝便将这种法术禁锢了起来，慢慢的也就被人遗忘了。

若不是无烟帝彼时机缘巧合中在一些杂卷野史中寻得些皮毛，这阵势还真被尘封于厚厚的历史中了。

他没有丝毫犹疑这阵势会否给这天地带来一场大灾，自从作出选择之后，无烟帝已知晓自己和奉罗帝一样，没法按着老天爷给的命数渡过这帝劫。可他又和奉罗帝不一样，他绝不会让另一个人来亲手毁了自己深爱的人。

说破了的话，他就是一意孤行，不择手段也要在这场帝劫里留住叶灵犀，甚至不在乎拿整个天地做赌注！

他带着叶灵犀来到了无烟幻境。

这里有他一手编织出的绝美梦境，他知晓叶灵犀喜欢什么，渴望什么。

在他回到天界然后寻到可以转嫁那劫数的人之前能安全的保护好这个孩子，哪怕用哄用骗用困用锁，他都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谁都伤不了他。

他原想着就算灵犀生气吵闹也决不能放他回去，可是最后，他还是心软了。

灵犀害怕的说，“无烟，我们回去吧。”

无烟道，“也许很久都不会见了……也没所谓么……？”

……

也许很久都不会见了……

有多久呢……

在无烟帝的考量中，短则百年，长则千年，这是一段不算短暂的分离。如果灵犀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在此期间，他只有用帝劫来保护他。

他终于踏上了同奉罗帝一样的路。

那一夜的月色很美，哪怕熙春寒往多少年，无烟帝仍然清楚的记得月色下那少年绮丽的面容。

也就在那一夜，他狠心的抽了叶灵犀的一缕地魂，然后给予了他自己的帝印。

无烟帝知道，失了地魂的灵犀在凡间会像离了水源的花儿一般迅疾衰败，可是这些都是没干系的，灵犀即便死了，无烟帝也会在冥府接他，将他带回天界，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金姣竟抢先一步的将灵犀带了上来，在他归位之后。

是的，倪荒按着命数在凡间帝王生辰之日大举叛乱，借着那所谓的“帝王之契”将白虎帝君和朱雀帝君斩于马下，险险丧命。

看见叶灵犀也出现在这场面中的时候，无烟帝便顺势让他解了自己当下的帝劫。

那一剑的确只有灵犀可以刺，但也是无烟帝故意为之，这里头有很多很多的缘由，而最大的缘由还是希望可以迷惑住天界那些心眼比牛毛还多的上位仙家。

然而之后，当金姣在众目睽睽之下咄咄逼人的询着自己为何将灵犀弃而不问不顾生死的时候，无烟帝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对灵犀的感情，在逆天之阵还未完备之时。

无烟帝否认了。

叶灵犀被推下了惊鸿桥。

那一刻无烟帝险些便要乱了阵脚，可是他告诉自己无碍的，只要叶灵犀的魂魄还，在肉身便能再寻。他派了青龙帝君去探，得到的确是渺无踪迹！？

无涯界……

无涯界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个超脱于三界之外的混战之地，那里万妖横肆，那里危机四伏。可是对于拥有帝劫的叶灵犀来说，那里却是个可欲而不可求的避世之所。

这段时日，无烟帝甚至可以很安稳的做他想要做的事，这比将叶灵犀放于身旁还要来的放心。

阵势的对象，无烟帝有了人选。

月曜星君的痴心在无烟帝的眼中与天上的浮云地上的石阶没有一二，他原本便是这样冷清的人，就算稍有改变，那也仅止于对叶灵犀这个人来言。

无烟帝虽然心忧灵犀，但他仍是十分信任于帝印能很好的将灵犀庇护个周全。他更多思量的是怎样才能将月曜引入这个阵势之后。

他对月曜没有责怪，没有忌恨，当然，对他更没有愧疚。

在某些时候来说，这个人的心像片深不见底的静谧湖水，而这也许比冻了许久的三尺寒冰更来得让人掉以轻心，失足丧命。

月曜星君说的没有错，无烟帝的淡漠是真的残忍。

可是在无烟帝自诩毫无差错的计划之下，他千千万万的未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一个可以完完全全的左右叶灵犀的人。

一个全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感同身受的人。

不，不是人，她是万恶之源的魔域四王──诃梨帝母！

同是让上一代奉罗先帝丧命的帝劫！

叶灵犀离开无涯界的时候，无烟帝已是完成了逆天的阵势，而诃梨帝母也已在之前魂飞魄散。

无烟帝该高兴的，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将那然孩子留在自己身旁了。

可是偏偏在此时天地的轮盘在那阵势中被撼动而摇摆，轮回乱，天柱裂。

天与地难道将要迎来一场真正的浩劫……？！

36.凋零

无烟帝痴痴的望着手心里的小草人，一旁桌案上的灯花轻轻的爆出“劈啪”声将他拉回了神来。

他似还在想着什么，双眼有些微的迷离。过了半晌，才抬手将那小草人放了回去，慢慢向外走去。

万花园自然是不同于海棠苑的。经过这样一场动乱之后，那里的花儿仍是一片纷红骇绿，蓊郁香气。那里的灵兽依然蹦蹦跳跳欢快非常着。

无烟帝缓缓的行进穿梭其间，遥遥望向蔓延到几乎不见边际的花海，微微眯起了眼。

……

“无烟，你看，这里竟然有赵粉，嗯，不对……好像花色比赵粉还要艳一些。无烟你知道吗以前我有种过这种花，还给我种活了，不过后来有一年的冬天冷的受不了。那牡丹经不得冻也跟着就死了，我还被那胡花匠好好的给打……嗯，说了一顿呢。”

……

“无烟无烟，你有没有见过‘金钱绿萼’啊，以前村头的刘员外家府里就有一棵，下了雪以后挂在那枝头可漂亮了，我偷偷爬墙去见过的。但是那些花好像都没这里头的好看呢。”

……

“无烟……你快来看啊……”

……

“无烟……这里的蝴蝶好大……”

……

金姣呆呆的凝视着独立于万花园中的无烟帝许久，终于还是慢慢的走近前去。

无烟帝没有回头，仍是默默的负手立在原地，面向着远方。

金姣看着他白的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紧抿的唇角，眼内一酸，开口唤道。

“陛下……”

无烟帝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复又抬起。

金姣并不在乎他应不应自己，只无声的陪他也在原地站着，一阵之后，忽然开口道。

“我这些日子总是常常做梦……”他顺着无烟帝的视线一同向远处望去。

“梦见长远长远的事，还有已经离开的人。”

无烟帝听他说到“人”时，慢慢看了过来，他的面色仍是一片沈郁冰冷，只是眉目之间有些不那么清晰的隐约微光。

金姣转头对上无烟帝的眼眸，见到那其中闪耀的像希冀一般的光晕，心酸道。

“可是我怎么都见不到想见的人……”

无烟帝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金姣苦笑，眼眶却渐渐红了，“我总想着，小叶子是不是在怪我呢，他心里有气有怨，所以连再见我一面都不愿意的。”

这话放到凡尘俗世中，自然是没什么的。可是由金姣口中说出，还是说予无烟帝听的。怎么都是有些小小的可笑的。

他们是谁呢？

他们是仙家，还是上位的仙家。

他们难道会不晓得一个已经魂飞魄散的人早已连责怪的本事都不再有了么。他们这样的心心念念，怀抱牵挂其实是非常傻的。

他们该做的便是放下，忘却，不再想了。谁能比他们更清楚的晓得这由生至灭的一切一切。他们已看的太多太多了，为何到了自己的头上就无论如何都参不破了呢。

他们都犯了执念。

金姣是真的这般想的，他甚至钻到牛角尖里日日后悔着若是当初自己没有一时头脑发热的将无烟帝交付于小叶子，若是他回到天界之后能更快的复原去到人间，也许小叶子就不会成为劫数了。也许小叶子现下还是下界俗世中的一枚凡人，但至少，小叶子是活着的……

他会笑，会哭，会生气，能摸的到，能看的着……

然而……金姣却是太了解小叶子了。

偶尔他的神智回到躯壳里，超脱那些无穷无尽的杂念的时候，他又清楚的知道，小叶子是没有后悔的……

就是这样的不后悔，让金姣让无烟让他们这些天界的上仙更是处于一种自我囚困自我纠结的两难之中。

无人可以怨……只有怨天，怨地，怨自己……

金姣觉着很迷茫，他来寻无烟帝原想是宽慰着说些什么好话的，可是那些想好的东西每每到了嘴边却是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的。

他不过是换个法子，继续心痛罢了……

这边一直望着远处的无烟帝却眼内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一般，愣了一愣，又快步走了过去。

金姣看着他匆匆的身影，不明白是怎么了，急急抹掉眼角的泪，一同随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过万花园，来到外界。

无烟帝停下了脚步，怔怔的凝视着地面。

金姣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起先没觉着什么，然而盯着盯着，却又像是明白了。

在这不起眼的一角，在靡丽群蝶的万花园外，有一株孤零零的野草。

对天界再熟识不过的他们只要一眼就可发现，这棵草并不属于这里。

一棵不应该长在这里的野草，又是怎么来到天界的呢？

在那之前，这片万花园，除了天帝，只有一个人可以来。想当然，天帝自然不会去种这样的草。

而那人种这草的目的，随便想想便能明白了。

金姣咬牙仰起头不让眼内的泪水滴落下来，而无烟帝却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棵有些可怜的草。

枯黄了……

凋零了……

在凡间风吹见长，生命力如此旺盛的野草，强行移植到不属于它的地界，即便这里再美再好，却依然难逃衰败的一途么……

无烟帝疲惫的眯上眼，只觉涌起一股心力交瘁的无力之感……

37.心头的一根刺

凛秋暑退，珠流璧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