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蓝 下——嗟然

“你们两个啊……”黄侃怕丁瑒闷来找他，就看到他一脸郁卒，“ 我说你俩经历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跟初恋似的，惶恐不知。”

“他心里想什么又不跟我说，我即使解释了，也不确定他是怎么想的。”

“你不要全指望他主动跟你说，他那个性子，就知道先为别人着想，自己苦恼就不想再让别人一起苦恼。”

“可我不是外人……”丁瑒苦笑了声，低低地说，“我真希望撞上去的人是我……”

黄侃瞪他：“你不能这么想！是你的话还不是浩子受罪？还得照顾你吃喝拉撒睡！”

“……我现在只想回家，远离这一切。”

“嗯……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对陈阳还有心结？所以才想尽快回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丁瑒无奈地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跟陈阳不算深交，但也住一起那么久，你说他要对浩子有那样的心思，我觉得不像。反倒是你……”黄侃指了指丁瑒，“要不要我给你分析分析？”

丁瑒是好久没听黄侃扯了，当年在大岗村支教，就数他跟个哲人似的最能拿出一套套的词把那些小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现在哲人点起一根烟，也不顾跟前还有个病患就吞云吐雾起来：“感情这东西，说玄乎玄乎，说投机也投机。两个人打开始柔情蜜意，过了头几个月新鲜，就开始变了味往那不期望的方向走，随时随地都能为着个芝麻蒜皮的事吵起来，彼此看对方都不爽。这个阶段苦不堪言，觉得没感情了，没激情了，就剩下虚浮表面下的无趣和乏燥，很多情侣就是受不了这段时间分道扬镳了。可是这个阶段是普遍情侣都会经历的，经历完了，彼此也更了解更看清真实，维系的感情就不只是爱情，多了其他一些不那么激烈但更实在坚固东西。毕竟你生气愤懑甚至争吵打架，都是不轻易见人的一面，也最真实。见识了这些，彼此都更了解对方的脾性就没那么多不安，知道了应对状况的方法，就又开始和谐了。”黄侃看了看丁瑒，继续说：“你跟莫颖浩，我们支教那会遇到，认识，咳，恋上，还没过几个月就分开了，一分就那么多年，再回到一起，徒有热烈的情感，彼此却是已经错过了磨合的时期，可你们又急着想要直接到后面的阶段，难免就有些磕磕盼盼，疑虑不安。”

“我想说的是，你要多主动，多和浩子沟通，有什么想法了一起分析商量，有时候谨小慎微过了头就画地为牢了，再者，你不要老想着自己的不安，浩子的压力其实比你大。这个阶段总会过去的，不要急，也别怕。”

丁瑒静静的想了会黄侃说的话，再抬头时他已经抽完一根烟了。丁瑒笑着打趣道：“你什么时候转行当感情专家了？这些都是你跟李燕复合后的心得？”

“道理都一样，只是必须自己亲历了才能更理解。”黄侃伸个懒腰，拍拍丁瑒肩膀。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接了听，丁瑒见他刚还笑着却突然皱起眉头，也跟着紧张，问怎么了？黄侃挂了电话，说；“李燕在医院看到彭非了。”

丁瑒撑着轮椅就要往门口走，黄侃一把按住他：“她说在楼下看到的，浩子跟陈阳他们在一起，没事，不过……”黄侃有点尴尬，“李燕她个急脾气，直接报警了……”

黄侃推着丁瑒赶到医院，莫颖浩果真好好的呆在陈阳的病房，迪卡李燕也在。丁瑒转着车走到莫颖浩身旁，莫颖浩推着帮他停到一边。丁瑒凑近他担心的问了句“没事吧？”莫颖浩摇摇头。他也只是听李燕说的，连人都没有见到。

彭非的事大家也没兴趣多说，可几个人难得齐了，病房里的气氛倒有些别扭，好在很快陈阳父母来了打破了僵局。二人跟众人打了招呼，陈母眼光落在唯一认识的莫颖浩身上，说时间也不早了，一起顺道吃个饭吧，你们还专门来看阳阳。

照顾丁瑒坐着轮椅，就在医院附近的酒店订了包厢。上台阶时陈父帮了把手抬轮椅，丁瑒跟他道谢，陈父笑问，丁瑒是四川人吧？丁瑒点点头，陈父说，刚才听到你跟莫颖浩说家乡话，我听出来了，呵呵，我在四川也生活过几年呢。丁瑒应了句是么，也没再多问。

吃罢饭陈父安排了人送丁瑒几人回家，迪卡要回台里加班，那之前就回了医院陪陈阳。两人瞎聊了一会迪卡忽然说：“我怎么觉得丁瑒和莫颖浩之间怪怪的？”

陈阳停了手里的动作，问：“怎么了？”

“说不清楚，刚才吃饭的时候感觉他俩有点怪……”

陈阳打断说：“你怎么那么八卦啊……过来看我单手的记录！”

陈阳最近玩上了手机游戏，一只手打赛车都能通关了。“你也不怕辐射……” 迪卡嘟囔着凑过去，挨得近了陈阳的顶发蹭到他下巴，迪卡头皮都紧了，赶紧拉开了距离摸摸头，“你那个，少玩手机，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再来看你。”说罢，几乎逃离了病房。

陈阳看着门口好一会儿，退出了游戏给莫颖浩发了条短信：

“我要吃鳗鱼饭，你明儿白天做好了晚上送来。”

65

守门的人已经认得莫颖浩的脸，他提着食盒出现，便什么也没问就直接放了人进去。陈阳正在看DVD，见他进门招呼了句“来啦！”

莫颖浩“嗯”了一声，熟练的支起床上用的小桌子，把食盒打开搁在上面。

陈阳瞅他：“今天太阳很大么？”

莫颖浩愣了一下，摇头：“没有啊。”

“那你脸那么黑！”

“……”

“怎么了？跟丁瑒吵架了？”陈阳单手使勺子，饭还热乎着。

“没有……他妈妈打电话来了。”

陈阳瞧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丁瑒把不去留学的事说了，他妈好像不是很高兴，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对啊，马上都过年了，你们还不准备回去？”

莫颖浩摆过头看着陈阳缠着纱布的脚，“我让他先回去，我再呆几天……”

“你呆这儿干嘛？生意差不多也该收了吧，”陈阳嚼了口饭，“你不是为了我吧？得，你还是省省力气，我可不缺你照顾，我爸派的那一堆人我都够烦的了……”

莫颖浩没说话，只把另一个保温桶里的汤倒到碗里端到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陈阳知道他的意思，那是说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欠我的？”

莫颖浩抬头看陈阳，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那你可想好，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你想还，怎么还，还得我说了算。”

陈阳瞅了莫颖浩一会，看他脸上一会坚定一会犹豫，跟做什么艰难决定似的觉得好笑。艰难的挪了挪身子，把小桌子推到一边，使唤莫颖浩道，“你过来！走近点儿。”

莫颖浩靠过去，陈阳指了指自己肚子：“帮我拉下衣服。”

“啊？”

“啊什么啊快点儿，给你看个东西，裤子！裤子往下拉一点！嘶小心点！”

莫颖浩好不容易托着陈阳的身体把病服的裤子往下扒了扒，掀开上衣露出一截肚腹，便看到一条横贯腰胯的伤痕。旧伤已有了些时日，伤处发白的皮肉已经纠结凹凸，横亘在肚腹上，像一道立体的纹身。

“知道怎么弄的吗？”

莫颖浩惊讶地看着那道伤疤，摇了摇头。

“我3、4岁的时候，一次我妈带着我跟我姐上街——嗳……好像没跟你提过，我还有一姐——那会儿我们都快到家了，我妈遇到个熟人，就站马路牙子上跟那人说话。突然冲出来一辆板车，就是那种三轮的，后头是敞开能装货的那种。那上头还坐着个人，冲到我们跟前时突然一把手把我拽过去了，我磕在那铁皮上被他拉上车，肚子就是那时候被划的……”陈阳摸着微小起伏的伤口，看着病床上的吊脚带继续说：“你说人从多大年纪开始记事儿呢？……我当时吓蒙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记得车冲过来时我妈一把拽了我姐护在怀里。我被抓到车上开走的时候，还看到我妈抱着我姐在那喊……后来好像是被关个屋子里，记不大清，他们大人说是警察把我救出来了的。回了家我天天哭，到上小学了都还跟我妈睡一块，然后等再大点才慢慢反应过来，我那是被人贩子抓了。那段记忆越来越模糊，但我妈护了我姐没管我的那个情形，在脑袋里边儿却越来越清楚。”

“我姐成绩好，年年考第一，我是个皮猴儿，天天捣蛋被老师喊家长，那会儿来我们家的人都夸我姐，我就老背地里欺负她，她却总让着我不跟我一般见识，但我越来劲我爸妈反而都不批评我，可我姐一做错啥事我爸还拿皮带抽过，我就觉得他们还是更喜欢我姐，不然怎么都懒得管我？我姐高考那年过年，一桌子人又在夸她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出息，我妈给当时正在给我夹菜，我甩手就把碗砸了，我爸训我，我就冲我妈嚷，我说我不是你亲生的吧，你们当年把我找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做 DNA检查？我爸呼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说实话，我现在挺高兴他当时扇了我一巴掌的。”

陈阳停了停，转头看着莫颖浩，“我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听别人说了，我知道你肯定难受，我懂。可是他可能比你更难受，一秒钟发生的事，根本都来不及过脑子，你却为了根本无法控制的一秒钟，花费十几年去难受，划不来……我姐高考完就去了美国读大学，家里边就剩我跟我爸我妈三人，我动不动就对我妈发脾气……高考那会我爸脑梗塞住院，我妈天天往医院跑还得瞒着我，她一个月瘦了20多斤我居然啥都没感觉，等我知道的时候我爸都出院了。我爸后来跟我说，我妈那会为了瞒我，回家见我之前都在医院化好妆，自己先对着镜子笑半天，就怕影响我情绪……我爸还跟我说，我妈从丢了我那一天起就没有一刻不再自责，她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护好我，后悔当时没冲过去挡住车……你知道我听完那些的感受吗？……我就是彻头彻尾一混蛋……无时无刻不在惹他们生气，这十几年，我其实就干了一件傻逼事，就是伤害最爱我的人。你看，就前几天我还拿我姐气他们，你说我不就一混蛋么……”

莫颖浩不知何时已揽住了陈阳，他眼眶有些发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陈阳的背。陈阳静静地在他怀里靠了一会，挣开他坐起来：“你别觉得欠我，你一点不欠我。你救过我的命，当时没有抛下我跑掉，还挡在我前头替我挨砖头，我就发过誓一辈子罩你！”

陈阳缓了一会，重新操起勺子吃饭，见莫颖浩红着眼睛还盯着他，嘟囔了一句“不过你也忒多事儿了，一件一件都没个完……”

莫颖浩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的伤感气氛一扫而光，陈阳突然有点尴尬，低着头认真吃起饭来不再说话，莫颖浩端了汤进了VIP病房里特制的简易厨房：“我给你热下汤。”

陪陈阳吃完饭又说了会话，抬头看表已经快10点了，陈阳催他回去，临走前他对莫颖浩说：“你失踪的时候他比谁都急，没保护好你他肯定也后悔，你就别生他气了。”

莫颖浩低着头，又慢慢笑起来说：“我也没生他气，可能，只是需要缓一下……”

“不值当的。”

莫颖浩看着陈阳一本正经的嘘叹，心情倒好了起来：“你帮他说话啦，你不反对他啦？”

“谁说的，我还是不待见他啊，”陈阳懒懒地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非要赖这个坑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你了。”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什么？我说啥了？”陈阳憋着脸，两人僵持了一会都笑了起来。陈阳挥挥手：“赶紧回家吧，春运票可不好买，我这边多的是人伺候吃喝拉撒，你就甭操淡心了。”

莫颖浩提着空饭盒下楼，心里头都是陈阳刚才说过的话，一句句来回的绕。没留意走出大门时，听见有人叫他，一抬头，丁瑒推着轮椅慢慢走了过来，“我怕时间晚了不安全，过来接你。”

莫颖浩看着丁瑒，咧嘴笑起来，紧走两步紧紧地握住了轮椅扶手。

电视台离医院不算远，迪卡就老往这边跑，提着满记的芒果雪捞到医院时，陈阳病房外的看守正推搡着一名男子让他离开，迪卡看着那人被强拉硬拽的推进电梯，嘴里还嚷着什么帮忙什么救命，赶紧跑进陈阳病房，“那是谁啊？”陈阳一脸迷糊刚睡醒的样子，“什么谁啊，外头怎么吵吵嚷嚷的？”

“不知道，你家的打手把一个人推出去了。”

陈阳一脸黑线，“你能不能别打手打手的叫……”

“本来就是……”迪卡嘟囔着，把手里的甜品放到他桌上，“尝尝，你最哈的芒果！”

“我一个病患你给我吃凉的！”

“我查了的，一个月后这些东西不忌的！吃吧吃吧！”

迪卡看着陈阳忍不住诱惑吃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惬意的表情，也不由地笑起来，边递他纸巾边说：“丁瑒和莫颖浩要回家了，说是下个星期就走。”

陈阳捞着芒果肉：“嗯，我知道。”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他们要回去了，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你没什么想法？”

陈阳还在专注于甜品：“我该有什么想法？”

“你没不乐意吗？比如舍不得啊什么的，”迪卡小心的瞅着陈阳脸色，心里头直泛酸：“你能为了他连命都顾……你还是无法确定，你自己的，想法吗？”

“我说您工作是不是很清闲啊，整天琢磨个这些事！”

“我不懂啊，我疑惑啊，我想不通啊，我——”

“行了行了！”陈阳深吸一口气，说：“我很~喜欢莫颖浩……”

迪卡心里一沉。

“可我对他没别的意思……”

迪卡发愣。

“我跟他也不可能！我把他当弟，你地，了（liao）了？”

迪卡心里简直要跳舞了，点头：“了，了。”

等终于得到了亲口确定的答案，才放下心，又开起心，原来，比预想中还要高兴的多。

“那就好……咳……不然就怪怪的，呵呵……”

陈阳已经把甜品吃完了，迪卡脸上的神情他都没看见，靠回枕头咬着勺子咂嘴。迪卡心情大好，收拾了甜品盒就要扔垃圾桶里，听到陈阳开口说：“他回老家反倒让我放心了，我马上也要出国，没功夫天天跟他瞎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