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不回来了,你的东西一被偷走,马上就被转移了,你跟他们纠缠也没用,八成还会被打一顿。”
“什么?”他越加愤怒了。
我再次听出他的普通话就是老外水平,表达倒是没有颠三倒四,只是发音就怪异了。
“先去派出所报案吧,你是外国人吗?”先问清楚是不是国际人士,不要人家以为我们中国就是这副德行才好,不过汉语说得那么好,应该也是中国的常客了吧。
“我是美籍华人。”
还好,儿不嫌母丑,怎么说也是根。
他像是突然对我的脸感兴趣似的,一个劲对着我瞧,大概是我脸上的纱布引人注意,淋了雨,伤口有些发炎,纱布只好再在脸上呆一段时间。
“我叫莫里斯。”他大方地冲我伸手。
“我叫林飞。”想想还是握上,虽然不想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但是这是礼节不是,礼仪之邦的名声要发扬光大。
“林飞?”
“我的名字很奇怪?”
“没有。”他露出上下牙八颗牙齿,笑得很明媚。
到派出所,由于我们报的不是什么大案要案,警察就丢张表格让填,说填好再叫他。
我在旁边发呆,就等这桩闲事管完回去,明天去把工资结了,后天就走吧,去哪里好呢?回爸妈那里吗?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当初信誓旦旦地不愿回去,结果把命丢了,现在落魄成这样子,不想让爸妈看见我这样,即使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也不想。
还有秦叔,对不起了,你的小少爷是真的要离开了,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就怕他受不住。
“喂。”莫里斯戳戳我的腰,我缩了一下。
“怎么了?”瞪着他,不会戳手吗?
“我不会写汉字。”他可可怜怜地咬着笔杆,一副愁苦的样子。
我拿过那张表格,名字一栏倒是写得潇洒漂亮,英文书写:Morris?Yang,其他汉字部分就不堪入目,字迹歪斜得好像连笔都拿不稳,幼儿园水平。
“我对汉语只能说、读,不会写。”依然是委委屈屈的声音,我打个冷颤,一个一米八的壮实少年装小孩实在可怕。
“我帮你填。”也不能糟践民警同志的眼睛不是,不过看他写的字只觉得汉字被糟践了。
要过一张新表,我开始问:“名字?”
“莫里斯?杨。”乖巧的声音。
“是这几个字吗?”我拿给他看名字有没有写错。
“没错,没错。”
“性别?????年龄?”
“男,17岁。”他大声说。
“籍贯??????国籍?”好像这个也不用问了,“家庭住址?”
“纽约市德拉街46号。”
“报案事由?”偷窃嘛,“丢失什么物品?”
他歪着头想了想,“皮包一个,里面有手机、护照、身份证、驾照,一堆信用卡,还有其他卡,我也记不得了。”
“有没有现金?”
“没有,全装在我裤袋里。”他一副幸好我聪明的样子,老外是不是都这样天真可爱啊。
“既然是这样,我看你可能很快就能拿回你的东西。”
“真的吗?”他有些惊讶,刚刚我还对他说不要对此抱什么希望,因为即使抓到那伙人,东西也一定已经销赃。
“因为你被偷走的除了手机,不出意外其他的现在已经躺在某个垃圾桶里了,要不你把附近的都找找,没准就给你找到了?”
“不要,丢到垃圾桶里的东西我才不会要,更不要说叫我去翻垃圾桶。”他脸上尽是嫌恶的表情。
不要了?怎么也比重办方便吧,那些都是重要的证件,不过听说外国办理事情很快捷,不像中国这样拖沓。
报完案,我们得到的消息自然是:等消息。
“那么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吧。”出了派出所门,我说。
他却死死抓着我,几乎要整个贴到我身上,“喂——”我沉下脸,谁准他这么靠近的!
“你不要走,我没地方住。”他急了。
“你不是有钱吗?”有钱哪里没有住处。
“我没证件啊,酒店不让我住的。”
“你就将就点,呐,”我指指到处都是的小旅馆,“住那些不要什么证件的。”
“我才不要住那种地方,很脏的,你帮帮我吧。”他一副我很可怜你不能不管我,你要对华人同胞有爱心,你要让我感觉到祖国的温暖的样子。
满脸黑线,这下我头疼了,我没事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同胞
看着这位同胞哼着歌自然地把他的行当从那个一米多的背包里拿出来,摆得我客厅到处都是,我很想马上赶人,当初怎么会鬼迷了心窍就答应他暂住进来,即使他楚楚可怜地一再央求也不能轻率就放人进屋吧。
他所说的都只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确实只有17岁,而且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只是一个在中国无亲无故来旅游的学生?
不过对这个人——,我还真没有办法拒绝他露齿笑得灿烂的样子。
我要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他拍拍胸脯一说,我就相信了,觉得他能使用成语很不容易。
怎么会这样?甚至还有些感动,做人就是不能忘本,即使身在异国他乡我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祖国——这句话俗气啊,但是我立刻就对此人有了根本性改观,热爱祖国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这是从哪里来的依据?)
于是在他要求暂住的时候,一不留神就答应了,也许我们对外国人都是比较宽容的,况且是自己的同胞。
但是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我对这个人有熟悉感,这种感觉没有根据,我确定他对我而言一定是陌生人。
他迅速把背包梳理一遍,摆满客厅的东西又重回到背包里,今天我也见识了一回齐全的高科技的野外生存工具,包括帐篷在内的很多庞大的东西竟然可以缩折到很小的程度,而且还不重,科技厉害啊!
“我想洗个澡。”他大方地冲我笑,一点使用别人东西应有的谦逊都没有。
“那边,自便。”我还在想他一副民工的样子,风尘仆仆的,一双耐克鞋硬是被穿成解放牌军鞋,甚至还有泥巴,我怎么就戒心全无的把人给带回家了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莫里斯同胞洗完后围了一条毛巾就出来,我一看,惊得书都快拿不稳,头一次近距离观看男人的裸半身啊!在游泳馆的不算,一大堆看起来差不多的身体就和穿衣服的一样,绝对没有单独看具有视觉冲击力。
我脸红了,我以为内心已经被消灭的性别意识开始冒头,这个该死的开发美国佬!
而他看我的窘样,竟然又来一个露齿而笑。
“我家禁止裸身,既然住我这里就要遵守我的规矩。”
“你在家也不裸吗?”他很吃惊的样子,仿佛这多么不和常理。
“去把衣服穿起来。”我面无表情地说。
“好吧,这是我的习惯,不过如果你要求,我会穿的,”他耸耸肩,“你们中国人很固执。”
“你不是中国人?”我大有他敢说不是就把他赶出去的气势。
“是,我当然是华人,我说的是你们在中国长大的人。”他眼睛似乎闪过不明显的一点蔑视,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什么意思?是对“中国长大的人的蔑视”,还是——对我的蔑视?
“哎,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我来给你说说我的游记吧,我这次去了西藏??????”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他的游历,仿佛之前是我无风起浪的错觉。
“你什么时候走?签证到期了吗?没有护照你怎么办?”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明确表示我这里不欢迎他,爱怎么想随他,我只想快点解决这个麻烦,然后离开这里,他离开回他美国的家,我离开可能去当游民,必须要远离这里,那天——是罪恶的,不该发生的——不该——是那样的!
“你怎么了,一直扯自己的嘴干什么?看红得都快出血了。”我回过神发现莫里斯放大的脸和光着的身子。
“你怎么还不穿衣服——”可能一个楼层的人都能听见我这声大吼。
他又装出一副我好可怜你好凶的样子,“我不要在睡觉之前还穿以前那些脏衣服啦。”幸好他没说出“人家”两字,否则我一定把他丢出去。
“你家洗衣机在哪,帮我洗一下脏衣服吧,我怕把你家洗衣机弄坏。”他指指卫生间地上散乱的一衣堆服,说的是请求的话,语气却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怎么我看起来很好使唤吗?不得了,在我的地盘上,他还一副大少爷的样子。
我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了同胞,我家都是人力洗衣机,没办法,我们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哪能跟你们发达资本主义相比,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做‘自力更生’,你要入乡随俗呢就自己搞定,不想自己洗呢,我就当垃圾丢了,我家垃圾不过夜。”
“你怎么会连台洗衣机都买不起?”他这是真真实实的惊讶了,难道我看起来给人我很有钱的错觉?
看着我的讽刺越来越浓,他无所谓地甩甩胳膊,“你要丢就丢吧,对了,给我件睡衣。”
我几乎暴经突起,很想踩在他怡然自得的脸上,真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这才是这人的本性吧,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觉得他可怜收留他了,他竟给我蹬鼻子上脸,天经地义地使唤我!
见我没什么动作,只是怒瞪着他,他又给我摆出无辜的眼神,仿佛在说,不是你叫我穿衣服吗?怎么又不给我衣服?
算了,他还只是个孩子,任性一些是应该的,可能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吧,我听说海外华人一般都是世家形式的存在,有些甚至还保留封建阶级式的等级低位,不像我们中国,社会主义革命是狠狠对封建习俗革了一番,一般家庭都不会有大家长式的作风。
这个莫里斯身上有矛盾的东西,美国长大的人肯定有平等观念,但是他的少爷作风也让人不敢恭维。
我拿了秦叔的睡衣给他,秦叔,对不起,我会给你买一套更好的,还有那条被他围过的毛巾,别了。
“这是你的?”他拿起睡衣狠狠地闻了一下,“有太阳的味道,在美国都不准把衣服拿出去晒。”
看他终于遮起他那身碍眼的皮肤,我还没缓口气,他又说,“我饿了。”
“出小区门左转十米处有家牛肉面馆,慢走,不送,迷路就自己问路回来。”我继续看我的书。
“不要,我才不吃那种路边餐,脏!”他一脸嫌恶。
“你这个人很奇怪,住旅馆你闲脏,吃路边餐馆你闲脏,什么都嫌脏还去挤火车,直接坐飞机回来不就行了?”这样他也不会丢东西,我也不会遇见这个麻烦。
“你们这里不是经常报道,那些旅馆都是会有‘卖’的服务吗?我才不要睡在不知多少人做过的床上,还有不是说你们这里那些路边餐馆用的是阴沟油吗?吃了不死人才怪。”
恶——我听得快吐了,好吧,这些据说都是事实,这是中国实情!原来他说的脏是这个意思。
“而且,从到西藏不感受感受青藏铁路这条‘天路’,不是说就不算到西藏吗?沿途的风光也很好啊!我拍了好多照,电脑呢?我给你看看,不过我肚子饿了。”
他无辜的眼神告诉我,他快饿死了。
我翻翻白眼,“没有电脑,”都说是社会主义了,“面可以吗?”
“面?好吃吗?”他还一脸怀疑的表情。
“方便面好不好吃?”本来要尽尽主人的情谊,不过现在没那个意思了。
“我开玩笑的,小飞飞你最好了,我不想吃方便面,我在火车上吃够方便面了,再吃我就死啦——”他扑过来,精准地圈住我的脖子,开始摇晃。
“放开——,我、我给你下鸡蛋面。”再摇他不会死我却要晕了。
“哦,小飞飞你最好了!”摇晃改拥抱了,我起了一层鸡皮。
“叫你放开听不懂汉话吗?还有谁是‘小?飞?飞’?”就算是老外,在中国也给我发乎情止乎礼。
“就是你啊!”他一副你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19了,不管怎么说也比你大,你可以直接叫我林大哥。”前世是独生子女,没过过当姐姐的瘾,今世又是一直被小杨小林地叫,现在也找到个比我小的可以当哥哥了,小子,快叫!
“但你比我矮。”
我终于一拳打在他额头上,这小子的毒嘴实在找打,不过被他闪得快,只擦过一点,太遗憾了。
“你打人!我说的是实话你就打人。”他好似受了多大委屈,那表情让我汗了一个,不过也奇怪,我对一个陌生人不应该如此没有礼貌,一定是那该死的熟悉感作祟,他没穿衣服时不敢细看,现在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这小子看起来很面熟啊。
细看这小子还长了一副明星脸,只是还稍显稚嫩,变声期的嗓音本来低沉悦耳,但是偏偏要装可怜,不伦不类的。
烧水、下面、煮汤,莫同胞就一直站在厨房门口伸脖子,“好了吗?你快点!”一边咽口水一边催。
此人还真是不会脸红。
“好香啊!”知道他说话直接,所以这句夸奖我当没有水分。
一开始试探地吃了一口,后面就狼吞虎咽三两下解决了,连汤都喝干,头一次我对自己的厨艺有了无上的荣耀感和虚荣心。
“好吃,太好吃了。”虽然是饿极了的感言,但他由衷的赞美还是使人很开心。
“一般吧,我爸爸做的才好吃,我还不及他的十分之一。”我笑眯眯地说。
“你爸爸?”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让我提起警觉,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我收了碗去洗,总不能叫客人做事。
“我记得你也没吃饭吧?”他突然问,想不到他还注意到了。
“不想吃。”确实一点胃口也没有,可能是胃功能退化,可能是心烦影响食欲。
“你经常不吃饭吧,每次看起来都面黄肌瘦的。”他一脸的不赞同。
“你说什么?每次?以前我们见过?”我没有漏掉他话里的语病。
“啊,你果然不记得了,我就说你脸熟,现在想起来了,以前我来这里的裕华中学做过一个月的访学生,我见过你的,你不太爱说话,跟你打招呼也不理,你果然都不记得我,我还记着你的说。”他惊讶加痛心地大呼小叫。
是吗?原来是“杨卓飞”时见过啊。
“没有,我对你也有熟悉感的。”不然也不会轻易就让他住进来。
“真的?”这下他更惊讶了,搞不懂他到底惊讶什么?
我抱出一床被子往他坐的沙发上一丢,“你就把抱枕当枕头吧,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结束今天的谈话,不想跟这位多出来的“同学”怀念以前的时光,反正听他说的他跟杨卓飞又不熟。
“哦,我还想跟你聊聊天呐,啊,我不睡沙发,我要睡床!”大少爷脾性又上来了。
“出门在外,难免不便。”说完不理他,走进卫生间。
“你床不是很大吗?我们一起睡吧,我睡觉很老实的不会踢人也不会裹被子也不会打呼,和我睡觉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