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里门庭冷清,再也不见昔日的喧闹,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忧郁的模样,他的心里一阵怜惜。
找了个下人打听到叶轻霄的行踪,他快步往照熙院旁边的水榭走去,尚未到达,远远便看见那人临水而坐,手里捧着一盏香茶,目光投向水天相接处,容色淡淡。
朱礼如木雕般站在他身后,目光沉凝,那宽阔的肩膀仿佛要为他挡住身后的所有狂风。
叶辰夕的目光只在朱礼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回叶轻霄处。
此时夜色苍茫,水榭四周已点燃了凤灯,柔和的光晕把水面映得一片斑驳。
今夜露重,叶轻霄却穿得十分单薄,他没有束冠,一头长发被丝带束住,显得随意而慵懒。
叶辰夕走进水榭,拿起挂在墙上的披风,轻轻披到叶轻霄身上,叶轻霄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中无喜无悲,低声说道:“你来了。”
叶辰夕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为他系紧披风的领口,关切地道:“你的病好了没?”
“早就好了。”叶轻霄用眼神示意朱礼退下,然后为叶辰夕斟了一杯茶。
系好披风之后,叶辰夕坐到叶轻霄对面,手里捧着茶杯,袅袅青烟升腾而上,叶辰夕那俊美的脸半隐在夜色和青烟中,那原本带着几分肆意张扬的眼神染上了几分忧郁。
“听说你自请到安定就藩?”滚烫的香茶滑落喉咙,留下一阵灼痛。
叶轻霄点头,语气淡然:“是,十日后就走。”
叶辰夕蹙眉,虽然心里焦躁,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裕王近年不太安份,安定离陶裕太近,若裕王叛变,安定首当其冲。你为何非要选安定?”
叶轻霄闻言,双瞳染上了几分苍桑:“我如今已祸在眉睫,岂敢挑选上乘之地惹人猜疑?”
“安定有剥肤之患,你若去了安定,鞭长莫及,我如何能放心?”说到这里,叶辰夕已难掩焦急之色:“你若肯选别的封地,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父皇答应。”
“不必了!”叶轻霄淡漠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坚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纵有不测亦毫无怨言。”
“轻霄!”叶辰夕腾地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叶轻霄,仿如烈焰燃烧。
月光洒入水榭,如轻纱般笼罩在他们身上,他们目光相接,呼吸相闻,却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叶轻霄与他对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低叹:“我并非意气用事,安定防御薄弱,时有外族入侵,我正好去修缮城墙。裕王应该暂时不会叛变,他若是聪明人,便该明白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叶辰夕闻言,原本激动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叶轻霄说的其实他都明白,裕王近年已昭反迹,但他却迟迟不肯动手,那是因为他忌惮叶宗希。如今叶宗希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裕王既已等待多年,便不差这几年时间。他只是……关心则乱。
两人顿时相对无言,连夜露滴落地面的声响亦清淅可闻。
少顷,叶辰夕的声音转低,语调柔和中带着不舍:“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劝了。你保重!”
叶轻霄知道他打算告辞,于是起身相送:“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语毕,叶辰夕迈步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他便停了下来,回头再望叶轻霄一眼,眸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叶轻霄临风而立,身上的披风在夜色中张扬,似孤松独立。他回以一笑,但那抹笑痕在月色下却显得十分苍白。
叶辰夕的五指紧握成拳,忍住冲回去抱住他的冲动,转身走远。
夕阳如水,整个天地皆笼罩在一片深深浅浅的残霞中。街道上飞絮蒙蒙,轻轻掠过那张正低头沉思的如玉俊颜,惹来一阵轻颤。
墨以尘抬首,望向拂过脸庞的柳絮,幽幽叹息。离别在即,竟连这道旁的柳絮也引起他依依惜别的情怀。对树犹如此,对人,情何以堪?
落寞地捧紧了手中的几卷丹青,徐徐步向秦王府,却在不经意间看到秦王府的门口站着一个气韵爽拔的身影,墨以尘微怔,想起那天不欢而散,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薛凌云闻声转过脸来,那深邃的眼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两人目光相接,竟相对无言。
沉默片刻,薛凌云先打破僵局,步至墨以尘面前,轻声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未待墨以尘回应,薛凌云便接过墨以尘手中的几卷丹青,往附近的断桥走去。
想起二人从此动如参商,墨以尘心中一酸,竟觉得脚步有千斤重,薛凌云那清俊的背影渐渐刺痛了他的心。
断桥旁,青柳垂影,霞光水泄而入,洒了他们一身。烟柳画桥,朱颜如玉,行人无不侧目,却无人能看见他们眸中的寂寥。
“我听说秦王殿下即将离京了,你……”说到这里,薛凌云仿佛被一双手勒住脖子,心头一紧,竟接不下去。
墨以尘回望薛凌云,神色皎然如冰雪:“我会跟殿下一起去边疆。”
虽然墨以尘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乍听之下,薛凌云仍心头骤痛,他握住墨以尘的手,着急地劝道:“安定夏热冬冷,风沙障天,还经常有异族入侵,你何时受过这种苦?”
“身处绝境,更能明白人情冷暖。受点苦也没什么不好。”语毕,墨以尘以幽深明晰的星眸看着薛凌云,说道:“这几天到康王府道贺的人有很多都是秦王殿下的老熟人吧?”
薛凌云沉默不语,他们都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如何不晓世间百态?
“凌云,你希望我也成为那样的人么?”墨以尘的声音飘渺,瞬间便消散在风中。
薛凌云心头一凛,他性情高傲,自然不屑那种见风转舵的小人。但一想到墨以尘将到万里之遥受苦,从此萧湘两望,他便魂断神消。
“以尘,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我不想看你受苦。”薛凌云的双眉紧蹙,眼眸中盈满急切。
墨以尘轻轻挣脱了薛凌云的手,神色端凝地注视着薛凌云,念道:“一级复一级,有步若云梯。终然向东意,万折不肯西。”
万折不肯西……万折不肯西……
他早该想到的,墨以尘性情高洁,又岂肯大难临头各自飞?
薛凌云顿如万刃剜心,眉目间盈满沧桑。事已至此,是谁的错?
一声轻叹,不知已诉说了多少人世沧桑,连墨以尘的心也随着他的叹息而刺痛。两人皆沉默了下来,只以两双忧郁的眼眸互视着,心如寒烬死灰。
少顷,墨以尘轻声说道:“我要回去了。”
语毕,他接过薛凌云手中的几卷丹青,正要转身,却被薛凌云按住肩膀,他停住脚步,屏息以待。
薛凌云解下腰间的佩剑,凝视片刻,然后缓缓系到墨以尘的腰间。
墨以尘微怔,按住薛凌云为他系剑的手,说道:“凌云,追魂是你家世代相传的宝剑,我岂能……”
“我的魂早系在你身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薛凌云的眼神悲伤而温柔,他轻轻挣开了墨以尘的手,动作俐落地为墨以尘系好追魂剑。
“凌云……”当墨以尘抬首与薛凌云相望时,薛凌云终于忍不住揽他入怀,无语凝噎。墨以尘把悲恸的脸埋进那温暖的胸膛,瞑目不语。
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
46.别歌
离京前夕,秦王府里已有几分萧索。叶轻霄坐在水榭里,静静地听着从琴台传过来的琴声,忍不住轻声叹息。
那琴声响溢殿庭,声声盈满离愁,让人闻之摧心。他倒了一杯温酒,一饮而尽,却不觉得快意,只觉一阵苦涩。
此时,有一个人影渐渐走近,在朦胧月色中,依稀可见那人的手里捧着一坛酒,狂风飞舞,浓郁的玫瑰香味遥飞入榭。
守在外面的朱礼向叶幽然恭敬地行礼,以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殿下已喝了不少,大人劝一劝他吧!”
叶幽然看了一眼被他捧在怀里的玫瑰露,轻笑道:“我就是来找他喝酒的。”
朱礼双眉轻蹙,却不敢多说,只得忧心忡忡地目送叶幽然走进水榭。
“怎么一个人在喝闷酒?”叶幽然来到叶轻霄面前,把玫瑰露放到桌上,环顾四周,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
叶轻霄见状,轻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来给我践行的,原来是我想错了。”
叶幽然被说穿了心事,竟有点不自在,但叶轻霄随即说道:“可惜,你慢了一步,已有人先来给以尘践行了。”
叶幽然正要问是谁,但心念一动,瞬间便明白过来。除了薛凌云,还会有谁?
想到此处,叶幽然不禁心中黯然。
叶轻霄见状,劝道:“感情的事勉强不得,即使曾轰烈过,最后终会淡然。”
“我早就学会淡然处世了。”叶幽然幽幽低语,撕开酒坛的封口,各倒了一杯玫瑰露,说道:“您可别误会,我是真心来为您践行的。纵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来,我依然会来。我虽然不肯认祖归宗,但心里却当您是兄弟。”
叶轻霄闻言,心中一阵暖意,眉头渐舒:“你我本来便是兄弟,哪有什么当不当的。”
醇酒下肠之后,叶幽然忽地记得一事,低声说道:“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了康王殿下,他似乎在门口站了许久,却不进来。”
叶轻霄微怔,随即苦涩一笑:“事到如今,他来了反而尴尬,但不来又不合礼节,于是到其门而不入,总算尽了心意。”
“他这次可算下了狠招,若非您懂得进退,只怕……”叶幽然见叶轻霄目光黯淡,不忍再说。
此时丝竹声又起,声音低徊凄切,诉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叶轻霄静
静地倾听,眉宇轻拢愁绪。直至多年后,叶幽然依然清楚记得叶轻霄那忧郁的容颜,那隐忍的悲伤使他每当回忆起这一刻便隐隐作痛。
月正浓,素洁银辉照遍一地残红。琴台上,两人相对而坐,薛凌云目光幽幽地看着墨以尘试抚新琴,不禁忆起昔日年少时,两人同读诗词,同喝新茶,同赴宴会,同赏雪景。在那琴室、凉亭、吹台、月观皆留下他们的足印。他们的一颦一笑皆牵动对方的心魂。
如今,离别在即,何日才能再聚、共赏满庭风月?
琴声乍止,墨以尘抬首,目光透过几缕飘飞的残红与薛凌云视线纠缠,说道:“这瑶琴的琴声清越幽绝,只是过于悲凉。”
薛凌云的眉宇染上几分悲愁:“这张琴是我五年前亲手做的。我知你爱琴,当时听闻江南有桐,根半死,其声特异。我经过多方打探才购得此梧桐木,还来不及制琴,你便遭人暗算,从此昏迷不醒。我以冰蚕丝为弦,制得此琴,竟发现其声悲绝天下。后来楚傲寒叛变,我家被抄了,此琴流落民间,我多方辗转才找了回来。虽然此琴声音悲凉,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墨以尘闻言,心头一紧。琴是当年的琴,而他们,已不复当年。
时光易使人沧桑,他们即使眉目依旧,心却老了许多。
轻声叹息,十指在琴弦上拔捻搓抹,声如裂帛,听得薛凌云心碎神伤。他闭上双目,以瑟和鸣。
清光似水,月下一地繁花,一双玉人,一曲和鸣,声如双燕凌霄,却道尽忧伤。
离别在即,叶幽然和叶轻霄放纵了一回,喝得酣醉。叶轻霄命朱礼把不省人事的叶幽然带到客房歇息,自己却扒在桌上睡着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这幽静的夜里异常清淅。
叶辰夕站在桌边,静静地注视着叶轻霄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那笼罩着淡淡愁烟的双眉,他的目光柔和似水,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落寞萧然。
指尖渐渐滑落,轻柔地掠过叶轻霄的脸庞,那温热细腻的触感让他不舍得放开手。叶轻霄犹在酣睡,根本不知道此刻有一个人正用一种夹杂着不舍、惆怅、欲望以及缱绻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直至一阵夜风袭来,让他下意识一阵轻颤,这才让叶辰夕回过神来。
叶辰夕把他抱在怀里,往照熙院的方向走去,途中遇到安顿完叶幽然的朱礼,叶辰夕吩咐道:“由本王来照顾皇兄便行了,你退下吧!”
朱礼那放在身侧的右手悄悄紧握成拳,却仍低头答道:“是!”
叶辰夕不再理会朱礼,把叶轻霄抱进照熙院的内室,为他脱了靴,解了发,再脱了外袍,一切做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拢了榻上那人的梦。
少顷,朱礼端来一盘水,叶辰夕接过锦帕,为叶轻霄擦了脸和手,再扔回银盘中。
朱礼偷偷看了一眼榻上的叶轻霄,只见那人双颊绯红,仿佛染了一片夕霞,整个脸部轮廓显得极为柔和,几乎让他移不开目光。
直至感觉到叶辰夕那锐利的目光,他才回过神来,行礼退下。
叶辰夕坐回榻沿,缓缓俯下身,吻上叶轻霄的唇,一阵玫瑰露的浓香在口腔里蔓延,让他沉醉其中。他反复吸吮那温软的舌头,吞咽着残留在叶轻霄口腔中的酒液,呼吸渐渐沉重,下身的欲望很快便坚硬如铁。
叶轻霄的呼吸亦渐渐变得急促,他紧蹙眉头,右手无意识地推着叶辰夕的胸膛。叶辰夕虽然不舍,却不忍心让叶轻霄难受,只得放开他的唇。
叶辰夕躺到叶轻霄身边,把他揽进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酒香,在他耳边低语:“轻霄,你就是我的心魔,你注定是我的,休想我会放开你。”
那夜,叶辰夕一直紧紧抱着叶轻霄,那力道紧得仿佛要把叶轻霄嵌入他的身体里。只有在这寂静的夜里,他才允许自己的忧郁、不舍、彷徨和惆怅肆意流窜。他在没人看见的夜里,抱着今生最爱的人,静静地舔伤。
直至拂晓,他才穿衣下榻,离开了照熙院。月色如画,把整个院庭染成一片柔和的浅金,他的背影在雾色中渐渐杳微,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午后,秦王叶轻霄带领卫队五千人离开京城,前往他的封地安定。他的党羽在城外官道旁的长亭送别,叶轻霄和墨以尘站在人群中,接受送别官员的敬酒,言笑宴宴。
城外杨柳堆烟,繁阴如盖。叶辰夕站在一棵偏僻的柳树下,静静地注视着唇边蕴笑的叶轻霄,寸心如焚。
站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苏世卿低声问道:“殿下,您真的不打算过去送别么?”
叶辰夕轻轻摇头,语带惆怅:“本王若出现,只怕扫了他们的兴。”
“但安定孤悬天末,今天一别,已不知再会何时……”
“与其相对无言,不如静静地目送他离去。”语毕,叶辰夕把目光移向不远处,飞絮蒙蒙之中,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若隐若现,薛凌云那俊美的脸上依稀怅然。
叶辰夕不禁自嘲一笑,他们算是同病相怜了。
叶轻霄和墨以尘喝过践别酒,与众官员作揖道别,当他们转身走向马车时,两人皆注意到站在柳树下的薛凌云,墨以尘心头一紧,四目交接之间,他们都看到对方那藏不住的情。
这一刻,漫天飞絮仿佛都在为他们唱别离,玲珑日光倾洒而下,灼痛了他们双眼。
叶轻霄见状,低声问道:“不过去聊一会么?”
墨以尘的唇畔泛起一抹伤感的笑意,摇头道:“不必了,该说的早说过了,再多说也不过徒添伤感。”
叶轻霄沉默不语,和墨以尘双双走向马车,朱礼立刻掀开锦帘,恭敬地候在一旁。当叶轻霄踏上马车时,无意间回头,竟看见站在柳树下目光幽幽地注视着他的叶辰夕,不禁一怔。
“殿下,怎么了?”朱礼疑惑地问道。
叶轻霄回过神来,淡定冷峻地答道:“没什么。”语毕,轻声叹息,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