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以尘顺着叶轻霄刚才的视线望去,把叶辰夕来不及藏起来的忧伤尽收眼底,不禁感叹,这一局真的有人赢了么?
再回眸看了一眼薛凌云,无声踏上马车,放下锦帘,遮住那两道忧伤的目光。
薛凌云依然静静立于柳树下,看着秦王的护卫将士起行,宽阔的官道伸延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他的目光透过漫天黄沙纠缠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心如刀割。忽地,箫声起,他把目光转向正闭目吹箫的叶辰夕,只觉曲调凄婉苍凉,惹乱心绪。
送别的人群已渐渐散去,离京的队伍在黄沙中渐渐杳微,只有那青青柳絮依旧随风飘飞,不识离愁。
——第二卷·兄弟阋墙·完——
第三卷:天命峥嵘
47.旧时天气旧时衣
玉光玲珑,照遍松竹兰芷,清香素艳,让人心旷神怡。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花似锦。叶辰夕静静地立于飞阁吹箫,他的素衣飘飞,那轮廓宛然的俊脸如雕塑,一双凤眼习惯性的微微上挑,勾画出诱惑人心的线条,看起来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邪肆狂狷。但若仔细看进他那双眼眸,但会发现那双原本带着狂狷之气的眼眸染上了几丝忧郁。
上元节,街道上百灯争艳,熙熙嚷嚷,他却独自对月吹箫,不胜寂寥。飞阁旁水流似雪,有几滴水珠洒在他的脸庞,使他轻轻颤动了下。
叶轻霄虽已调往边疆,朝中众人却仍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万里如见。
这一年里,叶轻霄消沉了许多,终日借酒消愁,更因朝中众臣落井下石而朝夕忧惧,缠绵病榻。
叶宗希心生不忍,为了安抚叶轻霄,下旨发安北都指挥使司属卫马步官军两万人往安定筑城、屯田,所有将校皆由叶轻霄节制,又从京城太仆寺发去战马五千匹,并多次派人送去名贵药材和补品。
然而,叶轻霄依旧语减容沮,终日饮酒赋诗,不再过问朝中事。
如今适逢上元节,普天同庆,他在万里之外是否对月独饮?
犹记得去年的今天,两人漫步湘定河畔,看着亮如白昼的花市,相对欲默欲语的情景。转眼间,伊人远走天涯,纵有满腹相思亦无处诉。
想到这里,叶辰夕的心一阵揪痛。当初乍听到叶轻霄病倒时,他曾派内侍景庆前往安定探望叶轻霄,景庆回来后,他仔细询问叶轻霄的情况,却越听越心惊。
景庆小时候看着他们长大,很疼叶轻霄。据说当他见到叶轻霄的那一刻,竟忍不住悲恸泪盈,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那名血不华色的男子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是同一人。
叶辰夕听了景庆的描述,恨不得立刻策马去安定把叶轻霄揪回来,亲自为他调养身子。然而,他必须忍住,等一切成了定局的那天,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叶轻霄回到他身边。
只是,叶轻霄的这一切是因为自暴自弃,还是执意报复他?
思绪百转千回中,箫声渐渐被水声隐去。直至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才放下手中的玉箫,转过身望向站在石桌旁的薛凌云。
“什么时候出发?”叶辰夕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明天一早就走。”薛凌云拿起桌上那壶被温过的酒,各倒了一杯,当烈酒下肠之后,他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您有没有话要捎给秦王殿下?”
为了振军威,叶宗希命令众将前往各地练兵,在叶辰夕的安排下,薛凌云被派往开平,此地距离安定只有四十里,按惯例,薛凌云应该先去拜会叶轻霄,以示尊重。
等众将出发后,叶辰夕亦会到各地巡视城防和阅兵,他巡视的路线是由兵部众大臣拟定的,最后由叶宗希定案。巡视路线从中部往南,由于两位殿下已生嫌隙,众大臣在拟定路线时极有默契地绕开了安定一带,把最后的巡视点定在安定五百里外的阡石城,然后便沿途返回。
叶辰夕闻言,苦笑道:“不必了,能说的早就说了。本王前些天找到了两株雪莲,你帮本王带给他吧!”
“是,殿下。”薛凌云再往杯中倒了酒,一饮而尽,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
阔别一年,对墨以尘的思念未减。在得知陛下打算派他们往各地练兵之后,他拜托叶辰夕把他派到离安定最近的开平。然而,相见在即,他却内心忐忑起来,只怕再会时相顾无言。
自从离京之后,叶轻霄一直沉迷于饮酒吟诗,他和墨以尘文采灿然,有许多诗词从安定流传到京城,每一字每一句,薛凌云总能读出墨香中的无奈和悲凉,墨以尘的每一首诗都被他铭记于心,每当读着那沧凉的诗句,他总是辗转不能眠。
墨以尘一向随意,安定天气严寒,那人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一阵冷风使他回过神来,无意中看见一叠丹青被随意搁在一旁,便问道:“珑妃娘娘来过了?”
自从叶轻霄离京之后,珑妃了却一桩心事,便把心思放在叶辰夕立妃一事上,最近她四处为叶辰夕物色王妃人选,还经常拿京中未出阁女子的丹青来给叶辰夕挑,无奈叶辰夕对此事的态度冷淡,一再找借口推迟,两母子经常不欢而散。
叶辰夕闻言,淡漠地看了那叠丹青一眼,说道:“本王先拖着,过一阵子她就会放弃了。”
叶辰夕对叶轻霄的感情,即使他从不曾明说,但聪颖如薛凌云,又岂会看不出来?他看着叶辰夕那俊美的侧脸,问道:“难道殿下打算一辈子不立妃?倘若他日继承大统,殿下岂能无嗣?”
叶辰夕目光幽幽地注视着飞阁旁的流水,沉默不语。少顷,他把玉箫凑在唇边,专注地吹奏起来。箫声随流水,清冽幽绝。
薛凌云拿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香在这清冷的夜里弥漫,几乎灼伤他们那孤寂的心。
只盼明年今日,人月两团圆。
安定的上元节虽没有京城热闹,却也家家挂彩灯。叶轻霄命人在秦王府门前造了一座美轮美焕的灯楼,并在灯楼外派元宵。
月上花梢之时,已有不少百姓出来看彩灯,顺便领元宵吃,也有很多妙龄姑娘相伴出来走百病。秦王府前燎炬照地,鸣鼓聒天。
然而,在秦王府的爱晚亭内却是一片宁静。亭内一张琴,一壶酒,几盘下酒菜,那对桌而坐的二人在灯花中眉目如画。
墨以尘把酒杯凑到唇畔浅酌,然后慢慢抬首望向叶轻霄,问道:“殿下是否第一次这么冷清地过上元节?”
叶轻霄淡笑道:“以前逢年过节来拜访的人一大堆,现在倒乐得清静。”
墨以尘看了一眼桌上酒香馥郁的玫瑰露,说道:“不遇岁寒,焉知松柏?自从殿下离京之后,那些见风转砣的大臣为了讨好康王殿下,没少落井下石,幸好朝中仍有不少骨肃风清的大臣,他们一直都在力保殿下,尤其是叶幽然大人,他曾多次在早朝上当众讽刺那些见风转砣的大臣,据说在早朝上都能听到那些大臣的切齿之声。”
叶轻霄闻言,忍不住露出真挚笑颜:“他那刻薄的性格总有一天会让他吃尽苦头的。不过,没有他们参本王,哪有机会让本王朝夕忧惧,继而支离病榻?”
墨以尘听罢,双眉微蹙,语带责备:“殿下上次做得太过火了,景公公那焚心灼魄的模样让臣看着心酸。再说,殿下装装样子就好了,为了染上风寒,竟然先烤了火盆,然后吹了半夜冷风,这样多伤身,说不定会落下病根。”
“辰夕精明得很,本王要是随便装装样子,哪能骗得过他。”叶轻霄吃了一口元宵,随即说道:“不过,既然连辰夕都骗过去了,要骗安王和裕王应该不成问题。一年前他们来拜会本王时,本王明显看到裕王眼中的轻蔑。”
一年前,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叶轻霄收到摘星阁的探子回报,裕王叶帕阳私下招兵买马、并暗暗打造兵器,虽然他把兵器场设在地下,并在上面养了许多家禽来遮掩打造兵器的声音,却仍逃不过摘星阁的眼线。
裕王叶帕阳驻守边防重地陶裕,此地本是前朝的国都,太祖取威定霸之后,前朝余孽虽已往北逃窜,却日夜期盼能重夺故都,一直派兵入侵,陶裕兵患连年,直至太祖布置了层层互为犄角的防线,此地才终于平静下来。
裕王早有不臣之心,朝廷只是不动声色,直至如今,他的野心已昭然若揭,预计不出五年,必举叛旗。
适逢叶宗希提出让叶轻霄离京就藩,叶轻霄心系边地,便利用他和叶辰夕之间的皇权之争掩人耳目,下了一步险棋,亲自坐镇安定,以防不测。
这一年来,裕王叶帕阳经常秘密联系安王叶浩宁,而安王则态度暧昧,估计还在观望。当务之急,是阻止二王结盟,并避免把兵患的范围扩大。叶轻霄素以文治闻名,因此很容易给人一种不懂军事的错觉,如今又表现出一副失势落拓的模样,终日借酒消愁,裕王难免对他生起轻视之心。叶轻霄谋定后动,避免将来受制于人。
当初叶轻霄上书请求驻守安定时,附上了一封密折,密折的内容便是裕王最近的异动。叶宗希心如明镜,对叶轻霄驻守安定的动机心中有数,便以抚慰为名给叶轻霄增兵、送战马,更派武将到各处练兵,防范裕王叛变。
为了争取先机,父子俩心照不宣,不动声色,连叶辰夕都被瞒在鼓里。
这是他反败为胜的好机会,也是叶宗希给他的考验。
墨以尘看着灯光在叶轻霄那俊美的脸庞隐约跳动,说道:“裕王打算趁殿下兄弟自相鱼肉时坐享渔人之利。朝中越乱,他越开怀。”
叶轻霄冷笑道:“兄弟打架乃家事,哪容得外人捡便宜。在必要的时候,本王宁愿把江山留给辰夕,然后单独找他拼命。”
墨以尘淡笑道:“殿下的家事便是国事,人人身在其中,哪有什么外人。”
叶轻霄看了墨以尘一眼,忽地声音转低:“本王收到消息,父皇最近派武将四处练兵,在辰夕的刻意安排下,薛凌云被调往开平,再过几天就到了。”
墨以尘闻言,心神一震,握酒杯的手竟微微颤抖着。
薛凌云要来了……阔别一年,故人重逢,是否眉目依旧?
48.春荣秋谢只寸光
安定的秦王府由于建得比较急,而且安定孤悬天末,又有转输之劳,所以在秦王叶轻霄的授意下,建造得比较简陋。
薛凌云在秦王府的回廊里穿行,周回顾望,花凄月冷。安定的花开得特别早,却因气候反常,谢得比较快。这满园的花,如今开得正盛,却不知花谢何时?
伤春悲秋中,花间传来阵阵琴声,伴随着冷月轻寒,海沸般掠过耳际。薛凌云心头一震,转头望去,却只见月下繁花不见人。
瑶琴的声音大多恬静清和,少有悲声。薛凌云作琴时受到情绪影响,才使他作出来的琴异于一般的瑶琴,所以当这悲凄的琴声徐徐入耳,他便知道是墨以尘在抚琴。
此时,领路的侍卫停在一座清雅的楼阁前,恭敬地说道:“薛大人,殿下就在里面。”
薛凌云回过神来,再看一眼琴声传来的方向,终于走进眼前的楼阁里。阁内没有华丽的装饰,一切摆设以简单舒适为主,更能衬托它的主人如今的处境。
叶轻霄正半卧在绣榻上,他头束玉冠、腰系犀牛带,一身鲜衣却无法掩饰那惨淡憔悴的玉容,那双原本带着恬淡神采的凤眼比记忆中黯淡了许多,眼下是一片睡眠不足的青黑,一张皓颜毫无血色,线条优美的薄唇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那原本苍遒刚劲的身体愈加清减,显得十分单薄。
薛凌云虽然早听说过叶轻霄的传闻,但亲眼所见,仍觉得震憾。回想当初叶轻霄那意风气发的模样,只觉世事无常。
他立刻上前,恭敬地向叶轻霄行礼:“臣参见殿下。”
叶轻霄凤眸一转,唇畔泛起一抹笑痕,正想说话,却忽地剧咳起来,那单薄的身躯因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呼吸渐渐急促。
薛凌云见状,立刻把案上的瓷杯递到他面前,说道:“殿下,请。”
叶轻霄接过瓷杯,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顺了下来。他把瓷杯放回案上,把目光转向薛凌云,轻声说道:“薛大人,父皇派你来练兵,是为了防边患。开平乃极苦之地,兵患连年,民生日蹙。你到任之后,切勿劳民伤财。”
“是,殿下。”
“坐下吧!”叶轻霄又咳了几声,半卧回绣榻上。
薛凌云知道叶轻霄性情孤傲,平时绝不肯在人前示弱,如今竟然以半卧的姿势与他相见,只怕病得不轻。思索至此,他立刻从袖袋里取出叶辰夕托他带来的雪
莲,恭敬地递给叶轻霄:“殿下,这是康王殿下找到的雪莲,他托臣转交给您,并吩咐您务必服用。”
叶轻霄闻言,眉宇轻蹙,神色复杂,却仍是收了下来:“你回京之后转告辰夕,本王会服用的。”
自从叶轻霄离京之后,不曾寄过片言只字给叶辰夕,虽然叶辰夕从没怨言,但每当回到兵部,他总是第一时间询问有没有从安定寄来的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双原本带着期盼的眼眸便会黯淡下来。何谓望眼欲穿,在那一刻,薛凌云看得最清楚。
如今,叶轻霄虽已收下雪莲,言词间却尽是敷衍,只怕待他离开之后,叶轻霄便要把雪莲扔到一边了。
叶轻霄对叶辰夕仍有心结,当这个念头浮现心间,薛凌云忽地心中一沉。不知道刚才抚琴之人是否也藏着心结?
“薛大人,你看起来有点焦燥,可是有什么难处?”叶轻霄容色淡淡地问道。
薛凌云回过神来,掩饰道:“臣只是在想练兵的事。”
叶轻霄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却未识破。
此时有丫环为薛凌云上茶,薛凌云端起瓷杯,看着那碧绿的茶汤,轻轻喝了一口,袅袅白烟升腾而上,朦胧了他那俊美的脸庞。
“听说以尘的瑶琴是你亲手所作?”
听到墨以尘的名字,薛凌云顿时停住喝茶的动作,轻声答道:“是的。”
叶轻霄看了薛凌云一眼,眸中盈满深意:“他把瑶琴取名为寄心。”
薛凌云心头一震,握杯的手一颤,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
是夜,月光稀,琴声隐约。薛凌云拜别叶轻霄之后,迫不及待地往琴声的方向走去。绕过小径,便有一座凉亭映入眼帘,亭中的白纱随风轻舞,隐约可见亭内抚琴之人的身影。薛凌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琴声乍止,亭中那人抬首与薛凌云隔帘相望,目光幽幽。薛凌云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却内心激荡。数天来冒霜犯露地赶路,就只为了这一刻。直至这张清秀的脸影入眼帘,他那冰冷的心才慢慢盈满暖意。
墨以尘的手还停在琴弦上,他的目光透过白纱帐与薛凌云那炽热的目光纠缠在一起。阔别一载,他们容颜未改,只是权力之争已斑驳了他们的心,即使有情,也只得为了各自的信念而渐渐疏离。
想到此处,墨以尘心头一紧,加重了五指的力道,素弦忽断,割破了他的指头,鲜血滴落琴中,艳如梅花。
薛凌云见状,立刻冲了过去,心疼地抓住墨以尘的手细看,并以素绢小心地为他拭去纤指的鲜血,生怕弄痛他。
墨以尘看着薛凌云那紧蹙的双眉,只觉心中一阵暖意,轻声问道:“你不是该在明天才到么?”
薛凌云拿出随身携带的膏药,仔细涂抹在墨以尘的手指上,随意答道:“我赶过来的。”
墨以尘闻言,打趣道:“薛凌云大人果然尽忠职守,陛下得如此忠臣,乃社稷之幸。”
薛凌云忽地抬首望向墨以尘,目光灼灼:“你真的不知道我为谁而赶路?”
柔和似水的月光透过白纱帐投射到他们身上,灿若雪华。墨以尘的容颜沉浸在月色中,肌肤出水不濡,他的眼睛半张半阖,说道:“你的心意我懂,只是……”
只是,虽懂他的心,却已无法再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