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对祝府的道路那么熟悉,双腿已经自己飞快地动起来,就连之前的伤也丝毫感觉不到了。逃亡的道路不该是愉快的,但梁杉柏却觉得心头大石已被放下,前路无比坦荡,只要能和祝映台在一起,一切都可以解决!
漆黑的道路在脚下延伸,每跑过去一点,前头就有灯亮起来,轻而密的雨丝在灯光下如同金色绵密的帘幕,一路织就过去。身后遥远的地方,有脚步声和呼喝声,一个女人在尖叫,大约是祝夫人的声音,家丁们放出了狗来,空气中摇晃着不安的分子,只有在两人的逃亡之路上,满载的却是不正常的喜悦和满足……
「杉柏,停下来,这件事不对劲!」祝映台喊。
梁杉柏却听不到,奔跑,奔跑,他的脑中只有这一件事。眼前就是祝府的大门了,逃出去,今后天高海阔,自由翱翔!
跳上阶梯,不待伸出手,黑沉沉的大门在两人的眼前轰然开启。梁杉柏猛地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
猛烈的光线射进来,让两人都不自觉闭上双眼。干燥而炽热的空气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一窝蜂地涌进来,蝉鸣、鸟叫、泥土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人声……
梁杉柏回头,身后依然是暗沉的黑夜和无边的雨幕,眼前却是清新的绿野和明媚的夏日风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考到这里中断,颈后感知到撞击,梁杉柏失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四章
仿佛忽而一脚踏空,从高处带着凛冽的风声刹那坠下,梁杉柏乍然一惊,睁开了双眸。
这里是……哪里……
触目所及的是高高的帐顶,清晨冰凉的日光从户外洒进来,在其上勾勒出复杂的图案,像一幅漫不经心的画作……
是祝家的客房。
原来又是梦!
梁杉柏长出了一口气,想要转动头颅,从后颈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重物敲击过一般。
伸出来抚摸后颈的手在空中霎那定格。
「祝映台!」
记忆在电光火石迸裂的瞬间遽然回归,本就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血色全褪,梁杉柏不顾伤痛从躺着的地方跳起来,连鞋袜都不及穿,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
那不是梦!
杀死马文才,亲吻祝映台,两个人一起逃跑,前后不一致的景致,还有最后挨的那一下重击!
祝映台!祝映台现在在哪里?
梁杉柏冲出房门,光着脚在偌大的祝府内奔走。
游廊、花园、花厅、凉亭、小楼、廊轩……祝府广大却寂静,无论如何呼喊却没有任何人来回答他,只有寂寂日光清冷披洒,整座府邸,仿若一座空城!
怎么会这样!
梁杉柏脑中萦绕疑问万千,焦虑难当,却无一人可来解答他。没有祝映台,没有祝老爷,没有祝夫人,没有两个怪力小孩,更没有昨日晚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无数家丁,亭台楼阁,一片萧索寂寥,重楼深锁,蛛网层结,如同已经年无人来过……
奔至力乏,腿肚子也因为寒冷而抽搐,梁杉柏终于双腿一软,摔倒在地面上。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不甘心地重拳捶打地面,丝毫不顾手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水从创口流出,在麦色的手臂上划出一条妖娆的曲线,梁杉柏只是任由情绪爆发。
谁来告诉他,祝映台到底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去了哪里!难道所有痛、所有伤、所有心痛感怀,不过南柯一梦,天明时点滴不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梁杉柏深深吸气。拥抱祝映台的感觉在脑中依然清晰,亲吻那人时的心悸感受一并记得,所有彼此间的点点滴滴,不过一日两夜间,涓滴蓄成一汪深深深湖,至死都不能忘!
一定要找到祝映台!
梁杉柏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四顾。日光之下,四面一片清冷,建筑之上朱漆剥落凋零,瓦楞之间,野草繁茂蓬勃,祝府此时便好似一座废墟。
是荒山遇狐?是夜宿鬼宅?
梁杉柏轻咬下唇,不论是哪一种,只有祝映台他不能放手!管他是人是鬼是妖,用尽一切方法,都要将他寻回!
耳边若有似无传来一阵古怪歌声,似曾相识间,佝偻身影从墙外走过,扛着一柄长长扫帚。
阿喜婆!
梁杉柏心头一喜,正要出声呼喊,却又噤声。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跟上目标,梁杉柏跟着老人走到那日到过的破陋庭院之中。
将身体隐藏至半人高的蒿草之中,看着她走进去,在屋角放下扫帚,用拨火棍拨了拨已经燃尽的炭灰,木架之上一根木棍如记忆中一般横架,上头是一块已经只吃剩一点的肉块。阿喜婆搓了搓手,拿起木棍,闻了闻那块肉,随后「嗤」了一声,将肉块随手丢了出去。
肉块仿佛活的一般,带着不可思议的弹性,在庭院中蹦跳了几下,滚动到梁杉柏的跟前。棕黑色的肉块之上,布着几抹血丝和一层凝滞的油脂,肉的外层尚带着一层薄薄的动物毛皮,其上几根深棕色的毛发,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梁公子,把我的肉还给我……」耳边仿佛有人细语一般,轻声却不容拒绝地将话语传入脑中,梁杉柏顿时只觉得一阵恶心,胃中酸水翻涌起来,几乎要当场作呕。
银心,这是银心!
理智觉得这是荒诞而不羁的结论,但直觉却告诉他这是不容置疑的判断。梁杉柏既无法移动身子,也不能闭上眼睛。面前的那块肉就仿佛带有生命,其中几乎传来「卟通卟通」的心脏跳动声,肉的纹理如同眼睛,一双没有眼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精神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震醒了梁杉柏。阿喜婆出门了。
梁杉柏看着窗外的人影消失,才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跨过那块肉块,向屋里走去。
屋子还是如昨日所见的那般昏黑,就连日光仿佛都无法将此照亮。梁杉柏在屋内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居然摸到了一个开关,用力地按下去,整个屋子豁然一亮。
一张床,一堆篝火,一张长案桌呈现在眼前,屋子如之前猜测的一般狭长窄小。
梁杉柏皱了皱眉头,退出去。屋子的外观在日光之下清晰呈现,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但原先的样子依稀可辨,廊柱八根,飞檐斗拱,庄严气派。
这栋建筑内容不该只有那么一点!
梁杉柏又进到屋里,四处摸索。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到处摸索。壁凹、桌角,乃至敲击地面、墙面却一无所获。
难道是判断失误了?
目光移至那张堆满了报纸和稻草的床铺,梁杉柏敏锐地察觉一旁的床褥有些不同寻常。翻起棉絮,在床板之上发现一团绳子,梁杉柏一寸一寸地收起绳子,绳索在手上绕了多圈,才感到一股牵制的力量。梁杉柏轻轻一拉,耳边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案桌后侧的墙壁一侧,半面墙壁整个翻转,露出一个缺口来。
不算特别惊讶,也或许是惊讶过头了,梁杉柏将绳子按原样放回,盖好被褥,走到那个缺口前,停了一停,毅然决然地迈步进去。
人才进去,墙板已在身后毫无声息合拢,眼前又是一暗,随后却又一亮。梁杉柏眯了好一阵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内里光线。建筑物的后容比前侧的开放区要宽广得多,也显然更符合从外观来推测的本栋建筑的原貌。
高高的山字形屋脊上,横梁交错,其上线绳垂下数个扁碟,碟上大约呈了灯油,火焰在其上燃烧,如同群星璀璨,照亮整个屋子。
梁杉柏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只觉惊讶无比。再看周围,却是浑身一震。正面面对自己一个案桌,其上几个果盆,盛着时令水果鲜蔬,当中一个香炉,三枝清香插在其中,火光明灭中,可见香烟袅袅其上。而在他的身旁,从这一侧到那一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排大小不一的棺木。
「一、二、三、四、五、六……」
梁杉柏努力稳定心神,从左到右,复从右到左地数了一遍,皱眉,再数一遍,又数一遍……
一直数了十七八遍,却依然没能改变那个数字。
十二具棺木,两具小的,十具大的,正和祝府中的所有人数吻合,而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一分子!
第二十五章
梁杉柏只觉得自己被人彻头彻尾浇了一桶冷水,浑身凉透,直抵心间。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他稳了稳心神,向那显然是供桌的案桌走过去。案桌上,香炉之中插的清香散发出好闻的香气,馥郁浓烈之极,让他不由想起昨日晚间那个前来寻找他,并辗转亲吻他的祝映台……
梁杉柏吸了吸鼻子,搜括记忆,进一步确认两者的距离。的确是相同质感的香气,虽然还有一定的差别,而这两种香味与自己最早在祝映台身上闻到的香气也有着一定重合的部分。
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祝映台身上的香气,是带着淡淡清新气息的草木味,而后两者却都予人浓稠的印象,但在某种感觉上来说,几者却又是一致的。梁杉柏对此无能为力,似乎在这个「祝府」,一切理论的剖析都远不如直觉更准确。
梁杉柏扫视那案桌。蔬果盆中的水果蔬菜显然是供物,而且从外表光泽度等来判断,都是极为新鲜的,应该是刚刚放上去不久,由此可见上供者的用心。但与之相反的却是,整个案桌之上缺少了最重要的一个部分--灵牌!
这不由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来说,对于一个类似祠堂的地方,灵牌这种东西是最最不可或缺的,除非在那棺木之中的人是戴罪之身,当不起牌位和祭奠,但如此一来,供桌上的香火和供品却又未免太突兀了,而那十二具棺木,是不是真的就与祝府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
梁杉柏回转身,定定地盯着那十二具棺木看。如果要知道谜底的话,有个最直接的方式!
梁杉柏将手放到最近的那口大型棺木上--开棺验尸!
仔细检查了一圈周边,惊讶地发现最近身的这一具棺木竟然没有用棺钉钉死,梁杉柏不由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
有棺木却既无灵牌,且未封棺,这该有两种可能。理性的解释是棺木是空的,只是备葬而已,而不理性的解释却未免让人心生恐惧。
在上上个世纪,由布瑞姆斯托克所创作的《德考拉》(Dracula)一书中,乔纳森哈克进入德考拉伯爵的地下室时所面对的正是一具没有封闭的棺木,而在那里面沉眠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吸血鬼伯爵德考拉本人!
难道说,这十二具棺木的主人也似德考拉伯爵一般,只在特定的时间出来活动,而其余时间皆酣眠于棺木之内?
梁杉柏一时觉得有些可笑起来,虽然笑得着实有些勉强。
做好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棺盖向一侧推开。硕大的盖板在他的用力下,摩擦棺身,发出「吱嘎」的声响,初始需花很大力气才能移动一寸,但到了某个位置,却突然变得轻易便可移动,以至于棺盖在大力作用下,一下滑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梁杉柏被巨响震住,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跑到机关墙边,小心地聆听了一阵,确信外间并没有任何声响表明阿喜婆或是其他人在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而视线在对到那口如今大敞的棺木上时,未免又有些犹疑起来。
若果真的让他看到棺木之中栩栩如生,唇色异样鲜红的祝家人,他该做些什么?梁杉柏想,如果是其他人,那么,能逃多远就多远,如果是祝映台的话,就……吻醒他吧……
对于这种思考结果的出炉,他自己也颇感无奈。一向被誉为迟钝而不解风情的人,有一天居然会对一个同性中毒到这样的地步,虽然坦然接受,却也觉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梁杉柏想着大步走过去,棺木的内容在他的面前很快清晰呈现。出人意料的是,棺木中并没有如他所预计的那样出现什么不自然的存在,相反,却是非常正常地收敛了一具白骨。
「正常」的白骨却在棺木中呈「不正常」的扭曲姿态,就算梁杉柏不学医,他也很快辨认出造成这具白骨不正常姿态的原因在于白骨的颈椎骨被切断,换言之,这具骨头的主人,生前头颅曾被人砍下,而其手脚亦有多处被折断的迹象。
梁杉柏顿感浑身不寒而栗。如此凄惨的死状,几乎可以说是虐死,除了在Discovery的电视节目中曾经看过印加人处理战俘的片子中有类似的骨骸出现外,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实地面对这样的景状。
这具白骨的主人会是谁?
梁杉柏不敢去想,又着手打开第二具棺木。同样没有用棺钉封死,这次他打开的时候上了心,棺盖推到一定的位置便减轻了力度,轻轻地将它挪开。
棺木中沉睡的依然是一具白骨,但从体型上看比前一具尸骨要小许多。梁杉柏不知道怎么从骨盆来判断性别,但依然推测适才那一具是男性,而这一具很可能是女性。
这具白骨依然让人感到惊惧。虽然她并不如适才那具白骨一般,浑身多处骨折,甚至被砍下头颅而死,但光是胸前肋骨上数道深入骨骼的锐器痕迹显然证明其主人在生前是遭人砍死。
棺木在他手下一具具被打开,白骨也在他的眼前一一呈现。扭曲了形态的、被分解的、每具中的骨骸几乎都痛诉着一段血泪史,而那两具小型棺木之中的骨骸却比较特殊,一具骨骸保存完整,倒叫他猜不出是如何致死的,而另一具却仿佛被烟火熏燎过一般,呈现不一般的焦黑颜色。
梁杉柏神色凝重地阖上第十具棺木。不论这些棺木的主人是否真地与祝家人一一对应,就死状来看,都已经让人不胜唏嘘,为之悲愤。
梁杉柏走到最后的两具棺木前。这最后的两具棺木之中会否有祝映台?也会否,有他自己?
梁杉柏笑自己这时候还有心情想笑话:就算烧成灰他都认得。是的,就算变成白骨他也能认得,刚才那十具白骨之中并没有祝映台!
棺盖在他面前缓缓滑开,梁杉柏的心情也愈发紧张,当棺盖完全打开,里面盛敛的东西被公布的一刻,梁杉柏的眼睛不由得张大了。
棺材,是空的!
为什么会有一口空棺?梁杉柏急忙走到最后一具棺木前,也顾不上小心翼翼了,用力推开棺盖,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另一口空棺!
十二具棺木,十具盛殓着非正常死亡的骨骸,而另外两具,却是空的。
梁杉柏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走在回去的路上也依然不停在思考这个问题。两具空棺,莫不是为他与祝映台准备的?
不知不觉又走回到祝家的客房,一路上依然没有遇见半个人影,就好像祝府的所有人都蒸发了一般。推开门的时候,梁杉柏忍不住停了一停,抱有着希望,渴求当门打开的刹那,会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但是现实是残酷的……
不,现实或许并没有那么残酷。
梁杉柏疾步走到书桌前,有人将一本书搁在了桌上,梁杉柏拿起来看,是《清县县志》。
「这是映台哥哥要的!」
梁杉柏回想起那个送书小孩说的话,那个时候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种前后被串联了起来的感觉。
那几具白骨也好,祝府的大屋也好,每一样都有着不可磨灭的经年岁月痕迹。而从那些白骨来看,如果其主人生前确实遭人杀害,光是十具白骨,就足够构成一门惊天大案,那么,在本县县志之中必然会有所记载。
梁杉柏迅速翻开书页,一目十行地看起来。初始只有一些地理、风土和上任官员的普通记载,无非说些地杰人灵之类的话,但到了某一页,却出现了「祝府」的字样。
梁杉柏的眼前一亮,仔细读那几行字。
「民国十一年(壬戌年)六月初七至六月初九,本县连降三日暴雨……」
梁杉柏看到这里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翻到日历那一栏,却见公历下显示的农历一排,恰是六月初九字样。如果说是巧合,这也未免太令人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