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杉柏深吸口气,继续往下看去。
「六月初十,乡人祝二狗报祝府血案。据查,祝家人等及仆佣计七十三口,尽皆被害。唯祝家独子映台潜逃,疑有人犯之嫌……」
此后皆为替政府开脱的言辞,称此案虽建国来罕见,但警局上下,如何如何全力追捕,颁下海捕公文之类,但最终却以「山匪入室」之说结案,然至最后,祝映台依然未被缉捕到案。
「祝家独子映台潜逃……」
梁杉柏反复地读那一行,只觉这行字艰涩无比,难以理解。若说那十具棺木中人确为祝家之人,那么是否他们真是祝映台所杀,而祝映台也正如祝夫人所说,乃妖魔之辈,不老不死,活至今时今日?但无论如何,就他这几日所见,竟或许无一人是在世之人……
梁杉柏不由得再度苦笑。耳中忽而传来衣料摩擦「悉簌」之声,梁杉柏「嚯」地站起身来。
「映台,是不是你?」
门口传来的声音停止了,过了一会,有个声音响起来。
「梁杉柏,是不是你小子啊?」
梁杉柏愣了一愣,疾步走到庭院门前,打开门。
「你小子怎么来了?!」梁杉柏一拳捶在门外人身上。
无论如何梁杉柏也不会想到,他的隔壁邻居施久竟然会出现在这如今除了他和阿喜婆之外大约空无一人的祝府之中!
第二十六章
「哇--这简直是超级富豪的房子嘛!」施久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夸张地叫着,伸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赞叹,「梁杉柏你小子行啊,找老婆都那么有眼光,敢情祝映台是个超级大少爷啊!哎哎,我怎么没那么好福气!」
「是啊,羡慕死你得了!谁像你那么没良心,发达了就只顾着自己!」
梁杉柏站在门口,看着施久,口里打趣心情却并不轻松。刚才是激动,但脑子一旦冷静下来,便会发现到问题。这个时间段,这个地点,施久的出现就算是他这样不善于猜忌的人也会觉得不正常。
梁杉柏,祝映台,马文才,银心,再加上施久,这些统统在《梁祝》里可以对上号的人物如果在平日的大街上相逢已经算是个了不得的巧合,如今出现在这种场合,只可能会让人觉得其背后大有玄机!
「一块砖……」梁杉柏轻声道,「你是不是拼图最后的那一块砖?」
「什么?」施久转身。
「不,没什么。」梁杉柏笑笑,「坐。」
「你很奇怪啊!」施久疑惑地看梁杉柏两眼,拍拍屁股,坐下来,一坐下来就开始大呼小叫,「哦哦,红木椅子好硬啊!啊?是红木椅子对吧!」
梁杉柏点点头,自己也坐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施久,从他念初中开始一直都是他的邻居,性格爽朗,与自己极其臭味相投,除了有些时候会假作斯文以外,两人几乎一个模板压出,就连两家的父母都不由得感叹,这两人简直就跟亲兄弟似的!
「啊呀,我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施久注意到梁杉柏打量他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道,「我也知道上回太对不住你,不该有了娜娜就放你鸽子,不过你看,我最后还不是把她蹬了跟你在一起?所以说么,女人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说到底还是兄弟可靠!」说着,很肉麻地朝梁杉柏眨眨眼睛。
梁杉柏吁口气,这个施久知道这件陈年旧事,看来是本人,那么……
「阿久,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说还好,只见施久一听了这句话,立马一拍大腿,做痛哭流涕状抱住梁杉柏就开始嚎:「柏啊,我找得你好苦啊……」
大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来个秦香莲状告京状的味道。梁杉柏很奋力地把手抽出来,将这个「怨妇」毫不留情地推离身体一臂,同时下意识地心虚看了看门口,生怕这个场面会被某人撞见,然而,门口空落落的,并无一人。
心底的某个角落,重重地叹了一声。
「老实给我说清楚,你来这里干嘛?」梁杉柏收敛了心神,问。如果施久是施久,那么,他就不应该把他牵扯到自己的这一潭浑水之中,问清了原委,让他尽速离去是最好的决定。
「你还说我!」施久收回委屈的样子,叹口气道,「谁让你一跑出来就没了影踪不回家?你也多联系联系家里啊,手机就打了一次,以后完全不通,你老妈都快担心死了,才让我这个做兄弟的出来找你。早知道你是沉醉温柔乡吧,我就不来跑这一趟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可是整整找了一个上午才摸到这里的呀!」
施久说着,拿出一张白纸晃着:「看看,你们班导给的地图,什么破玩意啊,沿着那找,根本就找不到,对了,说起来还有个老头,真他妈坏,说给我指路,结果弄得人连北都找不着了!」
「老头?」梁杉柏惊讶地反问,电光火石的一瞬,有一部分被遗忘的记忆与焉苏醒。
那是在两天前,当梁杉柏寻找祝家庄未果时,同样曾经有个老头为自己指过路,而结果却是自己踏入了一片平生所未曾见的莽莽平原,失去了方向。
「那老头是不是身高到你肩左右,穿着白汗衫,蓝短裤,还戴着一顶草帽?」
「是啊,他脸上还有一道……」
「一道疤!」
梁杉柏和施久同时愣住了。同一个老头,在两天前与两天后,同样地指点过两人「祝家庄」的去处,却将两人同时引导上了迷路的途径。或许对施久来说,最终还是找到了「祝家庄」这个事实可以让人感到安慰,梁杉柏却不!
因为,那个小孩说过,这里不是祝家庄!
梁杉柏托住额头。这么说起来,自己从一开始原来就被人算计了?如果说正是因为对方的指路,才会让自己走到了这个并非「祝家庄」的「祝家庄」,那么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又如果假设确实存在另一个「祝家庄」,那么,家庭住址填在「祝家庄」的祝映台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这里,又到底是什么地方?
梁杉柏感到自己如此无力,面对如山的疑惑,却找不到解决的途径。
「阿喜婆……」这三个字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滑出了口来,却让梁杉柏自己吓了一跳。
诚然,祝映台确实曾经说过,如果发生了什么,他可以叫阿喜婆的名字,或许,她会再帮他一次!但是……
梁杉柏沉思,是否,真得需要去找那个古怪的老人?这个在整座大宅之中,如今唯一剩下的,或许可以咨询的对象。脑子里不期然又浮现出阿喜婆拿着长刀割着肉的场景,耳边也开始回荡那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你注定不得好死」,还有与那十二具棺木为伴的生活……
梁杉柏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暂时还是不要找她,惭愧地说,自己果然还是有点怕那个老太啊……
「喂,这个钟很有型啊!」
施久的话打断了梁杉柏的思考,抬起头,梁杉柏就看到施久正猫着腰,贴在屋角那口硕大的座钟上饶复兴味地观看。
「这应该很有年头了吧,做工真是考究啊!」施久赞叹着,伸手去拨弄下面平台上的小人,「哎,过去的手工艺品就是精致啊,这些小人,一个比一个栩栩如生。」
「嗯,不过比较奇怪的是,那十个小人的衣服虽然做得很精致,脸孔却全部都很模糊,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施久奇怪地「咦」了一声,转过身:「搞什么,明明就做得很精致啊,而且,不是十个小人,是十二个。」
梁杉柏的心猛地跳错了一拍。
「是十个,不可能有错!」口气却是不坚定地,有个想法正迅速在他的脑中成形。
施久招手:「你自己过来看。」
话才说完,梁杉柏已经就在他的身旁。蹲下身,小人的容貌就在面前,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
「一、二、三、四……你看,是十二个吧。」施久在一旁数给他听,梁杉柏只觉得每点到一个小人,自己的心便更沉下去几分。
「哎,这个小人长得有点像你……啊……」
梁杉柏一把拽住施久的胳膊就往外拖。
「你你你要干嘛?」施久一面挣扎一面喊,「干什么,你疯了!」
「你给我走!」梁杉柏嘴里说着,脚下却不停,「现在就给我离开这里,这里不欢迎你!」
「什么?!」施久懵了,过后挣脱开来开始吼,「你他妈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梁杉柏又伸手,却被施久打开。顿一顿,指着门外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怎么来的怎么走,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你是不是真地疯了,啊?」施久显然是气疯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喘气如牛,「我他妈……」
从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不祥的「咚咚」鼓声,随后是八音盒般的「叮咚叮咚」的音乐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这什么声音?」施久问,「喂,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施久最后的话在歇斯底里般响起的钟摆敲击声中被淹没,那座平时寂静无声,只在特定时刻敲响十二下的座钟此刻仿佛被人导入了不正常的兴奋因子,扯着嗓门毫无间断地拼命嘈吵着,如同在宣告什么一般。
「喂喂!」施久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直着嗓子喊,「快给想想办法!」
梁杉柏却抬头看向天空,脸色凝重。来到这里以来一日两夜,此前始终大雨,今日的天空却莫名放晴,然而现在……
太阳迅速失去光辉,暗色的云朵如同潮涌一般在天空中迅速聚集会合起来,形成一整幅厚重的幕帷,朔风大作,远处云端后,隐隐传来隆隆雷声,忽而一道闪电劈过天际,映出疯狂舞动的植物剪影……
「天黑了……」梁杉柏低语。如果真可以闭上眼睛,不看不想,或许还会让人觉得心安,但是这一点,他显然做不到!
第二十七章
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过瞬间将整个天空遮蔽严实,漆黑的夜幕之下,朔风卷起落叶呼啸冲过,带起四面八方不绝于耳「哔哔剥剥」植物根茎断裂声与屋瓦落地碎裂之声,响声渐次递增、呼应至连绵成片,天边闷雷「隆隆」,越迫越近,转瞬就到眼前……
在所有声音之中,最最疯狂的那一个,依然是祝家客房中那口有着十二个小人,流金溢彩的大座钟!
梁杉柏站在风中,短发叫风扬起,面上神色不定。这歇斯底里的钟声,仿佛恶魔弦上颤抖的前奏,预示着什么的开始!
「民国十一年六月初七至六月初九,本县连降三日暴雨……」
梁杉柏轻声念着,施久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起他的胳膊,风太大,就算是个成年男子,依然会给吹得直不起身来。
「阿柏,到底怎么了?阿柏?阿柏!」
梁杉柏猛然回过神来,愣了愣,忽而想到了什么,随即大吼:「你快进去!快点进去!」
「进?进哪里去?!你别……别推我!」施久被梁杉柏推搡着被动往前,一面拿手捂住耳朵一面高声吼,「你怎么把我往那口怪钟那里推,我都快聋了!」
「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梁杉柏想,现在,或许只有那个小小的避风港,那个为祝映台的不可知力量所覆盖的范围才能保住施久的安全了。
「忍耐?为什么要忍耐!喂,你去哪里?」施久伸手抓住转身就要离去的梁杉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人帮忙!」梁杉柏转头,「记住,一步都不可踏出这里!」
这句话吐出唇边,心中便泛起苦涩一片。本来是那人对他说的话,如今却由他口中而出,梁杉柏不由苦笑。
映台,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施久不肯放手,死死抓住梁杉柏,「你倒是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柏!阿……」
突如其来的寂静宛若一把利刃如此兀然地冷冷横插入两人之间,耳膜依然在「嗡嗡」震动,振聋发聩的钟声却已然停了下来,适才的歇斯底里就好像作梦一般。
施久不安地询问:「阿柏,这栋宅子到底怎么……」
话未说完,一道炸雷遽然炸响在近处天空,火花四溅,窗户门扇被震得战栗桀桀,一股难耐的沉默却在两人之间顷刻弥漫开来……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施久问,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慌的神色。
梁杉柏沉肃着脸色,望向远方。风在身旁流窜不息,带来不安稳的气息和愈渐浓重的……血腥味……
如同全数约定好一般,又仿佛是有一只隐形的手在背后操控,在两人眼前,从园外的小径开始,成串的灯光在瞬间被点燃,灯光循线一路蔓延而去,如同黑夜之中迅速点燃的烽火,快速连成两排一直伸展、伸展,直至通向遥不可及的天边……
寂静!
仿佛就连心跳都要凝固的寂静。空气中的不安分因子满得几乎溢出,血腥味也愈来愈浓,几至令人作呕……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另一种方式从黑夜的另一头划开密不透风的幕帷疾速传递过来,片刻的凝固,如同接到了讯号一般,大雨紧随其后倾倒,以万夫莫开之势狠命冲洗着大地万物,冷风之中紧紧萦绕着冰凉的死亡气息,气息纠缠着、升腾着,折磨着两人的意志……
「梁杉柏,那到底是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施久紧张地手足无措,不停左右张望,似乎在身边的任何一个黑暗角落都藏匿着令人恐惧的妖魔鬼怪一般。
「六月初十报,祝府七十三人,尽皆被害……」
白纸黑字,于脑中一一浮现。
梁杉柏收回心神:「阿久,别问我为什么,你呆在这里就好,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说完,不待施久反应,冲进雨幕之中。
「梁杉柏!梁杉柏!」
施久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脑后,很快就被瓢泼的大雨之声所遮掩。
大雨冰凉,口边热气呼出,如同烟雾。
阿喜婆……只有阿喜婆能帮忙了……
「阿喜婆!」梁杉柏在雨中大吼,「阿喜婆你在哪里!」
大雨积成水洼,雨点敲打其中发出「噗噗」声响,好像身后有无数人在追赶。梁杉柏在雨中奔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汗、是雨……
那座破落的小庭院在哪里!阿喜婆到底在哪里!!
梁杉柏仓皇四顾,天地茫茫,皆作一色,哪里都看不到白昼所见的破落庭院!
「啊--」女人的惨叫声在近旁响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身旁一个纤细的身影踉跄跑过,随后风中传来「嗖」的破空之声,身影应声而倒,大量的液体从倒下的身躯中涌出。梁杉柏骇然睁大眼睛,灯光之下,一柄雪白的兵刃笔直插入女人背脊,血花溅开朵朵,犹似梦境,却冰冷得可怕……
梁杉柏颤抖着手指,想要伸手去触碰那不该真实却如此真实的存在!方伸出手,脑后只觉又是风声逼近,发达的运动神经下意识地促成身体向左前方闪避,蜷成一团,在地上滚了几滚,回头看,地上已然深深钉入一柄白刃,刃身受了震动摇晃不止,发出轻微声响。右肩一阵刺痛,伸手摸去,粘稠的液体沾了一手。
这不是梦!
危险又迫至,梁杉柏就地一跃,狼狈闪开,爬起的瞬间,看到一双似乎应该熟悉的眼睛。那男人,眼神之中流露阴鹜与疯狂,手中举一柄长长阔背砍刀,周身笼罩杀气腾腾!
是谁?!
来不及多想,须先仓皇逃命!
梁杉柏发足狂奔,从未想过自己被称作「闪电前锋」的速度会被用在今天这样的情势之下。房屋、庭院、花园在身后一一闪过,沿途人群越多、尸首更多!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未见过的祝府的那么多人仿佛在一瞬间全部潮水般涌出来,他们呼号着、哭喊着,在乱刀之下倒地,或被砍作两断,或被剁为齑泥,血水流了满地,像一条赤色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