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越来越不懂这个人,明明一切尽在掌握,明明可以为所欲为,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询问他的意愿。
苏远也越来越不懂自己,他的一切都没了,他根本不想争取什么了,可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办法把自己变成一个乖乖听话的机器。
最悲哀的是,他还把自己当人。
郁辰说得没错,他不可能锈死自己。
******
夜长。
郁辰握着一杯干净纯白的牛奶,从监狱的最顶层看窗外的风景。
手指轻叩着玻璃杯壁,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像在数着流逝的时间。
今天见到苏远之前,他是真的在犹豫,可是与他说过话之后,他完全没了顾虑。
“逸清,这个赌约你要输了。”郁辰愉快地说。
李逸清望着他的侧影,望着他被星光勾勒出的轮廓,笑着反驳:“他选了手工服刑,分明是我赢了。”
“他现在确实选择了手工,但他一定会改变主意。他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他会来我身边,服从我,做我的苦力。”郁辰说得笃定。
“是么……”李逸清微皱了眉,有一时的失神,“那就算我输了吧。”
转身离开的那一眼,他看见郁辰的眼里映着一片星海,明亮而荒芜。
第9章:慢捻虎须
郁辰找苏远谈话的五天后,这一拨新囚开始分配服刑了。如苏远所料,根本没有什么自行选择的说法,所有人的去向都是三白眼分配
好的。
大部分人都被分进了手工组,只有少数几个特别强壮的人被分去了苦力,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高兴,这也难怪,谁都知道苦力的活计
虽然苦,但有不少奖励,香烟、附加食物是常有的,还可以获得更多的放风自由,有时甚至能够暂代管教的职务管束其他犯人。
谁都想要特权,他们比其他人强大,就能在监狱里得到更多的报偿。监狱里几个比较稳定的帮派首领都是苦力组的,自从老区的几个
帮派被郁辰捣毁,现在监狱里最有威势的就属K区的周凡一伙人,他们一面在其他囚犯面前作威作福,一面又能掌握着分寸不惹毛狱
长,可见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不过苏远不需要那些有的没的,所以他不接受郁辰施舍的进苦力组的机会。
如愿以偿,他被分进了手工组,站进队伍里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议论他。那些人不忌讳他,犯不着故作遮掩,就在他身后指手画脚,说
出的话句句刺耳。
一人的声音凉凉飘来:“有些人啊,真是白忙一场,贱兮兮地凑过去巴结,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王决随声附和:“哈哈,可不是么,还以为能有什么特权,连苦力组都进不去,可见狱长根本不稀罕某人的屁眼啊。”
粗俗的笑语狠狠地挠着苏远的抑制力,他用尽全力才克制着没向这些人挥拳。
他苏远磊磊落落,他们哪只眼睛见他去巴结狱长了,他是阶下囚,是无力反抗,但他还不至于犯贱到那份上!先前的谣言他听着能忍
就忍了,没想到现在愈演愈烈搞得人尽皆知,好像他跟狱长不干不净的关系都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恨得牙痒痒。
苏远向着身后瞟一眼,忍无可忍道:“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爱嚼舌根,没想到有些男人的舌头比娘们儿还长。没事还喜欢关心别人
的屁眼,果然嫉妒心让想象力特别丰富,该不会是自己的前面太空虚,尽想着拿后面找点乐子吧,可惜啊,有人想给没人想要。”
他这一番话的无耻程度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上那种尖锐的刻薄语气,直把说话的人堵得哑口无言。说不过就要动手,眼看王决
一拳头就要上来,苏远侧身避过的同时牢牢抓住他的手腕:“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么,又想跟我打,信不信我再把你的床给拆了!”
话刚说完,忽然见王决收回攻势,狞笑着看向他身后。苏远心里咯噔一声,回身果然看见三白眼拎着管教棒等着他:“进了几次内审
室还这么拽,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就爱被人虐打?”
苏远被他眼里的兴奋瞅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想再落到三白眼手里,努力压下那一点怯意,他直视三白眼说:“是
他们先动手的。”
三白眼不听他解释,看都不看真正的闹事者一眼,一棍子就往苏远肚子上挥去,苏远皱眉,正要结结实实挨上这一棍,不知怎么的忽
然想起那人的一句话:“不要傻不愣登地挨打,能让就让……”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身体做出了闪避,没有完全闪开击打,但棍棒的力道被让掉了许多,只堪堪擦过身体。三白眼感觉到手感上的
违和,还未细想就听苏远闷哼了一声,一手捂着挨打的部位状似忍痛。
打了这人这么多次,三白眼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示弱,不由得心情舒畅,原本还想再打几下的棍子在手里掂了掂就算了:“知道疼就好
,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待他走远,苏远放下捂着肚子的手,冷笑一声,这次连个淤青都没有,疼个毛。不理会旁人不解恨的目光,他往自己的牢房走去,不
由又想起刚才在自己脑海里闪过的那句话,有些恍然:
他是想让我懂得示弱懂得忍让么,他究竟是关心我呢,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我是他的阶下囚,而且是个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意识到自己在想的内容,苏远差点喷笑出来。
郁辰这样的人才不会有多余的善意,他对谁好,必然要得到加倍的回报。
疯了疯了,苏远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打得脑残了,不是一心只想锈死在这座牢狱里么,还管那么多干什么。郁辰那样的危险分子,斗不
过,难道还躲不过么。
******
苏远今天的任务指标,是给两百个布老虎贴上胡须。
对着面前两大盘的塑料银丝,还有脚边堆成山的布老虎,他颤抖着开始学习怎么上胶,怎么粘贴。
说实在的,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从小,他的动手能力就是全班倒数,他的折纸从来没有成型过,剪刀从来剪不出直线,胶水无数次地
把自己的手指黏住,最不靠谱的一次是,高中时被老师誉为物理奇才的他,在做一个滑轮试验的时候把铁质滑轮不偏不移地撞在了老
师的脑门上。
那时候苏欣是他的幕后支撑,她帮他折出小青蛙,她帮他剪出七巧板,她帮他糊出小灯笼,她帮他……垫出了物理老师的医药费。
但是今天,他的姐姐不会再来帮他,他必须自己完成任务,否则就要加班,没有饭吃,没有觉睡。
不经意地摸了摸心口的玉佛,苏远振作起来,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学会了怎样不把胶水沾到手上,然后愣愣地看着剩下的一百八十一只
没有胡须的布老虎,欲哭无泪。
不出所料,到了下工时间,他只完成了规定任务的四分之一。管教检视到他这里的时候,用震惊的同情的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一棍
子打在他的背上,骂道:“你是猪吗!猪都比你快!八个小时只贴了五十只,搞什么啊!给老子接着做!做不好就等着季度清扫的时
候去死吧!”
……
刚开始还有几个跟他一起加班的囚犯,后来整个监工厅只剩下他和一个看电视的管教。管教不时地向他瞥来不满的视线,就他一个蠢
货,害他也要陪着加班。
苏远竭尽所能地给布老虎贴着胡须,甚至无暇顾及背后和手臂上被打出来的瘀伤。还剩下八十来只……苏远仿佛看见了曙光。
周凡带着几个弟兄出了苦力的工地,路过监工厅的时候,看见里面只坐了一个青年,正专注地掐着一只布老虎的脖子。
他身后的孙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大哥,那家伙叫苏远,就是上次被三白眼拿鞭子抽的新人,听说犟得很。”
周凡皱了皱眉头:“就他?看不出来挺有种的啊。”
见周凡迈出步子,有意向去招惹那人,一旁的顾永南插嘴:“大哥,据说他和狱长关系好像不太一般,最好还是不要……”
孙胜不屑地说:“嘁,怕什么,你看他这样儿,要真有本事会落到这步田地?”
顾永南:“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的底细。”
周凡由得他们争论,早已向监工厅里走去,那看电视的管教看见他来,站起身问:“是你啊,有什么事?”
周凡笑脸迎上去,递给他两根烟,手往那边一指:“没什么事,好奇而已,来见识一下这个名震全狱的不良分子。”
管教也不想跟他起冲突,收下两根烟就不管了,只交待:“悠着点,别让我不好交代。”
“放心吧,我有分寸。”
第10章:深夜探监
苏远被突如其来的阴影笼罩,丢下手里的布老虎看向来人。那是张古铜色的脸庞,谈不上俊帅,不过也算英挺周正,目光如炬,看着
是个人物。
夕照晃在那人身后,苏远眯了眯眼:“你谁啊?什么事?”
看着一地零散的布老虎,还有眼前人警惕的神色,周凡一时没有动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对看,直到苏远想起手上的活计,又开始掐
布老虎的脖子。
周凡忽然笑起来。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应该收了这个人。
他大方地坐到苏远身边,拾起一只布老虎左右看着,说:“跟着我混,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苏远手上不停,小心翼翼地捻着那根胡须,让它在规定的位置粘好,才懒懒地回:“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周凡强调。
苏远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跟着你混?跟着谁混不都一样,这地方的一切都是狱长的,连我们的命都是他的,混来混去有什么
意义。”
周凡的没想到他这么淡定,愣了几秒说:“你说的没错,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但是,谁说我们不可以在他的领域里切割一份让
自己享受?”
听了这话,苏远瞟了他一眼:“看来你胆子挺大的,也挺没事找事的。”
周凡盯着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
“不考虑。”苏远说得果断,“不好意思,我不做卖自己的买卖。而且我完全不认为自己会给你带来什么助益,所以你就不用多说了
,当心以后追悔莫及。”
不远处传来孙胜的大呼小叫:“嘿,你这小子皮痒是吧,敢这么跟我们大哥说话,你知道他是谁么!”
苏远冲他翻了个白眼:“原本不知道,听你一咋呼我知道了。”上下打量了一下玩弄着他刚做好的布老虎的人,他说:“周凡是吧,
K区帮会的大哥。”
不怪苏远态度这么冷淡,在他看来,这些什么帮什么派的都是瞎折腾,AB区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郁辰一个不爽捏死他们就跟捏死蚂
蚁一样,一大帮子人争来争去无非是想让自己在监狱里过得好一点,可要是不小心逆了郁辰的鳞,估计死的方式也会比其他人新颖一
点。
他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也没那么多闲心挑战这座监狱的食物链。
“别烦我了,我还有很多活要做,走吧不送。”苏远说。
周凡也不恼,他一招手让孙胜和顾永南坐下,对他们下令:“帮他把这些胡子都粘好。”
孙胜和顾永南一下子都懵了:啥?大哥要他们帮这小子做手工?
苏远也很吃惊,他看了看错愕的两人,又看了看剩下的布老虎,耸耸肩:“你们要帮忙我乐得轻松,但是周凡,我是不会感激一个吃
饱了撑的人的。”
周凡呵呵笑起来:“我发现你比管教们说的还要刻薄。无所谓,我佩服你敢跟管教叫板,挨鞭子也不吭声,监狱里那些说你跟狱长不
干不净的谣言我周凡一概不信,我就信你小子有种!”
说完周凡拿起一只布老虎,笨拙地给它装胡须,孙顾二人见自家大哥忙活上了,自然也不敢怠慢。
苏远手里忙着,心里却想,这周凡不愧是大哥,够肚量,够豪爽……操……手指怎么又粘上了。
四个男人掐着四只布老虎的脖子给它们装胡须,橙色的夕阳照得他们的背影很是滑稽。郁辰踏入电梯,看着这幅画面直至被更高的楼
层遮挡。他微微撇了撇嘴角,数道:一天。
******
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苏远整个人又累又饿快死过去,手指因为长时间的弯曲扭动,关节极度酸痛。他躺倒在床上,想到明
天还要经受这样的折磨,几乎崩溃。
不过,想想也还算好了,听说女囚那边的任务是两天织一件毛衣,或者一天缝制五十件内衣,这样的活计要是让他来做,他今晚就会
用床单上吊自杀了。
意识变得朦朦胧胧,他好似听见郁辰戏谑的声音:一天……
一天了……如果每天每天都是这样的,如果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再会思考,不再不甘心,
只会机械地从事着手工劳动,屈服,死寂,慢慢地生锈,直到再也不能动,他会不会后悔?
哎……说不定,郁辰是真的把他看透了。
“喂!起来!苏远!你他妈给我起来!”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剧烈的摇晃,苏远不得不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苍白的灯光,他看见王决的大
脚丫子正要踹上他的脸,赶忙侧身让开,怒道:“你干什么!”
王决见他醒了,收回脚,指了指门外:“有人探监,三白眼叫你出去。你他妈怎么睡得那么死,害老子也给折腾醒了。”大概是累得
狠了,说完他又爬回床上呼呼大睡。
苏远走到铁栏前,三白眼给他打开门:“走吧。”
揉了揉眼,勉强把睡意压下去,苏远现在一肚子火,暗骂谁没事大半夜探监……探监?!
他这时候才清醒过来,自己无亲无故,在外界都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探监?更何况是在这种诡异的时间诡异的
地点!正想着,啪地一声,整个牢房区的灯光全灭掉了——已经十一点了。
走在前面的三白眼骂了一句什么,随后打开了手电筒。白光照着前方黑暗的道路,苏远跟着晃动的光走,边走边绞尽脑汁地琢磨,可
还是没有结果,他忍不住问三白眼:“是谁找我?”
三白眼回他:“去了就知道,别那么多废话!”
一直走到监狱大楼的边缘,那里是探望室,有一豆灯光亮着,三白眼打开门把他推进去,然后又叫了几个守卫在门口守着。这阵仗,
比他去见狱长还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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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苏远第一次来探望室,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玻璃隔板,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两把椅子,都是木纹理,圆润的线条,让人很容易
放松下来。
一个温文的男人静静坐在那里,两手交错搭在膝上,半月形镜片后的一双眼略带笑意。他轻车熟路地打招呼:“苏远你好,我们又见
面了。”
苏远怔了三秒才认出他,不是他健忘,而是他们在初次见面时,这男人给他的印象与现在完全不同。
那时候这男人没有戴眼镜,没有穿西装,他的凌厉和阴狠毫无遮掩,那时候他拿着一把手枪用力抵在他脑袋上,说的是:真没见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