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由还要再说,孟章已经走到门口,回过身来对他躬了躬身:“我住在别处,有事自然会来找你。”显然是不愿再受他限制。
孟章不擅言词,然而其中有些话直指本心。孟章想必对他身份起疑,然而终究不曾追问,也算是仁至义尽。祝由看着他走远,倒笑得有些自嘲,轻声道:”小黑,你想得不错,我便是乱臣贼子,那又如何。“
门外有人急急进来,匆匆说了几句,祝由神色一凝,也不管孟章去向,随这人出门而去。
第54章
“他利用水天一色暗中打点朝中官员,想要泽国境内漕运的权限。这胃口也太大。”易缜把那颗珠子拣起来,放回他手里。“鲛人就是他用来贿赂的证物之一,那毕竟是个活物,只能暂时收押在大理寺水牢中。不过弄出来给你看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秦疏沉默了一阵,轻声问:“端王爷也不管么?”
“漕运里头那是多大的利润。”易缜语气里微微有些嘲弄。“他绕过了端王而谋事。但端王应该知道,要么不便插手要么不愿插手。那两人毕竟只是权色交易,也许端王觉得他不值这个价值,谁知道。”
“侯爷。”秦疏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是生意人,遂利而往是本性。侯爷能不能网开一面。”
“大理寺又不归我管。”易缜眯着眼道,心里突地生起一分警觉,却是想到祝由相貌过人,为人八面玲珑,确实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顿时就有分酸溜溜的滋味,哼了一声。“他同你又有什么关系,让你在意成这样。”
“毕竟是同乡,我在这儿没几个认识的人了。”秦疏垂下眼睛不看他,顿了一顿,话中有请求之意。“侯爷。”
“我倒也不是插不上手。不过……”易缜眼珠转了转。“我要是帮了他,总要有些好处。你拿什么谢我?”
秦疏如今身无长物,闻言顿时为难,
易缜见他微张着嘴怔在那儿,模样窘迫,很像无助的小兽。笑着招招手:“也不别的,你过来亲亲我。”
秦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易缜不等他想好对策,接着道:“你再不愿意,我可就改主意了。”
秦疏明白他是有意捉弄,咬着下唇想了想,脸上神色反而平淡下去。
易缜在一旁看着,只当他要妥协了,正满心窃喜,美滋滋的等着,万万想不到秦疏抬起眼瞧着他,出乎意料的摇摇头,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侯爷说话从来不算数。”回想起从前,仍觉得不解恨,发狠又道:“尽做些无聊的事情。”
“我不过就骗过你两次……”易缜讪讪道,见秦疏眼神凌利了两分,连忙换了话头。“他和你是同乡,你不管了?”
“他这么多年的阅历人脉,想必有办法应付。”秦疏吸了两口气,这才镇静下来,如今自己尚不能自保,想管也没有那个能力,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指了指那堆东西。“我已经看过了,侯爷可以收走了。”
“好。”易缜忙碌大半天,讨这么个没趣。愤愤地吐出一个字。过了片刻才开口。“凭借端王对他另眼相看,上面没人授意,寻常大理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动手。若说是官员受贿,按理也该由刑部过问,如今不拿当事人,只拘了些无关紧要的,这事也没让几个人知道,皇上只是想给端王个警告。”
他看了看秦疏,吞吞吐吐道:“你不用担心。”
秦疏一怔,易缜原本用不着向他解释,这算是关切么?
易缜的话算是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却是任谁都不曾想到。
所以当祝由被传唤至大理寺,带到一处侧殿,在其中见到一身明黄的青帝时,他依然还是十分镇定的,几乎是半分迟疑都没有,恭敬跪下行礼。
其余人都退出门外,殿中只有他两人,青帝由着他跪在那儿,一时间没有说话,殿内显得十分安静。
祝由微微低着头,眼角余光见明黄色的衣摆已经来到身前。
“起来吧。”青帝的声音平静,在殿中如冷风拂过:“原来你认得朕。”
“草民有眼无珠,之前不识陛下龙颜,有得罪之处,还望陛下见谅。只不过——”
青帝伸出手来,手指抵着他下颔,迫使他抬起头来。
祝由微诧,然而并没有分毫惊慌之色,只是话音微微一顿,对着青帝莞然一笑:“之前有幸见过几位王爷,皆同陛下一般相貌堂堂,颇有相似之处。所以草民并不吃惊。”他声音温和,听来风轻云淡,却又有一种极为动人的韵律在其中。
青帝脸上平静无波,然而那种天生的尊严与气度,使得视线仍像是从上而下俯视下来。深遂得叫人看不透,在祝由脸上细细的逡巡了一遍。这才微微一点头,目光柔和下来,竟像是有些失神。
祝由轻轻一挣,从他手指间脱出去,一付略带不解的神情:“陛下。”
“你是来看望人犯的。先去吧。”青帝将手背在身后,但又补充了一句。“朕在这儿等着,你看完再过来。”
祝由也不问原由,躬身退出去,出了殿门就有人上前来引路,随即头也不回跟着去了。
身后殿门未关,青帝站在厅中,目送着他转身拂袖而去,身姿翩然洒脱,渐渐溶入暮色之中,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有皇上再那儿侯着,旁人也不敢拖延。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祝由就回到殿中。
青帝已经回过神来,神色十分随意地微微笑问:“如何?”
祝由脸色算不上好看,然而仍是不惊不忙的,不说没有寻常人见驾的六神无主,就连东窗事发的胆怯也没有一分。叹了一声:“手下总管鬼迷心窍胆大包天,有此一失也是自作自受。”
青帝失笑:“你倒推得干净。”
祝由洗耳恭听,道:“草民管教不严,教殿下见笑了。”
“若不是你的意思,他一介总管,初来乍到京城,稍作打点也就够了,敢这么大肆行贿。”青帝虽是平平淡淡一句话,毕竟天家之威,殿中顿时就有些冷意。
“泽国境内水道极多,如今商路尽通,漕运必然兴隆,草民是商人,看中的不过是其中利润。”祝由见青帝眼神锐利,显见得心中十分清明,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再多的花言巧语也是无用,因此并不多作辩解。
“若说草民行贿,却要指出草民行贿的是哪一位大人,草民这才心服。”
青帝虽然不喜声色,但北晋并不曾明文禁官员狎妓,风流才子眠花卧柳,反而被视作雅事一桩。祝由又同端王交好。水天一色悄无声息的开张起来,端王也不曾为他出面。但仍有不少人有心捧场,祝由又有意笼络,因此朝中牵涉进去的官员,少说也有二成之数。
这倒是给青帝小小的使了个绊子,然而他说话时神色找不出丝毫挑衅之意,倒真跟冤枉了他似的,
青帝目光在他身上掠过,稍一踌躇,仍是不曾改了主意,朝着祝由道:“搜来的东西都放在那儿,可有缺失了的?”
祝由莞尔,赞道:“大人们做事十分周全,一件没少。”他虽不曾出面,然而什么样的人合适送什么样的礼,又要投其所好,那些珠玉古玩奇珍古籍多是他经手选定的。可说样样贵重,自然统统认得。只是有些不明白青帝此问是什么意思。
“端王也未必能帮你,若是想如数奉还……”青帝意味深长,朝他招招手:“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这一点损失,祝由还不放在眼里,这一点青帝想必也明白得很,两人皆是故作不知。念头只是转了一瞬,不动声色的随有青帝身后。
门外有驾马车,显然是早就备好,候着两人上了车,也不必青帝吩咐,悄无声息的就策马就走。
第55章
易缜有了心事,睡得并不安稳,半夜里猛然醒来,本能的住旁边一伸手,不料捞了个空,顿时惊得余下几分睡意不翼而飞。顿时翻身坐起来,
见秦疏只是挪远了一些,不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放下心来。
秦疏似乎原本就醒着,被他的举止惊动,转头看他一眼,月色从窗外透进来,映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晶亮。
“怎么没睡?”方才一瞬,竟惊得心里咚咚直跳,确实是有些失态。易缜自觉脸上发红,所幸夜里看不出来。
秦疏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侧过头去。
夜幕里有一线细细笛声,断断续续传来。也不知是附近民居中何人夜半吹曲。
易缜点起一盏小灯,悄悄挪到他旁边重新躺下,黑夜里醒来,身边有个人陪着的感觉十分令人满足,心中竟是一片舒适宁静。
然而陪着他静静听了不过片刻,易缜忍不住着恼:“这是那一个半调子,吹得这样鬼哭狼嚎,我明天就把他赶走。”
“侯爷又仗势欺人!”秦疏被他一搅,恨恨道。
“只不过是随口说说。”易缜顿时有些讪讪:“这是阳春吧?”
秦疏微微有些诧异,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摇摇头:“不是。”
易缜对音律一道并不熟悉,原本就记不住几个曲子,再看秦疏的神色,也知道必定说错了,暗暗发窘,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哦。”
“这是渭城曲。”秦疏却难得的多说了一句。“说别人是半调子,侯爷也不懂这个。”
易缜听出他微有嘲讽的语气,咬着那个也字,又带着一点小小的狡猾。似乎情绪还不错。心里不觉微微一动,哼了一声,闭上嘴不再去坏他兴致。
一时尾音收去。秦疏叹了口气,迷迷糊糊的合眼睡去。易缜反倒睡不着,悄悄伸手过去搂着他,被他推了一把,翻身避开:“别碰我。热。”
易缜住手一会,等他睡得沉些,又挨过去,到处上下其手,心里暗暗憋着一口气,偏要摸。嗯,肚子倒是很明显了。
秦疏也没醒,只是易缜替他拂开额间头发时,大约是觉得痒,把他当苍蝇似的挥手赶了赶。
易缜忍不住一笑,等发觉时,手指已经不知不觉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落在耳根那里。
秦疏微微皱着眉,似乎觉得不大这样不大舒服。
易缜猛然一怔,烫着一般缩回手去,却又俯身贴到秦疏背上,将脸埋在他散开的发丝里。
秦疏日间说的话,他不是没有仔细想过,但正因为想得仔细了,才清楚他说的不无道理,那时之所以勃然大怒,正是因为无从反驳,那种似乎就要留不住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竟生出几分慌恐。
现在靠孩子把秦疏绑在身边,等孩子出生以后呢?那时候他再拿什么来留人。真要豁出去强迫秦疏,那并不是办不到,只是结果必然差强人意,不尽完满。
小疏倔强,不听话,暗地里并不驯服。称不上美色动人,身份特殊现状尴尬。然而他似乎是已经习惯这人在身边,纵然知道很可能几句话就惹得自己不痛快,仍旧管不住自己地要去逗一逗他,如是再三。
见不着的时候会想念,见到的时候,却仍觉得不满足,那一点不满足代表什么他并不十分清楚,然而本能的知道自己不愿意放手。
左思右想之间,是有些痴了。守着他竟是有些舍不得睡,脑子里倒是空空荡荡的,只是借着灯火盯着秦疏一味的看,仿佛看一天就少一天。翻来覆去只是胡思乱想,有什么样的办法,彼此能一家人一样永远留在身边。只可惜秦疏又不是个女的,要不然大不了他明媒正娶回来,那就想跑也跑不了。
秦疏醒来时,发觉自己是枕在易缜臂上过了一夜的,腰下不知什么时候垫了个软枕,因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觉得腰腹酸疼不适。易缜另一只手垂在一边,手中还拿着一柄扇子。
秦疏稍稍愣了一会。他平素睡相很好,但有身孕以来体温要较别人高一些。京中的夏日又实在是酷热难当,夜里反而是他踢开被子。
然而隐隐约约也记得是易缜强制把被子给他盖上,似乎又给他打了一夜的扇子。
秦疏稍一迟疑,并不惊动易缜,悄悄起身下床,轻手轻脚走开。
易缜郐从他一动时就惊醒过来,眯着眼看他走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把放在桌上的菽兰抱走。
易缜披衣起来,推开窗子看出去。
秦疏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把花盆放在向阳的一处角落里,又去寻了个壶来浇水。
彼时晨光初明,庭院间却有薄薄的淡青色雾蔼。秦疏身着白色中衣,微微侧着身子对着他。因为衣带并没有系紧,只能看出腹部略显彭大,轮廊看不清晰。他微微垂着头,眉目清秀如画,脸上是个带着忧愁的微微笑意。
易缜一时呆住。
秦疏似乎有所觉查,手中还持着向下滴水的壶,回过身来。
“侯爷?”
易缜推门走过去同他站在一处,一道看着那盆花:“不是说不要的么?”
秦疏出尔反尔被他抓了现行,但比起易缜从前的食言而肥,在这事上并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微微笑一笑。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刚淋上去的水滴在菽兰碧绿厚实的叶面上滚来滚去,最终汇在一起,叶片再也支撑不住,轻轻啪的一声掉落上去。
易缜咳了一声,将外衫取下来,披到秦疏身上:“小心着凉。”
那身服上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秦疏有些不自在,一方面出于惊诧,就想脱下来还他:“不用,我不冷。”
易缜不由分说,把他团团裹住。裹住了还不罢休,从背后把他抱住。
这下秦疏不干了,微微挣扎起来:“侯爷?”
“不要动。”易缜手上微微用力,将他搂进怀里。
秦疏还待挣脱,冷不防肚子里孩子踢了一脚,一时猝不及防,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僵着身子不了乱动了。
“弄疼你了?”这一下倒让易缜连忙松了手,神情慌张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秦疏一手按着腰侧,脸色不大好看地摇了摇头。
易缜手忙脚乱的伸手在他肚子上摸了两下,确实他确实是没有什么大碍,这才低声埋怨:“都说别动了,谁让你乱动来着?”
“侯爷。”秦疏微微沉下脸来。
易缜本想做不知,然而见他面色微白,心里又舍不得了,不由得放软了口气。“方才是我不对。”
他这样坦白,倒是大异于平常,秦疏微微一怔。易缜转过头去不看他:“我脾气确实不好,平时也不是故意想跟你吵。”他顿了顿,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有失面子,再咳了一声:“谁让你总是要生气,身上不舒服的时候,疼的人还不是你,我又不痛不痒。”
前在还好,听到后面又不像样起来。然而这话实在不像是平时的燕淄侯说出来的,秦疏吃惊之下,一时倒忘记反驳。
“好了。”易缜站了一会,索性转身逃也似的走了,仍旧不瞧他一眼。“祝由的事我会替你留心。”
秦疏正想提醒他还未洗漱,腹中又是一痛,这下虽然忍住了没有出声,却一时直不起腰来。等那阵疼痛过去,再抬起眼来,易缜早也走得不见人影。
第56章
他此次奋勇的允诺了秦疏,难得这一次是想要诚心诚意的为他做点什么。
可几天下来,官员收贿一事风平浪静,不曾令人缉拿涉及的官员,这已然不似青帝平常作风。更为要紧的是祝由在这风头浪尖上没了下落。
祝由这样的人,若说是畏罪潜逃了,易缜是说什么也不相信的。但查来查去,都从大理寺那儿就断了线索。在京中有能力藏匿一个人让他找不出蛛丝马迹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