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听得易缜轻轻道:“泉州是西去的必经之路,出泉州往北,便是化外之地。此酒名为琥珀光,传闻饮后可令人好梦一场。游子商贾每到泉州,总要饮上一杯,借此在梦中重温故旧时光。你喝了这酒,不要再想家了。”
秦疏听若不闻,又小啜了一口,突而轻声道:“那祝由呢?皇上这么对他,端王又走了,他不难过么?”
“祝由?他好着呢。”易缜皱了皱眉,本想嘲讽几句,见秦疏恍惚神色,只得把到口的几句刻薄话收起来。柔声道:“自己身子要紧,不要再为别人担忧。“
秦疏也不答话,慢慢又喝了一口。易缜虽然问过太医说是无碍,也不放心就这样任由着他喝。急忙从他手中将酒坛夺过来。
秦疏酒量虽差,酒品却好,歪靠在榻上由着他将酒拿过去,只是微微有些喘,嘿然笑道:“我有什么好要紧的。”虽是自言自语一般,话音却惆怅凄凉得很。
易缜听得心里就是一揪,见秦疏两颊渐渐染了些桃红,分明带着醉意。于是试探着笑问道:“你这样文武双全,日后我们儿子也不必再请先生来府里,就一直由你来教,好不好?”
“好。”秦疏笑嘻嘻道,微微挣了挣,又露出十分倔强的神情。“不是你儿子,是我的孩子。”
“不是我的是谁的。”易缜向来喜欢顺从之人,眼下见他倔强神情,偏偏生不出半分不满。
秦疏神色微微有些困惑,想了一想,固执道:“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你一个人,怎么能生得出儿子来?”易缜笑骂一句,只当他喝醉了闹闹小脾气,反而当作情趣。
秦疏怔怔睁大眼看看他,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蜜蜂飞舞。他拿手捧着脑袋,猛地摇了摇,顿时却连眼前也昏花了,于是更不回答易缜。
“好了别摇了。越摇越晕。”易缜见他神色天真无辜之极,忍不住一笑。拉下他的手,顺势扶他靠在自己胸前。秦疏醉中不知反抗,隆起的肚腹只隔着一层衣服,温软地抵在他的身上,随着秦疏的呼吸一起一伏。
易缜自己悄悄喝了一口酒,壮起胆问:“那你喜欢我么?”
秦疏微微眯着眼仰头看他,只是笑笑。正笑得易缜心醉神迷,听得秦疏含含糊糊道:“你是谁呀?”
“我是燕淄侯。你口中的侯爷。”易缜恼道,见秦疏醉得人事不知,附在他耳边轻声诱惑道。“你以后要娶给本侯爷,我就是你丈夫,你今后都是我的人。你喜不喜欢我?”
“侯爷是坏人,我不喜欢……”秦疏伸手来推他,却没有什么力气,只是微微的抵在他的胸前。“侯爷骗人,欺负人……”
“我以后都改了,再也不骗你,再也不欺负你,你喜欢我好不好?”幸而是秦疏半醉半醒之间,要不然这番话易缜还真没脸皮说出来。
秦疏却不上套,想了一想,固执道:“不要。”
易缜脸上有些挂不住,想了一想,再喝了口酒,柔声诱供:“那你说说,你喜欢谁?”
“我喜欢爹、娘、小黑……师兄、皇上……”秦疏当真掰着手指一一数给他听。
易缜一张脸忽黑忽白,他爹娘日后就是自己岳父母,忍了。他师兄死了数月,尸骨都已化土,也罢了。皇上当然是泽国那病秧子亡国之君,比起自己英俊神武,简直不用放在心上。只有这个小黑,倒是听他无意间提过几次,似乎关系亲近得很。
易缜不禁满心酸意,仿佛刚才饮下的酒也全化作了醋,咕嘟咕嘟的要从喉咙里冒出来。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小黑有什么好的。”
秦疏却不服气,努力道:“小黑……最好……”
还加一个最字,怎么还得了。易缜这边几乎是醋海生涛,又灌了口酒才强压下来:“我要是做得比他更好,你就喜欢我了吧。”
秦疏撇过脸去不答,突而唔地一声,抵在他胸口的手垂下去摸向肚子。易缜也觉得贴在身上的肚皮猛地动了一下,也是吃了一惊,但看秦疏微微皱着眉,神情并没有显得太难受,手放在肚子上揉了两下也就滑下去。合上眼似乎是睡着。
易缜纵然有许多话想说,也不忍再吵醒他,暗暗也有些后悔不敢拿酒来套他的话,太医虽说无碍,可要是有那个万一怎么办。这么一想不由得又惊又悔,小心让他侧躺下来,自己就眼巴巴守在一旁,一时心疼后悔不已。
好在并没有万一。那几口淡酒似乎使得胎儿有些活跃,秦疏不时轻轻哼两声,易缜替他小心揉一揉,也就安稳下来了。
易缜乘他睡熟,抢在少宣前头俯在他肚子上听了一阵,当真听到胎儿细细心跳,总算是心满意足。
所谓秀色可餐,他对着秦疏,不知不觉将余下的小半坛酒饮尽,这酒能令人忧愁尽去之说或许是真的。
易缜在秦疏身边躺下,只觉自己是做了个长长的美梦,正觉醒之时,忽听耳边有人晦气的声音道:“不见了。”顿时惊醒过来。
少宣垂头丧气的蹲在门口探头探脑:“不见啦!我的风筝不见啦!”
易缜一问,才明白原来是风筝线断了,吹出府去,少宣忙叫人去寻,却再也没有找到。
易缜气恼,笑道:“可见这是老天也见不得你这样玩物丧志下去,所以把风筝收去。”
青帝性情严谨,同少宣实在不似父子。在宫中断然不许太子如此玩物丧志。少宣又难得出宫,因此这些玩耍的事物也少见了许多,显得十分沮丧。
“风筝?”秦疏也被吵醒了,半坐起来,人还有几分酒意。迷迷糊糊对着少宣笑了一笑。“让侯爷给你再做一个。”
“你别理他。”易缜额上青筋一跳,一转念柔声说。“你乖乖接着睡,我明天带你去看你家敬文帝。”
“侯爷骗人。”秦疏闷声闷气地怔怔坐着。
“我再不骗你。”易缜一咬牙,倒是说了真话。“敬文帝当真明天就能到京城,除非是他路上耽搁了行程无法按期抵达。否则我明天一定带你去……”
他话未说完,秦疏冲他一笑,一头栽在他胸前又睡过去。
“看在小疏面子上,风筝我改天给你。”易缜对着少宣没好气道。“如何接见使节的事,你先去问问太傅。”
少宣得他许诺,乖乖回宫。
易缜抱着秦疏出了会儿神,未了叹口气。就算以后是想不再骗他,可眼下就有想与他成亲的事,考虑再三仍是提也不敢提。
第60章
秦疏从马车上下来,先左右四顾了一番,这才举步慢慢朝巷中走去。也不知是不是昨天宿醉未消,胎儿一直很活泼,弄得他很不舒服。他怕易缜反悔,忍着不肯露出分毫。
易缜紧跟在一旁,显出懊恼的神色来,他想让秦疏坐得舒适些,特意弄了府中最大的马车出来。
定泽公在京中没有宅院,青帝在城西赐下几座院子暂作安身之处,那宅子是前朝所遗的官员家宅。只因太僻静才一直不曾赏赐给人。临时给定泽公一行人暂住,倒也符合眼下低调的身份。不想巷道有些窄小,易缜那辆宽敝舒适的马车,居然无法进来。
他几次想伸手来搀。偷偷看看秦疏,见他脸上绷得紧紧的,似是紧张至极,反而没有一丝表情。其实不说秦疏近情情怯,就连易缜自己想到上午青帝留下定泽公私下一番长谈,想必已经提过联姻之事,也莫名的紧张无措,又将手缩回去,只盯着秦疏脚下的青石板路,连连提醒道:“你小心,走慢些。”
好在宅子所在不深,不出几步路也就到了。
门前自然有士兵把守,但燕淄侯要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名侍卫上前去叩门,前院内一名总管服色的太监正指挥几人收拾院子,大老远瞧见易缜,连忙迎了上来。
房宇虽定期修葺,尚且不显败像,院中因无人打扫。草木横生枯叶遍地,极为杂乱不堪。周贵总管就踏着断枝碎石沙沙作响地走过来
“正忙着呢?”易缜一眼瞧见,心下已经悔了一半,只道今日实在来得太过匆忙,至少也该等收拾个几天。不知眼下让秦疏见了,他这份心意会不会反而落不到好。却只得硬着头皮打哈哈,对着总管道:“你忙你忙。”
周贵躬身笑道:“原本也该等收拾妥了再让大人住进来。可青帝说客栈里宵小混杂,不宜定泽公大人养病,未必能住得比这儿舒心。大人身边随从不多,陛下让奴才带几个人过来收拾。”
“这也是陛下的恩典。”易缜随着道,他见院中不过四五个下等宫人,倒站了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离此不远更有一处禁军营地,心里明白青帝对定泽公是何态度。于是偷偷去看秦疏。
秦疏一直默默听他们说话,这时正转过头来,看看易缜,又去看这名总管。
易缜咳了一声提起来意:“本侯前来拜访,不知定泽公在何处,公公通报一声。”
敬文帝可谓落毛凤凰不如鸡,易缜虽说得是拜访,以他今日的身份地位,周贵那里能让他在这院中等着通报。
周贵在前引路,笑道:“内院是收拾好的,侯爷这边请。”
易缜见这院中道路脏乱不堪,怕秦疏绊倒,伸手过来拉住。秦疏手心冰冷,怔怔由他牵着,尚且微微发颤。易缜心中酸痛,顿时竟说不出是什么况味,倒盼望敬文帝气色能够好些,不至再教秦疏伤心。
这工夫也没留意听周贵说些什么。不知不觉也走到内院之中。耳边听得个沙哑的声音冷冰冰道:“下官见过侯爷。”
易缜抬头看去,大吃一惊。说起来敬文帝还是他亲手抓住的,如今纠望着人家从前的属下去一道过小日子,乍一见面心下难免有些带怯。印象里记得敬文帝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病弱男人,虽有些偏执,可为人总还有些风骨。眼下所见,却叫他几乎不敢相认。
几月的工夫,敬文帝竟显出几分老态,头发花白了大片,面目枯槁消瘦得厉害,乍一看简直要同身旁的张公公一般年岁。他眼神阴沉犀利,站在房檐阴影下,仿佛一个正在消融的幽魂。纵然是青天白日的太阳头底下,也能叫人猛打一个寒颤。
易缜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敬文帝虽口称下官,并不曾向燕淄侯行礼。他目光越过易缜投向一旁。
易缜这才想起秦疏就跟在自己身边,眼下见了敬文帝,却没听见他声息。连忙转头去看,见秦疏脸色雪白,不由惊呼了一声:“小疏?”
秦疏脸色虽不大好,人还算镇定,挣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又站住了。抬眼看着敬文帝,露出半喜半悲的茫然神色来。
敬文帝也不说话,神色间亦是百味横呈。
易缜早已后悔今日挑的实在不是时候,但眼下情形,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其中周旋。他探望之说只是随口敷衍。这时也微微向敬文帝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转眼四顾,见这院里确实是收拾干净了,凉栅下有一石桌椅,也用水擦洗过。将秦疏拉到凳子旁硬要他坐下:“你就坐在这儿,。”
易缜见这院中垂手站有几名北晋宫人,想必是青帝赠下。瞧着是目不斜视的,但想必无论秦疏同敬文帝交谈什么,必然会一字不漏的传到青帝那儿去,秦疏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分寸。
但纵然如此,他想一想,仍觉得自己既然主动让秦疏和敬文帝见面,更不必一付小人样的留在这儿。向秦疏道:“你们多日不见,有什么话慢慢说就是。我外面看看收拾得如何。”
不经意却见敬文帝看着秦疏的目光有些异样。心里顿时有些本能的不安,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自己小心。”话出口又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没有道理,颇为尴尬的笑了笑。
走出几步,忍不住还是回头放软了声音说:“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我。”
敬文帝客客气气:“有劳侯爷。”便把眼睛转到秦疏身上,
六个月的身子已经十分明显,加上秦疏原本体态就不壮硕,有孕之后又经不少波折,也未能够尽心调养、如今除了肚子大,身上反而比从前更瘦了些,更加显眼。易缜近来虽想法设法的要把人养肥些,这也不是易缜心急就能在几天之内补回来的。
这其中的曲折敬文帝那里知道。他做了这几个月的亡国之君,北晋虽对他并未如何苛刻,但他身份实为阶下囚无疑,暗地里受不少冷眼刁难在所难免。这向来是高高在上的人,突然之间从云端跌落下来,其中的滋味往往是常人难以领会。起初还有几分宁肯为国死节的骨气撑着,但这几个月的工夫,早把那点志气消磨了去,心态消沉扭曲起来。
人与人便有这般不同,有人能百折不挠矢志不移。有人只需时日一久,却难免改了初衷。
因此敬文帝此时乍见秦疏,最先想到的并不是秦疏见这一面,究竟是如何不容易。他见易缜对待秦疏的态度,难免生出几分愤懑。心中从前十分的君臣之情,也要淡去几分。再加上青帝提起之事,他当时虽不曾直接回绝,但眼下瞧见秦疏衣衫下渐渐遮不住的体态,忍不住就多了几分厌恶。
秦疏见他这般面貌,心里也极是难过。敬文帝一路风尘仆仆地入京,吃穿用度都不比做皇帝的时候。现在敬文帝穿一件青灰色的外衫,已然洗过几水显出旧来。这一比较,反而是秦疏身上衣着光艳。
他跟随敬文帝多年,如何能看不出敬文帝打量他的神色有异,只道敬文帝还在为当日之事有些气恼,难堪之余,又生出几分惶惑。可当日之事,他不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事已至今日,皇上纵然生气,也该体谅其中苦心。
易缜才走出院子。秦疏不敢再在敬文帝面前坐着,起身朝着敬文帝走出几步,慢慢的跪下了。
他身子已经极为不便,总算扶着肚子跪端正了,也顾不得羞涩,轻声道:“臣腹中的孩子,还望陛下赐一个名字。”他之前也把话反复思量过,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这个孩子,总该亲自向敬文帝讨要一个名字。
“你要我赐名?”敬文帝原本柔和下来神色,陡然间又尖锐起来。
秦疏听他口气不对,抬眼正见敬文帝须发怒张,枯瘦的脸上狰狞起来格外的吓人,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只是愕然又无措的看着敬文帝。
一旁的张公公也被狠狠吓一大跳,神色复杂地看一眼秦疏,连忙上前相劝:“皇……老爷千万保重,保重身子要紧啊……”
易缜在外面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全然不管脚下枯叶沙沙做响。招手叫周贵过来,却又皱眉沉思一阵。
周贵是伺候惯的人,极有耐心的站在一旁,木雕泥塑似的。一直等到易缜自己想定了,取出一张银票来递给他。易缜一面漫不经心的笑道:“这院子里冷清,你多费心,打点几个可用的丫头下人进来。那位张公公从前也是管事的,要用什么人你带他去买。他自己挑的人,用起来总可心些。这里上上下下该打点的,你都仔细着不要怠慢了,以后有你的好处。”
周贵瞄了一眼数目,推却一番,也就收下了。他也极善查颜观色,隐约看出几分端倪。赔笑道:“侯爷定然这般与人为善,日后定然心想事成。”
“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这都是陛下仁厚,有意恩典,”易缜是是见这院中情形,敬文帝是秦疏从前的主子,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只怕秦疏心里不好受。要直接送人过来,又担心秦疏多疑,想出这么个折中的办法。但周总管的话也让他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笑了两声。“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