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缜心里渐渐有种莫名的不祥。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他不敢和秦疏细说,一句无事含糊过去。好在秦疏不敢表露得太过急切,并没有往死里追问。再多的担忧也只得忍不心里头。
两人彼此间小心翼翼,各自退让一步,反而能够相安无事地过了三五天。
当天易缜带回张古琴,径自摆到了书房中。这几天也从不见他去碰一碰。秦疏渐渐想明白,这只怕同之前的小玩意一般,是带来回来给他解闷的。悄无声息的摆在他看得到的地方,也算是投其所好,比之前用心得多。
他于琴棋书画一道上的见识造诣,确实比武学上要高,眼下虽没有那份兴致,但看琴身古朴不俗,也有一两分喜爱。偶尔四下无人,也会拿过来漫不经心的试两个音。
断断续续的拨了几下,忽觉得有异。抬头时见易缜正呆呆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他最近这样常常看着秦疏就出神,秦疏初时还有些诧异,次数多了索性不去理会他,径自调弦。
“这是什么曲子?”易缜神色有些郁郁,走过来坐到书桌对面。没等来回答,自己没趣地一笑,不一会又是神思不属的模样。
秦疏见他这样,伸手按在弦上,尾音顿时止住。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小疏。”易缜略带迟疑的开了口。“皇上准备让敬文帝进京……”
秦疏听他提到敬文帝,猛然按着琴站起身来,绷地一响,琴弦应声而断,他似乎想住后退去,慌忙间又撞倒了身后的椅子,越发手忙脚乱。
“小疏?”易缜一声惊呼,抢过来拉起他的手。方才被断弦割破的地方,正慢慢的泌出血珠来。“怎么这样不小心。”
秦疏惊疑不定,但看易缜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神色间的焦急不似作伪。倒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然而敬文帝这名字,顿时将那些他刻意不去回想的过住摆在了他面前,一时之间也是令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冷,整个人都僵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手指上的伤口只是微微一线,并不深。易缜情急之下,放到嘴边吮了两口,这才想起此处备有伤药,而这点伤口也不太要紧。这才镇定下来
易缜包扎完了,这才疑惑道:“你怎么了?”
秦疏心里呯呯乱跳,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勉强道:“我许久不曾听到陛下消息,一时吃惊……陛下可还好?”
易缜点点头,许久也不开口。秦疏正忐忑不安,却听他闷闷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回去。”
秦疏啊了一声。
易缜拉着他割伤的那只手一直就没有放过,此时无意识的握到手心里,轻声又道:“你别回去了,泽国那地方如今也容不下你,你回去了要受人欺负的……”青帝有意对泽国多加安抚,彰显北晋宽宏气度,给了沦为阶下囚的敬文帝一个定泽公的虚街,此次入京名为谢恩,实则与软禁并无二制。一路随行的几位,也都是降了的旧臣。
易缜暗中打听,知道其中就有不少同梁相是旧识。他自知理亏,生怕其中就有人受了梁相所托,要在青帝面前肯求放秦疏回乡。光是想一想,就跟割肉似的十分舍不得。
秦疏微微一怔,他自然不想留在北晋,然而真正回去泽国,若不隐姓埋名,他声名狼藉而且辩白不得,实在没有什么容身的地方。若是再传出他以男身生子一事,只怕人前都要抬不起头来。要论堂堂正正做人只怕不能。纵然匡复河山的心志还不曾更改,一时之间也有些茫然,仿佛一直坚持着的东西,却渐渐模糊了最初的意义。
易缜见他露出恍惚的神色来,并不是恼怒的样子。只想是他有些动摇。心里暗暗高兴,脸上也不敢露出来。痴痴的瞧了他一阵,又讨好道:“等敬文帝到了京中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悄悄见他一面。”
秦疏转眼看着他,透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
“你们毕竟君臣一场。”易缜见这招令他动心,索性将话说得大度些。“不过只是见面,不要说些别的话,叫人知道了对他对他都不好。”
秦疏低头便能瞧见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此时的心情,就是见了敬文帝,也唯有尴尬难堪,不能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心里万分挣扎,默然了片刻,终于轻声对易缜道:“多谢。”
他是真的心存了愧疚而感激,话音自然不同。易缜得了这句谢,十分的飘飘然,便暂且把祝由仍无音信的事放在一旁。反正要论着急,也该有人比他更急才对。
真说起来,祝由手下那几个管事确实令易缜惊诧。祝由下落不明这些天,仍旧将所有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见有半点乱了分寸。端王居然更沉得住气,表面上丝毫也看不出慌张来。见平时两人如胶如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场露水姻缘。
如此一想,易缜在早朝上总忍不住朝端王那边多看几眼,端王除却话少之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平时就不是多言之人,因此也算不上异常。青帝脸上更是看不出什么。
但既然不见得端王有多沉溺声色,青帝把祝由暗中留了这几天,无论如何也该放人了。
不仅仅是易缜,隐约知道这事的人只怕都这样想。
端王同青帝相识日久,两人可谓相知甚深,然而这一次也是想错了一步。
因此当青帝向他提及祝由之时,他能够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是漫不经心。
青帝换了一身常服,是在一处偏殿里见他,对他的表态似乎并不满意。稍一沉吟,对着端王微微一笑;“朕以为你早该来问朕要人了,想不到你竟这样沉得住气。”
“子禹。”青帝语气平和,眯着眼看他,藏着一分狡谐:“朕再问你一次,那人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这人市井出身,不免唯利是图工于算计。除了相貌长得好些,实在没别的可取。”端王道,顿了一顿。“那张脸确实生得好,但也没有到让臣置正事于一顾的地步。只是在当地一时无聊,拿他打发些时间,没少给他不少好处。漕运一事,是他过于贪得无厌,皇上如何处置,也是他咎由自取。”
“是么”青帝也没什么表示,盯着他看了一阵,似是觉得无趣,换了一个坐姿,摆手道:“你去吧。”
易阖一时没想到青帝竟这样好说话,反而有些迟疑。
“看来是朕多此一举。”青帝朝他笑道。“去吧。”
青帝目送着易阖出去,起身走到屏风之后。
内间窗明几净,祝由靠在一张软榻之上,正无声地数着屏风上的花纹。
青帝在屏风处略站了一会,道:“方才的话都听明白了。”
祝由转过头来,眼中波光粼粼,唇色明艳动人。向着青帝一笑:“皇上当真明天送我回去?”
“这儿不好?”青帝走至榻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俯身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祝由被他压在身下,断断续续的挣出声来笑道:“皇上横下心……要对付自家……手足,何必拿……我做幌子。”
“你知道什么。”青帝放开他,往他身上掐了一下。祝由吃痛也不叫,反而只是一味地笑。
第57章
端王这番表态似乎令青帝满意,赏赐了不少奇珍古玩下来。端王早也见惯,也不在意,但这次恩典中还有十名美人,倒是大不同于往日,
端王并非给情声色之人,纵然这数名女子个个国色天香,仍旧十分的无言。这关头不便婉拒,只得暂时收在府中,并不曾多看一眼。
青帝也守信,果然将祝由放回。易阖得知他平安无事,碍着皇上耳目众多,也只得稍作收敛,刻意不去过问,忍了数日不曾去同他见面。
府中纵然有人隐约听到些传闻,却又有谁敢同他提起。
如此直到祝由遣人将他所赠的所有物品全数送回府上来。端王如同被人劈面掴了一掌,才有些明白过来,却又不敢置信。
祝由敢挑明了是要一刀两断的意思。端王找上门来,倒也没有避而不见。落落大方地面对着他。只是举止间就生疏不少,也不请进厅里。还隔着好几步就在院中站住,袖着手微微一笑:“王爷。”
易阖原本有多少话要问他,心思仍旧是极明白的。此时见他如此,只觉心中发苦,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强迫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祝由稍稍垂下目光,见他指缝间一钱血丝滴落下来,叹了口气:“王爷何必如此。”取了一方手巾,拭尽了血迹包扎起来,未了轻描淡写道:“这几天不要碰水。”
易阖指尖不受控制的发颤,默不作声的任由他包扎。这人也真是本事,要好的时候能同你蜜里调油,一旦下决心恩断义绝了,明明刻是近乎关怀的举动,他都能够做得如同例行公事,让人觉得分外无情无义。
他勉强才挣出声音来:“你将东西收回去,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祝由打断他,笑里就带上了一分讥诮:“王爷可曾见过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得回来?”
他娓娓而谈:“我是从王爷身上得了不少好处,但也都不是白拿的,并没有那里亏欠了王爷。王爷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纵然还有些舍不得我,再过些日子也该腻了。不如趁着还没有撕破脸,好聚好散。”
“谁同你说这些?你当时也在?”端王道,猛然间起了个令自己难以置信的念头。“你同皇上……”
祝由却不言语了,露出个无声的笑来,默认他的猜测。
易阖一时间只觉冷到骨子里,不及细想,劈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你对得起我么?你就非要这般下贱?”
“王爷说的没错,草民是下贱,当日不敢拒绝王爷,如今也不敢撒欢皇上。王爷要是当真不痛快,就只管拿我出气吧。”祝由却不恼,甚至连一分一毫的动容都没有。“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在王爷眼中只怕也与婊子无异。王爷也亲口说过是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当日口口声声对我如何如何,今日对我动手,不也一样不曾手软。”
“总不可能王爷视我为玩物,我却得为王爷守着三贞九烈。”
“王爷也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该清楚我如何才有的今日,如今也不过是另攀了高枝。”
“我即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怕旁人闲话,王爷比不得我,还请给自己留两分脸面,何必纠缠。”祝由冷笑道。
易阖原本才打完他就后悔,如今祝由这般说,越发无言可对,又毕竟不能如祝由一般当真视脸面为无物,脸色铁青地站了一阵,转身拂袖而去。
祝由站了一会,回过身笑道:“侯爷即然来了,何不进来坐。”
易缜倒不是有意听墙角。端王府上的管事见机得快,只怕这事闹大落人笑柄,又不好告知别人,却是暗中寻他帮忙。也就是稍稍落后了那么一会,见两人说着话,一时也不好显身出来。
他平时对看祝由百般不顺眼,也巴不得端王早早同他断了来住,但他同端王毕竟是亲戚,这种事上免不了有物伤其类之感,免不了同气连枝。出来时脸色也不比端王好看多少。
盯着祝由愤然骂了一声:“贱人!”
祝由只作充耳不闻,仍是殷殷笑道:“难得侯爷大驾光临,今日就算是我作东。”
易缜想起这人适才说不怕人闲话,这时要漫骂几句,自跌了身份不说,想必他寡鲜廉耻,也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要住那张如花笑脸上打上几拳,这人如今也不知皇上是什么关系,他也有几分拿捏不定,一时不好和,骂也不是打也不是的站了一会,愤愤地转身要走。
“侯爷且慢,侯爷若是为端王而来,我便有几句话要同侯爷说。”
易缜心下不忿,倒要听他有什么说词。
祝由见他不肯进内院,也不勉强,就着院中石桌坐下,
“侯爷是恼我不该这么做?”祝由亲手酌了杯茶,笑盈盈道。“原本瞧不出侯爷同端王交情这么好。”
易缜哼一声,也不去接那杯茶。心道我早觉得你不是好东西,自然希望端王不再理会祝由,这同交情却没有多大关系,只是谁料他竟连皇上也能勾搭上。只是皇上关不是好色之人,纵然和端王口味有些相似,也不该会做出君夺臣妻的事来。
想着又在心里呸了一声,祝由他是个什么东西,算得上那门子的妻。
祝由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皇上并非因为我才这么做。”
“皇上自然不会当真被你迷惑。”易缜捕着机会,少不了要刺他一下。
祝由微微一笑:“是因为太子。”
易缜沉下脸来:“这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资质平庸。端王反对原本无可厚非,就连皇上也失望得很。”祝由微微一笑。“可王爷没考虑到太子毕竟是皇上唯一子嗣。父子血亲,皇上如何能够不为太子考虑一二。皇亲之中并非没有其他人主之资,可若是皇上稍露出易嗣之意,又该引得多少人心浮动,暗中覆轧。太子纵然无才,日后得良臣相辅,也能创出一番盛世。”
“王爷在皇上面前未免不拘礼数,皇上一世明君,给得起他这样的礼遇,可换作太子登基,落在别人眼里又当如何?”祝由轻声笑道:“皇上不得已为日后考虑得周全了一些,是铁定要削王爷的兵权。毕竟争风吃醋传出去虽不好听,也总比手足相残来得好。”
易缜听得全身凛然一颤,叱道:“胡言乱语。”顿了一顿又道:“皇上同你说的?”
“这点眼力草民总还有,不会看错的。”祝由把这等隐密之事平平道来,此时支着下巴侯笑非笑,神色妩媚入骨。竟使得易缜转开眼去不敢直视,
耳边听得祝由道;:“侯爷也不必把这些话同端王说,若是侯爷同端王要些交情,从中周旋一二也就是了。”
易缜一细想,倒也明白几分,心中暗自惊凛。祝色稍缓,沉默了一阵,却是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你对端王,当真没有半分真心?”两人从前亲密无间时,易缜是瞧在眼里的,如今尚且如此收场,自己待小疏还远比不上十分之一的好。只怕小疏对他更谈不上半分喜欢。
祝由见他神色慎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地道:“侯爷说笑了。”
“王爷说的话原本没有错,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在下身份卑微,许多事身不由已,侯爷以为我当真全凭本事才有今日?”祝由道。“王爷并非我第一个相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皇上对草民来说也是一样。”
他对着易缜微微一笑:“侯爷若是喜欢我,闲时过来坐坐也没什么。纵然是皇上知道了……”他侧着头想了想,似是觉得这情形只怕是十分有趣,但笑了一笑:“那也是无妨的。”
易缜纵然胆色过人,也架不往他这般不要脸。胡乱骂了一句,匆匆落荒而逃。
然而这事慢慢想来,祝由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不曾往那上头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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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缜在一处洒肆中寻到端王时,桌上已红摆着两只空酒坛子,端王神色倒是平静得很。
易缜在他面前坐下来。
端王低声道:“滚!”
易缜也不理会,见桌上只有酒,招手叫过小二要了几样小菜,再添个杯子。
端王冷眼看着,忽而低声道:“我见宫里去求过皇上放了他,当日是我欺君,我是当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