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
尽欢帝觉得脑子里开始血气翻涌,脸色却开始由红转白。
什么又叫‘随时可以回去’?!
皇儿还真的一直就念念不忘着要回去?!
就为了一个破宫殿,还是为了一个小宫人?!
“儿臣多谢父皇。”逝水只当是尽欢帝一高兴,宽宏大量了,虽然心里有些失落,却也站直了身子含笑回了一句。
“不必。”
尽欢帝好似在寒风里被吹掉了所有熏熏然,只是仍然攥着逝水的手,目标明确地向着永溺殿走了回去。
既然如此,孤就让你,真的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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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永溺殿正厅。
“皇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禄全躬身侍立在旁,今日是皇上的寿辰,皇上如往年一样随便找个借口就独自,哦不是,此次是带着大皇子殿下,不急不缓地离开了宴席,看样子还挺高兴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突然召见自己?
“放火烧了逝水的宫殿。”尽欢帝面沉似水。
“啊?烧,烧了大皇子殿下的,的……”禄全觉得舌头有些打结。
“有什么奇怪的吗?”尽欢帝看着禄全十几年没有露出过的吞吞吐吐惊诧万分,挑了挑眉,哼,烧了还是轻的,也没让你把地基也填了。
“没,没有。”禄全用手扶住了就要掉下来的下巴,确信尽欢帝此刻清醒得很,就恭恭敬敬又问了一句:“那殿里的宫人怎么办?”
“你说呢?”
尽欢帝抬眼看着禄全,狭长的凤目里精光暴现。
第四章:火光冲天
前日与下日的交接已经过去,天却还是凝重地仿若墨池一般,太阳尚未升起前,大地都笼罩在暗夜中,无论是谁,都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逝水躺在床上,眯起眼来,很努力地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看着头顶的窗幔。
真是的,好不容易挥掉心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浅浅地睡着了,怎么又突然惊醒了呢?
难道,接下来,又是不眠之夜?
逝水懊恼地拢了拢眉,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了起来,察觉到再也没有入睡的心思后,逝水索性支着席子坐起来,滑到床边踩进鞋子里,而后就那么的靠在了床头的栏杆上。
这次贺寿,大概,还是可以的吧?
虽然让父皇来伴奏不太过意的去,让群臣结结巴巴的,看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帝王亲抚琴而和的剑舞,也实非自己所愿,但是这样子,效果确实比乐师那个软绵绵的调子,要协调上许多呢。
——哎呀,寿宴上光顾着看,看,看父皇了,都没有抬头看看烟火呢,好不容易的一次普天同庆,烟火盛世,真是太可惜了。
逝水摇了摇头,而后站起来朝着窗口走过去,奇怪啊,明明很肯定的知道现在烟火肯定已经湮灭了,也无人会再放了,怎么还是,想去窗口看看呢?
是因为睡不着,只是想吹吹冷风赏赏月吗?自己什么时候沾染上这种文人雅士的癖好了?嗯,难道是因为听父皇的琴音,看父皇诗画作赋太久了,不知不觉就,近朱者赤了么。
若是如此,不知道被师父知道了自己这番近况,会笑成什么样子呢,是上气不接下气,连手炉都丢到一边呢,还是狂拍自己的背,捶胸顿足呢?
逝水半调侃的笑容在打开窗的一刹那,定在了脸上。
宴席已散,盛情冷却,无边黑幕下,皇城理当是安静地酣睡的,然而视野中却出现了与夜色极不协调的,燎原的红色,映着周遭仍然木讷迷糊着的宫殿群,独自舞动得分外目中无人而又猖狂。
逝水探出身去努力辨认了一下,一个激灵之下瞬时清醒:
那是火光!
而且从方位和距离上来看,那是,自己殿上的火光!
糟了,这么晚了,墨雨大概还在里面!
逝水惊诧之余顾不得念及缘由,也未曾想寂寥的宫殿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突然着火,只是把外袍往身上一披,一路踢踏着鞋子掉头就走到门口,大力地将门推开,而后点了点脚尖把鞋子穿好,跨出门槛就想拔足狂奔。
这时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揉着睡眼,发髻散乱步履蹒跚,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披上的万竹半跨在门槛上,欠身施了个福,问道:“殿下,这么晚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要去哪里的话,奴婢可以代劳。”
“本皇子殿上走水了,不干你的事,本皇子去看看情况。”
逝水只瞥了一眼万竹,而后从她身边焦灼地跑过,一心向着自己的小宫殿去了。
万竹愣了一会儿,然后也撒腿就跑,不过方向与逝水恰好相反,她是跑去向尽欢帝报告情况的,起初尽欢帝将她指派给逝水的时候,就是抱着监视逝水的念头,及至后来尽欢帝暗示她不必事事来汇报了,她大体上就变成了普通宫人。
但是今日之事实在不平常,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大皇子如此慌乱地,在大半夜衣衫散乱跑出寝房。
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万竹甚是狼狈地跑到了尽欢帝寝房门前,因为认出她是大皇子的贴身宫婢,故而被尽欢帝特意嘱托过的巡视禁卫军和太监宫人都未加阻拦。
只是到了门口,她又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念及尽欢帝难以捉摸的性格,只能拍了拍胸脯,强作镇定轻轻扣了几下门。
房里一片寂静。
万竹踌躇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加重力道又扣了几下门,这次终于悠悠地传来了尽欢帝慵懒的声音:“孤听到了,是何人,有事快说。”
“奴婢万竹,大皇子殿下的……”
“孤知道,继续说。”
“是,大皇子殿下方才焦急万分地跑去殿下原来的宫殿了,说是殿上走水,要去看看情况。”
“皇儿是怎么知道殿上走水的?”
“奴婢不知,奴婢被大皇子殿下的推门声惊醒,出来时殿下就急着走了,只匆匆对奴婢说了一句话,奴婢也没能拦住殿下。”
“皇儿走了多久了?”
“奴婢见殿下走了,直接就跑过来禀告了,也没多久。”
万竹说完,听房里又没了回应,只是窸窸窣窣响起了好似整理衣襟的声音,而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尽欢帝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口,凤目微眯眼神犀利,不像是刚被打扰惊醒的,倒像是从来便没有入睡过的。
尽欢帝看了看局促不安的万竹,眼神跳过她的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然后对着门口侍立的宫人说道:“摆驾,孤要去皇儿的殿上看看。”
沉吟了片刻,尽欢帝又改口道:“不必了,孤走着去就可以了。”
看着宫人脸上迅速敛去的不解表情,尽欢帝转而抬头看着寂静的深空,袖中的双手逐渐捏成拳状。
禄全奉命去焚火烧殿,算算时间,现在殿里大概是轰轰烈烈烧的正旺,大概是皇儿回房之后偶然醒转,不知何故又去窗口看了看,故而会发现冲天的火光,推测出哪个殿上着火了。
只是,区区一个小宫殿而已,无财无物,救人灭火和后继之事自有皇城禁卫会管,皇儿为何还是如此急切地冲出去,赶着要探视殿上的情况?
——难道,真是为了那个叫‘墨雨’的小丫头?
第五章:无意灭火
小宫殿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燎原的红色火焰从墙垣各处窜出,映红了皇城上空的半边天色,周遭已是被热浪裹挟着很难靠近了,往来的禁卫却仍然一副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样子,大有任由火势蔓延烧完整个宫殿也无妨的架势。
逝水平复了一下心跳,耐下就要爆发的怒气,走到一个似乎正在偏头一意欣赏火势的禁卫面前,说道:“你们,这是在救火么?”
那禁卫偏头一看,立刻变了脸色,当即半跪下来恭谨地答道:“末将见过大皇子殿下。”
“免礼,回答本皇子的问题。”
“这,末将等,是,是在此观察火势,然后商量着应该如何救火。”
“商量?你们三三两两四散开来,哪来的商量?!火势已经蔓延,你们还有心思商量?本皇子命你们所有人等立刻去搬水,由本皇子指挥,不用商量了!”
逝水看着面前的大火又急又忧,冷眼看着那禁卫沉吟着点了点头,而后起身飞速奔向其他禁卫,大吼了一声:“搬水搬水,大皇子殿下来了!”
逝水在当地踌躇了半晌,正犹豫着是否要亲自进去救人,便见一个禁卫已经拎着一个木桶走了过来,逝水无意中偏头扫了一眼,见那木桶里居然只装了仅能没底的一点点水,便拢眉问道:“水,少了点吧?”
“啊?少?”那禁卫躬身,顺势看了看木桶,而后答道:“回殿下,这大晚上的,末将等还未清醒,怕水多了翻桶,反倒是误了时辰,故而只盛了半桶水。”
“半桶?!”
逝水惊诧,半桶也还算了,但是这里有半桶水吗?!
还有,居然用‘还未清醒’这种理由来搪塞,若是失火的是某个妃嫔的宫殿,这些禁卫还会如此悠闲吗?!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禁卫离开,而后捏紧了拳头。
墨雨这厢在里面,不知是什么情况,虽说墨雨的底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这大晚上的,也许她还在睡梦中,或是完全没有征兆的时候,便已经陷身火海,若是没来得及逃出来,可能已经被烟呛晕过去了!
自己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始终没有看见墨雨出现在四周,看来仍在殿里的可能性占了大半。
——怎么办?
逝水瞥了一眼拎着木桶,缓步走来走去,碰见了另外拎着桶的人甚至还会谦让一番打个招呼什么的禁卫,抿紧了唇。
要靠这些人来灭火,大概宫殿会烧得片瓦不留,到时候墨雨估计连骸骨都烧没了。
既然如此,还是亲自进去看看,反正离了禁卫的视线之后,自己可以用气盾护住周身,屏息飞檐,里面的热浪顶多就能造成些不适的感觉,再留神可能会断裂的房梁,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算了,就算是有危险,也要进去!墨雨陪了自己这么久,绝对不能放着不管!
想着逝水松开了拳头,而后向着宫殿的正门奔了过去。
只还未到门口,几个拎着木桶的禁卫突然清醒了,并且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架势,手中的桶一扔,而后前后左右逼住了逝水的退路,齐声道:“殿下不能进去!”
“让开!”
“殿下不能进去!”
“这是本皇子的宫殿,为何不能进去,本皇子命令你们让开!”
逝水看着不近身,却是阻住了所有方向的禁卫,有些气急。
“殿下,殿中火势过大,殿下这样进去会有性命之忧,故而殿下的命令,恕末将等不能听从,等火灭了,末将等生死任由殿下处置!”
“你们……”
“请殿下不要进去!”
逝水上前一步,正前方的禁卫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立在当地,被身后的火光映照的脸甚至有几分决绝的气势。
逝水咬牙继续往前逼,陡然看见散在宫殿四周的其他禁卫通通丢下了木桶,并排站到了周围禁卫的身后,自己前进的阻力瞬时大了许多。
“不要围过来!你们给本皇子去救火!”
“若是殿下点头应允,无论发生何事都不闯入殿,末将等定然会去救火。”
禁卫们异口同声,落字铿锵有力,逝水觉得有些头大,料定了他们无心真去扑火,故而绝对不能点头应允保证不闯入宫殿,但是现在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围在了周身,若是自己仍然据理力争想要在口舌上占上风,逼迫他们主动退散开去,决计是没有可能的了。
当真是进不能,退不得,难道真要用武力杀出重围去?
逝水提着一口气,思前想后,要不要索性点地飞起,或是手刃劈开挡在眼前的一干人等,干脆利落,但这样一来,大皇子的温润外表就撕破了,以后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但是不这样做,就是困在这里,墨雨九死一生。
“挡本皇子无须这么多人,外围的都去搬水救火,而且在此地的人手不够,给本皇子再去叫些人来。”逝水后退了一步。
“回殿下,皇城中闲散的将士是有定数的,只有末将等能离守。”
“你是说,偌大的皇城,现在只有这点人是能在这里灭火的?”
逝水看着眼前的禁卫面面相觑,而后竟然齐齐点头,终于哑口无言,怒极反笑。
如此肆无忌惮,居然能点头承认皇城失火时,只有数十人能到场救火,再加上方才还能说出‘还未清醒’的谎言,这些禁卫果真是妄自欺上,胆大包天。
等等……逝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从方才,到现在,都从潜意识里压制下去的问题。
为何失火,还有,为何在这皇宫之内,还没有有效的灭火?
第六章:拒不听命
逝水仰面看着在夜色中炫舞的火光,突然一片清明:
潜意识里,就认定了火是天灾,不是人祸,认定了前来救火的禁卫是看不起小宫殿的地位,故而没有尽全力,只是一意蒙混糊弄。
潜意识里,就把这皇宫之内的祸事,与父皇撕裂了关系。
潜意识里,就不愿相信,父皇会做出焚毁自己的宫殿,并命令禁卫军不许救火,将里面的宫人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的事情。
逝水扬了扬唇,咧开一丝苦涩的笑容,但若是一开始就是父皇所为,那么,一切,便毫无了疑窦。
正想间,逝水突然感觉周遭的禁卫都退散了开去,而且很主动地拎起了一边的木桶,热情如火地去搬水救火了。
逝水下意识地回头看,火光映亮的视野中,尽欢帝正慢慢走过来,放下了刚刚对着禁卫们招过的手,衣束严整,面色阴霾。
走到离逝水五步之遥,尽欢帝突然停了下来,问道:“逝水方才,反应太激烈了一点。”
激烈了不止一点,看样子若不是重重禁卫拦着,恐怕皇儿早先就闯入火势不可控制的宫殿,不顾安危地四处去寻找什么‘墨雨’去了吧。
——区区宫婢,当真如此重要么。
“父皇这么认为么。”
逝水四处环顾着,不知何时,大火已经小了不少,大多不是禁卫扑灭的,而是可燃之物锐减,房梁和横柱断了一地,部分火已经无处依附。
“以大皇子的身份与禁卫起了冲突,这个反应当真是很大,逝水如此,是因为那殿中,有什么心爱之物么。”
“……”
“逝水若是真有心爱之物,父皇也不会强迫逝水在此等候。”
“……”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却无法分辨他所言是真是假,故而再次沉默。
“只要逝水说出非进殿不可的理由,父皇斟酌一下,便可放逝水进殿,父皇知道这种时候在外面干等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痛楚。”
尽欢帝敛回脸上的阴霾,语调柔和,循循善诱着已经被焦灼和担忧侵蚀了神经的逝水,半晌,见他终于拢了拢眉,说道:“父皇,殿中,大概还有一名宫人。”
“哦,是逝水的乳母么?”尽欢帝挑了挑眉,耐下了心中的无名业火。
“不是乳母,是陪伴逝水三年的贴身宫婢,名墨雨,儿臣殿中夜半走水,她大概未及逃离——啊父皇——”
逝水正说间冷不丁被尽欢帝抢上前来拦腰抱起,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永溺殿的方向走,一时间双脚离地又无处着力,只能拼命扭头看着自己的宫殿,急急地道:“父皇不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