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尽欢帝又瞥了一眼逝水,见后者好整以暇跪在三个小儿身侧,一副长兄甚似慈母的样子,根本就没有留意自己的意思,只能拢了拢眉而后笑道:“父皇昨日倒是有些不甚酒力,先行离席了,也难为皇儿们如此有心了,都准备了什么,快些起来让父皇看看。”
延年轻轻拈着裙摆站起身来,从身后侍立的宫人手里接过了一样长条状的锦帛,小小步子低下头,慢慢走到尽欢帝椅子边,凝眸道:“父皇,这是儿臣绣的‘江山如画’,儿臣初学女工,技艺不精还请父皇见谅。”
尽欢帝抖开手中的锦帛,触手就觉得甚是平顺,连那交叠绣绘之处都是平整无余,再细看之下原是浓缩了的山山水水,虽是在这一锦之上,仍然高山巍峨,流水从容,峭壁上悬挂的九天银河更是如闻其声,大气磅礴。
在那高山流水间,还巧妙留了些许空白,不多不少,毫无缀余,渺远的意境十足。
尽欢帝偏头看着延年,身量尚小,昨晚已经看出她有了几分长公主的端庄,现下看来,竟还有几分逐鹿天下的气魄。
“父皇?”延年抿了抿唇,见尽欢帝观绣不语,反倒偏头来看了看自己,就有些焦灼。
“延年这可不是技艺不精了,若是连年上贡的刺绣都有延年这‘江山如画’的意境,善于留白,善于精简,那这宫中的仓库了,便不会多那许多残次品了。这么好的贺礼,延年可要什么赏赐么?”尽欢帝说着将手中的刺绣递给了一边的禄全。
“父皇过誉了,地方上贡的刺绣自然也是好的,不过儿臣看来都太过繁复,着力于堆叠写实,倒是忘了多留余地,儿臣在这方面,其实也是讨了个巧,还请教了人呢,父皇若是要赏,不如连那人一起赏了?”
“小丫头长大了,还偏向起别人来了。”
尽欢帝微微摇起头来,这‘多留余地’的意境,原来是他人所教授啊,难怪延年小小年纪就能绣出如此恢弘气派,虽是技艺上不如那些绣娘,却是在意境上远远胜出的刺绣了。
那个人,是谁呢?
尽欢帝觑着延年此刻已经微红了脸,瞬时便猜得了几分,昨日便看到延年偷偷看着百官席位上的某人,难道刺绣上讨教的,也是那人么?
“来,给父皇说说,是哪个学富五车,又胸怀天下的人,教延年此绣的意境的?”
“父皇,是上书房的大师傅,董辞董大学士,延年为绣此画费了不少时间,董大学士也是尽心尽力呢。”
“哦,董辞啊。”
尽欢帝闻言点了点头,口中不咸不淡地应和着,却未作任何表示,还跟在后头的天钺有些等不及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手里的卷轴递到尽欢帝面前,说道:“父皇,董老师真的很好,这个是天钺的贺礼,是水墨的‘江山如画’,和皇姐的一样,都是董老师在旁教授的。”
尽欢帝接过画慢慢展开,和延年的刺绣几乎是一个模子的,只是水墨香浓,绘在纸上的山水更清浅了一些,便开口道:“董辞,孤原来以为他只是个墨守成规的书呆子,没想到他还是个有心人啊。”
延年听觉话中有异样,连忙回道:“父皇,这刺绣是儿臣央着董大学士帮忙的,不是董大学士主动协助的,天钺那画想必也是如此。”
“延年急什么,父皇还没说什么呢,就这么帮衬着董辞,可是胳膊肘儿往外撇了。”尽欢帝合上卷轴,看着延年一脸的急切和天钺一脸的茫然,对着仍然落在后头的菱儿笑了笑,随便地就撂下了董辞的话题。
身高不足三尺的菱儿咧开嘴笑,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好半天了才挪到椅子边,却也没见她拿了什么,只是伸出双手来,仰起小脸,脑袋边的垂髫小髻甩了甩,黑亮的眼睛闪闪烁烁地像漫天繁星一般。
尽欢帝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头问道:“轮到菱儿了,要送给父皇什么呢?”
“抱抱!”
菱儿的小嘴咧得更大了,在乐颠颠地说出两个分外清晰的字后,菱儿的小手瞬时搂住了尽欢帝近在咫尺的脖颈,而后小脚一踮一踮地就要攀上尽欢帝的怀里。
尽欢帝一个惊吓之下只能将菱儿搂入怀中,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觉得右边脸颊一湿,而后菱儿甜腻腻的童音就响了起来:“抱抱,亲亲,菱儿的礼物,父皇亲亲,亲亲。”
“好好,亲完了吧。”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要伸手抹一把被菱儿小嘴亲过的地方的冲动,往后仰着脑袋,尽量平复了一下心跳。
“嗯,嗯,父皇抱抱,菱儿要抱抱。”
菱儿不依不挠地搂住了尽欢帝的脖颈,很费力地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尽欢帝脸边,甜腻腻地继续纠缠着自家父皇。
“父皇抱完了,也亲完了,那,那菱儿让逝水哥哥抱抱好不好。”尽欢帝偏头去找逝水,却发现他立在椅子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情况,然后调头就走。
“逝水,逝水?逝水!”
尽欢帝分身乏术,连吼了几声都未见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逝水的最后那么一点衣角,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
第十章:罗网
小聚会眼见着已经到了庭院了,逝水才放轻了脚步。
方才看见万年青跟着天钺进来请安的,他是贴身侍卫,跟着进来也并无不可,但是趁着弟妹们上献贺礼,自己也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时候,万年青却无声无息地失了踪迹,待到自己再回过眼去,正殿里各处都找不着他了。
其实,自己也完全可以怀疑,万年青是去宫中其他地方了,但是下意识的,就是想回自己的房间来看看。
也许是因为墨雨也在这里,而早上小栗子对于墨雨的过分亲昵,让自己将罗网,墨雨,和突如其来闯入宫中的隶属于罗网的万年青,千丝万缕地联系了起来。
逝水拢了拢眉,而后提起气来,缘着墙慢慢走向那一溜串的房间,平履靴覆在青石砖上,沉寂地连高手都难以听个真切。
挨到自己的房门口,逝水又调整了一下呼吸,正打算继续朝前走走看看,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万竹不在,打扫房间的宫人不可能会关着房门在里面鼓捣,而稍稍分辨之后,逝水发现其中一个声音,清亮沉凝,是属于青年男子的!
逝水有些讶异又有些意料之中,就把耳朵凑到门边,仔细听了起来。
“我说万年青,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那小少主为什么会跑来宫里呢?”
“不要扯到我,我来宫里可是有正事咧,你以前当南天竹的联系人的时候常来宫里,我不说什么,现在南天竹已经不能接任务了,你倒跑来宫里常驻了,你要是不告诉我你来干嘛的,当心我回去打小报告。”
“欸——小少主就不要拿我开涮了,这个,这个罗网的人,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娱乐生活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人生追求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远大理想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
“哐几——”
逝水狠狠推开门来,而后面色温和地踏步进房,看着面前吓了一跳的万年青,和怀里还抱着小栗子的墨雨浅浅笑了笑:“哟,我还以为是宫人们不知道规矩,关了房门在打扫呢,原来是罗网的人在开会啊。”
万年青刚刚说的起劲被打了岔,一口气没缓过来又被吓到了,瞬时就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当地,墨雨倒是还算镇定,只是俯身把小栗子放到了地上,而后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道:“乖,小栗子出去玩吧,大人们有事要聊。”
“不敢当,在小少主面前,我们这些杀手只有听训的份儿。”
逝水瞄着小栗子昂起尾巴出去了,就用背把门抵上,然后斜斜靠着门,不知是喜是忧的淡淡说道。
“什么小少主呀,折煞奴婢了,不管什么罗网不罗网的,奴婢在殿下面前啊永远是小丫鬟墨雨,刚才殿下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呢,吓了奴婢一跳呢。”墨雨拍了拍胸脯,眨着眼睛说道。
“哦,这是南天竹自己的房间,南天竹进来倒不习惯敲门的,只是南天竹不知道这房间被小少主征用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小少主是否需要再和万年青深谈,若是如此,南天竹先行离开便是。”
逝水说着就要转身去开门,被墨雨抢上前来抵住了门,然后抬眼看着逝水笑靥生花:“殿下不要这样嘛,奴婢哪能征用殿下的房间呢。”
“哦,哪能?”逝水略低下头看着墨雨,从唇边轻轻哼出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接下文。
其实,墨雨是罗网的小少主,自己并不吃惊,也不应该介意的,墨雨的身世自己本来就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想过她到底是谁。
但是为什么,刚才听到‘南天竹’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心里就会燃起莫名的怒火呢?
“殿下永远是奴婢的殿下啊,殿下的东西,奴婢爱惜还来不及呢,哪敢随便征用啊。”墨雨扭着身子攥住了逝水的手,一脸娇嗔地看着逝水。
逝水下意识的想要挣脱,无奈墨雨攥得紧,逝水拢眉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要挣开手的意思。
就是这样子,墨雨以前也是一副什么都以自己为先,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对的,愿意为自己冒所有险的样子,甚至上次入狱,自己都无法保证能平安出来的情况下,还能出言不愿离去,而且平时,都毫无顾忌地对着自己给其他皇孙贵族,权臣富豪起奇怪的名字,毫不拘束地对着自己做各种小动作。
但是这样子的墨雨,却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知道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在罗网中沾染过多少血腥的。
——所以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是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大皇子,还是冷面无情出手必得的南天竹?
“好了,以后在宫中,你还唤我殿下,回了罗网我唤你小少主,放开我的手吧。”逝水无奈地说道。
“殿下,让奴婢再抓一会儿嘛,奴婢想死殿下了,上次殿下好不容易来小宫殿里一趟,就因为我喊了殿下的师傅一声‘死老头子’,就被他点了穴道扔房里了,还不给我盖被子,冻死我了,等到我冲开了穴道,也没能赶得上见殿下一面。”墨雨继续攥着逝水的手,甚至还嘟起了小嘴。
“那,那个,小少主啊,还有南天竹啊,或者是大皇子殿下啊,我先走了,那个小天钺,啊不是,是二皇子殿下待会儿就要发现我不在了啊。”
万年青好容易逮到一个两人都无暇顾及自己的机会,当机立断跑到窗边,打开窗就跳了出去,翻到窗外还丢进来一句:“你们慢慢聊,叙叙旧什么的,不要管我了,不要管我了。”
“你,你的帐我还没算呢!”
逝水冲着窗口追出去一句,而后扭头便想起来一件事,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反手抓过墨雨的手,声音一冷:“墨雨,你来宫里,估计也编了完美的,连父皇的暗卫都查不到的身世,但是却守在了无权无势的小宫殿,而且整整三年表面里都没做什么,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十一章:房内房外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逝水将墨雨逼到门上,反扣着她的手,面色由严肃逐渐转向了阴霾。
留在自己这无风无浪的小宫殿中,守着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主子,便可能是为了不留把柄于任意的妃嫔,而表面的无作为,便可能是在为了更大的作为而殷切准备,在这宫中,更大作为的对象,不过就是两个,一个是天下,一个是父皇。
而无论是想插手天下,还是仅仅对付父皇,都势必要直接间接地针对父皇,现在墨雨已经是父皇的贴身宫婢了,父皇却大概还不清楚墨雨的底细,防不胜防。
念及此,逝水紧紧扣住了墨雨纤细的手腕,看着她有些吃痛的表情,狠狠地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殿下,痛,痛啊!”
墨雨抿紧了唇,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娇嗔地跺了跺脚。
“说。”
“但是殿下,太用力了,卡得奴婢的手腕都快断了啊。”
“说。”
“哎呀,那殿下先放开奴婢好不好,这个样子会留疤痕的,你们父子俩都是这样,喜欢勒着人家的手腕不放,殿下往奴婢手腕稍微下面一点看看,昨晚上那个皇帝留下的淤痕还没有消呢,这倒好了,旧伤没好,又添上新伤了。”
墨雨嘟起嘴来,看着逝水有些惊讶,手上力道稍稍松了松,就继续说道:“殿下别看奴婢是个少主,但是在罗网,还是得听那个对我有恩又养了我那么久的脾气暴躁又倔强的网主啊,奴婢来宫里也是网主的吩咐咧。”
“他的吩咐是什么。”明明是疑问句,逝水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说出网主的吩咐,就是背叛了罗网,奴婢不能说啊。”
逝水松开了手,看着墨雨皱眉抖了抖手腕,而后叹出一口气来,语气有些幽怨:“殿下就知道关心那个皇帝,也不为奴婢想想,殿下也是罗网的人咧,知道背叛罗网的人,会被五马分尸的咧。”
说着墨雨觑了眼逝水的表情,把手放到身侧,略微思索,而后笑起来,很认真地说道:“殿下,墨雨这些年怎么样陪着殿下,殿下心里也清楚得很,奴婢敬重殿下,欢喜殿下,若是能为殿下做的,奴婢定然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这件事,奴婢真的不能说。”
逝水看着墨雨巧笑嫣然,突然陷入沉默。
罗网怎么对付背叛的人,自己非常清楚,墨雨说的‘五马分尸’那还是轻的,而且师傅说过,惩处方式无论是对普通杀手,联络人,与客人打交道的人,还是三大长老,及至少主,都是一视同仁,绝无例外。
所以方才自己只是一时急了,才想逼迫墨雨说出目的,并没有真的想得到答案,而若是墨雨真的说了,或是为了自己背叛罗网终止任务,自己还会担心这个小丫头的安危,毕竟她也陪了自己三年,自己,无法无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现下虽然墨雨在情理之中的没有回答,但是自己若是想知道墨雨究竟意欲何为,还是可以亲自查的。
——罗网说了不能背叛,但是没有说不能打探,罗网说了任务期间不能阻挠,但是没有说任务之前不能预防啊,现下墨雨虽然已经离父皇很近,但是好歹也是个宫婢而已,父皇的宫人很多,大概墨雨也没有太多机会。
想到这里逝水终于舒展开眉来,看着墨雨些许紧张地贴着门背,就轻轻说道:“你的手腕,还好吧?”
墨雨听到逝水的话终于缓过气来,而后撸起袖子来,左手一道淤痕,右手两道,分外清晰。
逝水走上前来小心捉住了墨雨的手,有些心疼地说道:“父皇昨日绑着你了么,怎么绑得这么狠。”
“不要紧啦,呐,殿下如果细细看一下的话,会发现殿下比那个皇帝还要狠咧。”墨雨看着逝水的表情,小小吐了吐舌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逝水。
“还这么嬉皮笑脸的,更痛了吧?我帮你去找点药。”逝水说着就要转身。
“不用不用,待会儿被那个皇帝看到我上了药,还不知会怎么样呢,那这样好了,殿下要是真的想让奴婢不痛的话,帮奴婢吹吹就好啦,吹吹就不痛啦,来,殿下轻轻吹几下嘛。”
墨雨笑得阳光灿烂,昂着头踮起脚来,被逝水捉住的手向前一伸,很精准地凑到了逝水的嘴边。
逝水看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精神抖擞开始毫无顾忌的墨雨,浅浅地笑起来,而后一把拍在墨雨的脑袋上,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房门外响起了一连串的猫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