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木睡觉从不喜人侍候在旁,他这里脱衣就寝,宫人们立刻便吹灭了烛火,全部退出,顺便为他们关上了殿门。
樱木向来直心直肠,胸中从无块垒,原是极易入眠的。但今夜却只是睁着老大的眼睛,瞪着黑乎乎的殿宇,全无半点睡意
。
听身旁细微的呼吸虽然舒缓不乱,却很清楚地知道,流川根本不曾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和流川同殿而眠,在静静的夜晚,知道那个倔犟的狐狸就睡在自己身旁,纵然不交谈不说话,一
颗心总是无由地安定宁静。可是今夜,却为何如此烦乱燥动,难以平静。
樱木知道流川是装睡,流川也知道樱木知道他装睡。
整整一个晚上,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辗转反侧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给这个直性的君王,凭添了许多烦恼。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装睡呢?
黑暗中的他微微地牵动了一个嘴角,给了自己一个淡淡的冷笑。
只是忽然间心就乱了,忽然间人就倦了,忽然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眉宇间所流露的这份疲倦被洋平看在眼里
,于是他很识趣地走了。可是想到待会儿还要面对大呼小叫一个劲埋怨太后的樱木就觉得累到极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
休息一下,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知道樱木来了,可是他不动不睁眼,就连呼吸也不变一下。但樱木那炽热的视线却形同实
质,一直从他的脸烫到了他的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瞒不过樱木,无论装得多好多完美,也必然瞒不过他,但是,不想睁
眼,不想解释,不想面对,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就这样闭着眼任自己沉沉睡去。
但一向沾了枕头就能立即入睡的他,这一夜,却是如此地清醒,一直清醒,可怕地清醒着。
樱木足足生了流川一夜的气,但却一直忍着没发作出来,更不曾揭穿流川。只是在心中埋怨,臭狐狸坏狐狸混帐狐狸。亏
得你平日里装得忠心耿耿,全是假的。上次在陵南,我对你大发脾气,你放软了声音应承我说再也不了时,是多么可怜的
一副样子。到现在,就全忘了个干净。有了心事,竟不对我说明,我就这样不信任我吗?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枉我当你
是知己,你竟把我看成外人了?你即然要装,我就偏不揭穿你,你即然不想告诉我,我就不逼问你好了,我为什么非得管
你心里有什么事,在烦恼些什么呢?你不当我是朋友,是知己,我何必在这里一头热。你这只天下第一坏的狐狸,我往日
待你的情份心意竟全都白废了。越想越是气恼,越想越是愤闷,整整一晚,樱木难受得几乎吐出血来。
流川心头,却又是另一番心思。原本无端疲累,只想闭目不见身外之事,他自己亦难明心意之所归。只道是眼前之事太繁
太臣,尚不容喘息片刻,又有这皇帝大婚之责压在身上。国君立后大典何其隆重庄严,必得他和礼部共同筹划殚精歇智,
方能处处应付周全。此刻只是想来,已觉琐碎艰难,令人无由生怨。只是他向来任事直言,素有担当,从无畏难怯繁之举
,此刻的倦意却是连他自己亦觉奇特了。原本只是无端烦恼,无由懒怠,偏因着樱木这凝目而视却又默不作声,更惹出一
股无名的怨愤来。你即明知我有心事,你即明知我在装睡,为什么偏偏不问。你若心头赤诚待我,便该全无他想,直言问
我才是。你原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认为你该问我任何事,依你往日之性,正应光明正大质问于我,你即不问,莫非还想我
来对你诉苦不成。罢罢罢,你知我未睡,却不点破于我,我知你知我未睡,也无须揭穿于你。你我原是不同的人,又何必
干系太过。
流川枫原已立定心意,但这一夜,终究不曾入梦。竟管,他一直没有睁眼,却终是清醒地熬过了一个夜晚。
一如樱木,亦是这般睁着眼睛,苦候天明。
一室中人,两般心肠,却都是难以安枕,一夜无眠。
四十一
樱木与流川都没有料到,因这一夜无眠,二人竟是连着两三天都难以安枕。以往二人在一起并无许多刻意亲近之处,但相
处之间却自然如鱼水交融。樱木半强迫地押着流川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流川也是半相就地与他日夜相伴。每天早上,一
起赶着上朝,公事毕后,樱木必要强拉着着满脸不奈的流川同用过早膳方放他离去,待得夜色深深时,樱木总会令人备好
了饭菜,等流川归来,才一边用膳一边议论些公务,一边各自讲些各自身旁发生的种种无关紧要的闲事,时光就象流水般
自然地在谈笑中逝去。
谁知,这一夜之后,忽然间一切都变了。每一刻的相处相对都成了似火的煎熬。谁也不想刻意去回避对方,徒显自己的心
虚,可面对彼此,却又觉气氛僵硬得让人难以适应。解衣推食,却终成了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没有吵架,没有翻脸,没有
任何争执,只是无端地就生疏了。依然同食共眠,却再无那般自在安心无拘无束。依然说着公务讨论国事,依然会为了一
两点不同意见而互不相让彼此争执,但公务之外,竟然再无一言可对。以往从来也不觉得彼此有多少话好说,相互之间也
不见有什么共通之处,但直到了这一刻,才忽然发觉,原来说完了公事之后,两人之间,竟然会有这等生硬的感觉。为什
么以往相处纵然,什么话也不说,却也丝毫不觉冷场呢?
这等奇异感觉,却是由何而来。
两个人都不明白,但眼前这样奇诡的情形却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纵是樱木体健,也觉不适,更何况流川本是文弱书生,
操劳政务,原已烦扰,又哪里经得起,连日来的寝食难安。所以他提出以后不再宫中过夜,樱木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
向来粗豪如他,这几日相处,已然郁闷地直要吐出血来,更加上见流川形容憔悴,倍感不忍,心中虽有万千闷愤不解,却
终不忍逼不忍问。流川开口说明要求时,他冷淡淡无所谓点个头当做答应。流川才一走,立刻召了一整班侍卫要他们专门
护卫流川的安全,一再叮咛要注意他的饮食调养。又连连下谕到内务府,责令为流川所建的府第需要尽快完工,不能总让
当朝尚书住在那种让湘北国面子丢尽的破房子里。
把事情安排完了,忽觉心中一片空茫,拿着案上的奏折看了半日,一个字也没瞧进去。最终将折子愤愤扔下,在殿中再转
了十几个圈。然后再一次派人传话到内务府催工,再一次加派侍卫到流川家中去。
再接着,还是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一个人跑到御花园打了一通拳,出了一身汗,但心头仍是压着万斤大石一般,沉得连呼
吸都觉艰难。要找人诉说,洋平又不在身旁,纵然在身边,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烦闷之下,喝令宫中侍卫陪着练功,才一
抬腿一扬拳,还不觉力气发出去,侍卫已然滚出好几步,爬起来趴在地上磕头,口口声声:“皇上武艺盖世天下无敌!”
樱木再也难抑心头愤怒,大喝一声,惊得整个御花园中宫女太监各班侍卫一齐跪在地上,口称万死。
樱木纵有万千无名怒火,也难以对他们发泄出来。一个人愤愤走回勤政殿,叱退了所有的宫人,终于任凭呼啸的铁拳,对
着空荡荡的宫殿宣泄他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要如何化解的郁闷。
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整个勤政殿完全被毁得一塌糊涂,这种强大的破坏力,几乎不是一个人可以造成的人。
宫人们不敢拦不敢劝,只是隔着老远,听着皇帝的声声负痛含恨的怒吼,呼啸不绝的拳风,也觉胆战心惊。
彼此颤抖着相互打听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谁惹了皇上啊?”
“不是刚打了大胜仗吗?”
“好象也没听说有什么叫人头疼的大事啊。”
“流川大人象是不住在宫里了。”
“肯定是他叫皇上生气了。”
“他也太不知足了,如此专宠,还闹腾什么,没的白白害了咱们。”
“皇上拆了皇宫不要紧,要是擦破点油皮,咱们拿脑袋也赔不起啊。”
大家窃窃私语着,分头找救星去了。
有的太监飞一样向慈宁宫那边报信,有的侍卫直接出宫,飞马就奔水户候府。还有胆大心细的,一想到事情因流川而来,
这解铃自然还需系铃人,就干脆真奔户部去了。
慈宁宫中正有贵客在与太后解闷闲话,闻得此讯,一群诰命贵女一起站起身来,就等太后起驾。
谁知太后只是闲闲地点点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自从流川在宫中与樱木相伴以来,太后是千防万防,早安了不少耳目,今早流川要求以后不在宫中度宿的消息她早已知道
,亦可以猜得出儿子怒由何来。此刻看一众贵妃愕然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皇帝自小就是雷霆性子,说不定是哪个小
太监惹他动了点微怒,这原也没什么,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说着话,目光在众人之间一转,停留在一个清秀婉丽的少
女身上“哀家宫中有客,不便怠慢,晴子你就代哀家去看看,皇帝是怎么回事吧。”
赤木晴子微微一怔:“太后……”
太后的笑容极之慈爱:“自然是你,皇帝常夸你温柔可爱,便是被什么小人惹得动怒,有你劝慰,也会开怀,哀家放心地
很。”
晴子垂头,施下礼去:“领懿旨!”
一众命妇贵女们一起陪着太后笑,但眼眸深处,已有了掩不住的失望。
太后的表示虽然很淡,可是这些久处权利场中的女人们已经知道,湘北未来的国母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她们以往的种种
努力怕也全部白费了。不过,心中虽然失望,脸上的笑意却不曾少了一丝半毫。俱都一起热热闹闹争先恐后地盛赞太后眼
光如何如何好,晴子如何如何可爱,如何如何温顺……
太后也只是淡淡笑着,听着身旁的众贵妇们一个劲地称赞晴子。事实上她对晴子并不十分满意,只因当初知道晴子对流川
颇有情义之故。她素来厌恶流川,但凡与他有丝毫关连之人,也一并不喜。所以,为樱木选后,一直不曾请过赤木家的人
。只是樱木明显对候门诸女全无兴趣,若要拉回他的心思,非得找晴子来不可,也唯有这个樱木自少年时起,就一直倾慕
喜欢的温柔女子才可以助他摆脱流川。
水户候府中,洋平得了讯息,亦不敢怠慢,忙骑快马往宫中去了。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樱木与流川二人相知相敬之情,而对于两人之间的相处,京中固然有许多不堪的流言,他却是知道得
一清二楚
。流川一心为国,樱木心地淳厚,二人之间实如青天白云,自然磊落。可是,却偏又有些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东西在二人
之间时隐时现,即使聪明如流川也未必意识得到,但洋平却早已一一看在眼中,记在心上,也因此早怀了隐忧在心。
论公,一个是君王,一个是同僚,论私,一个是总交之交的至友,一个是心中敬佩的知交,无论为公为私都不能不替他们
揪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两个人没有发觉,又或是不曾完全发觉,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如若能一直就这样遮
盖下去未尝不好,可万一爆发出来,只怕湘北国基亦将动摇。
心中矛盾的他,一直保持缄默,但这数日来,见樱木郁闷非常,脸上再不见以往阳光般爽朗自信的笑容。流川一如即往,
专心政事,但周身的冷意却越来越浓,连带着旁观的自己,都会因无意中看他一眼而心中也连带地冰凉了起来。
只是,洋平看到了一切,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自己能够为这两个人做些什么?除了充满无力感地默默旁观,他也再
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刻,他虽飞马往皇宫赶去,但心中依然纷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应付狂乱的君王,也不知是否应该点醒仍在迷惑中的好友
。
户部可算是京中最忙乱的衙门了,一来是战后种种事宜处理金钱安排款项发放十分琐碎,二来户部尚书流川枫勤于政事从
不懈怠,手下之人自然也就没有半个敢于偷懒了。只是最近几日以来,户部的气氛一直有些怪异。大家依然忙忙碌碌各做
各的工作,可是忙里偷闲,总会悄悄地把视线投向他们年轻的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仍然勤于政务,尚书大人仍然不喜言笑,尚书大人仍然冰心霜魄,令人不敢相近,却又不能不敬。只是,现在,
他常会拿着一份公文,看上半日也不会翻动,只是,现在,他眉宇间,总会有一种无法掩饰也无心掩饰的倦意,让人无由
动容,只是,现在,他常会在批示命令的时候,忽然间就失了神,忽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蘸满了墨的笔会悬在空中
,忘了落下去,直到浓浓的墨汁污了公文,才会猛然醒转,却也并不惊惶生怒,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却每每令
听到的人一阵心酸。
尚书大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谈笑的人,但他身上从不曾有过这样冰冷的气息,他的神容,从来不曾象这样,透着一种隐
约的愁苦和烦闷。连日来,他不停地翻阅户部的卷宗,查看户部的帐目,但如此的忙乱,却不能使他身上那淡淡的失意和
忧愁褪去半分,即使是全心投入到公务中,他那好看的眉锋,却总是那样深那样紧地纠结在一起,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
跟着紧了起来。
户部上下人等,对流川枫多极为敬重佩服,但又因敬生畏,固然极之为他担心,想要为他分忧,却一直也没有人有胆子开
口去问他忧从何来。
这一日,公务正办得好好的,宫中的侍卫却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在流川面前虽然压低了声音说到皇帝发怒之事。
但凡能在流川手上做出成绩,应付得了户部大小事务的,无不是少有的人精,个个耳聪目明,多多少少也听出一些端倪,
不免暗中互递眼色,难道大人的失常都是因着皇上吗?现在到处轰传大人和皇上之间……
流川没理会旁人怎么想,同样,也不理眼前那满脸可怜相的两个侍卫,淡淡丢下一句:“皇上在宫中的喜怒不归我管。”
然后继续去看手上的帐目。
两个侍卫原本因皇帝的狂怒而吓白了脸,一路赶来,又累得面红耳赤,猛听流川这一句冷冰冰的话,不由得当时脸就变青
了。怔了半晌,待要开口再求,流川却忽然抬头,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那样清宁而明利的眸子里,却有一种寂天寞地的冷,清霜傲雪的寒。两个武艺高明的大内侍卫,被这双如清冷的眼一看,
竟是胆气全消,一起默然退走了。
流川平静地收回目光,再看手中的帐册。
户部中人,暗自佩服。这等临大事,决大议,色不动,气不变,却可屈壮士、服强豪的修养功夫能臣气度,他们就是再学
十年也学不到。
只有流川自己知道,一颗心已乱至何等境界。眼睛望着帐本上许许多多早已熟悉的数字,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的到底是些
什么,每个字都已在眼中扭曲变形,化为樱木忿然的脸容。
那个脾气大在得吓人的皇帝,难不成真要把皇宫给折了?
他虽武功高强,但不知节制,胡乱发作,不知可会弄伤自己?
伤了也罢,反正他皮粗肉厚,自做自受,只莫真要把皇宫弄得塌掉半边,还我又要劳心劳力。
现在户部的事,已是一层又一层,一桩又一桩,叫人心力交悴应接不瑕了,哪里还有余钱去给这位荒唐皇帝修宫宇?
流川但凡操办公务,向来别无他念,纵有些身外之忧,也总能尽数忘却,只专心于眼前之事,但此刻心中的念头纷纷乱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