顒衍抬头望向墙壁的方向,知诚的身体不再持续冒泡,而气海的地方突出一块大瘤,跟着瘤缩回知诚的身体,一道幽暗的微光破体而出。
知诚随即倒回地上,除了全身一丝不挂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顒衍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我一开始不大相信,但是他们之中有人要我若是见到壁丹的鬼魂,就说这些话给他听,要是壁丹顺着我的话,真说得出『老大』是何许人也的话,那就代表他在说谎。」
竟陵忍不住摇了摇头。
「人类真是难以理解,看起来像笨蛋的人,却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演出这种戏。」
「我在教育大学里可是戏剧社的好吗?」顒衍撇了一下唇说。
从知诚胸口逸出的微光渐渐凝聚成形。只听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花坛里,那是个理着及耳的短发,长相十分清秀的少年,身上穿着归如高中的制服,身材十分单薄,但眉目间竟不知为何有种令人无法抗拒、柔媚入骨的诱惑力。
顒衍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初班长约他在中庭时,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个男学生。大约是知道这次接近的是归如土地神,是条大鱼,所以壁丹才以自己的形象亲自上阵。
『顒衍老师其实不喜欢女生,只喜欢美少年。』
他想起归如高中BBS上的八卦,看来这事连妖鬼都心知肚明,不惜拿自己原本的外貌来诱惑他,顒衍瞬间觉得好可耻。
不过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看见的几个学生,看到的跳楼者都是不同的样貌。壁丹显然擅长易术,可以依着观览者的不同,制作出最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形象。
还好这事即早解决了,否则顒衍想以那些学生的冒险精神,迟早有天有人会上壁丹的当。
「你……竟敢骗我……」
壁丹按着胸口跪倒在花坛旁,俊秀的脸蛋扭曲成一团。符水的威力似乎还在他身为妖鬼的肉身里肆虐,足以让他痛苦万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顒衍冷冷地望着他,已经毫无对待学生的温情。
「那些跟你做过朋友的学生,每个最后下场都很惨,有重病死亡的,也有车祸被人撞死的。离开归如的那些学生,每天都生活在被人指责的恐惧中,媒体把他们逼到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一切都是因为你以被欺负者的身分自杀的缘故,壁丹。」
壁丹依旧伏着身体喘息,半晌笑起来。
「为什么?」他喘着气,似乎在尽力调息,竟陵谨慎地举起了桃木剑。
「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是垃圾啊。」
壁丹又恢复那种玩世不恭的语调,格格笑着。
「既然老师有调查过他们,应该知道原本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吧?说实在我真的很佩服老师,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这次我真的是失算了。不过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归如的土地神。」
壁丹一点也没挫败的样子,反而还有些兴奋,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顒衍,看得顒衍皱了下眉头。
「那些流氓、大块头,功课不好的笨蛋,在学校里根本没人肯理他们,他们在男生班里就像空气一样。是我救了他们啊!老师,像我这样看起来循规蹈矩,乖乖牌的好学生,竟然愿意把他们组织起来,当他们的朋友,这对他们是多么大的恩惠啊!」
壁丹的语气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开心。
「他们也真的是很笨啊,老师。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说要教他们玩好玩的游戏,他们也不疑有他,本来还有点不敢的,但是我一主动脱下衣服挑逗他们,他们就一个个沦陷了,真的是很好操控的一群年轻人呢!老师。」
「竟陵。」
顒衍举起唯一能动的左手,眼睛紧盯着逐渐从地上爬起来的壁丹。
竟陵依言提剑捏诀,只见壁丹的额角凹陷,流出一道鲜红的血液,但转瞬间又恢复原来清秀的模样。
「哈哈,看起来这个肉身也有点不行了,今天没有拿到这个人类少年的身体真是失策呢。也罢,来日方长,还有的是得到归如学生肉身的机会。」壁丹散漫地大笑着。
「竟陵,给你三次攻击的机会。」顒衍背对着他说。
竟陵扬起唇角,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桃木剑缘划过,鲜血瞬间化成了鹄火,宛如着火一般燃遍了整把长剑。
「不用三次。」
竟陵微一弯身,色彩斑斓的羽翼再次在身后张开。
「一次就够了。」
壁丹投映在墙上的影子蓦地拉长、伸展,影子化成的帷幕蓦地朝拄在原地顒衍扑天盖地而来。那刹那竟陵蓦地从地上拔起,靠着翅翼顺风而行,黑暗中竟陵举起手中的桃木剑,鹄火从剑锷一路流窜到剑尖,而后准确地攀住了壁丹的影子。
「虽然很想把你吃了当宵夜……但吃得太胖会被衍讨厌的,还是算了。」
竟陵扬唇说着,鹄火像是海潮一般地吞噬了壁丹的影子,然后是壁丹的本体。
只听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壁丹苍白的脸颊霎时焦黑扭曲,融化成一缕一缕的泥浆块,然后轰地一声,在漫天火光中飞灰烟灭。
「嗯?」
竟陵提着剑降回地面,收起了背上的肉翼。却见原本壁丹站着地方,出现了一个白色卡纸扎人的人偶,上头密密麻麻画满了黑色的符文。
「是纸扎人……」顒衍很快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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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纸扎人……」顒衍很快反应过来。
所谓纸扎人,其实最常见于民间丧礼或是中元普渡的时候,人们会将一些车子、别墅或甚至人偶以纸扎的形式,在核心写上某个人的名字,放在大火中烧掉,让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也能够受用。
纸扎人同样也用在易术上,一般修行者会将自身的部分灵元注入纸扎人中,使之能够活动、甚至说话,成为修行者的役使或替身。
纸扎人的灵活度取决于修行者的精守深度与道行,多数纸扎人容易分辨,因为动作远比一般活物僵硬太多。
「什么时候替换的……」
竟陵也吃了一惊,显然也为壁丹的纸扎人灵活度感到讶异。
「我想是我刚吻完他,他不得不从知诚体内出来的瞬间。」
顒衍严肃地抿了一下唇。「他也非常会演哪!为了让我们相信纸扎人就是他,好让他有时间逃走,还装成这么悲愤的样子。真糟糕,这个妖鬼真的不能小看。」
「那他应该还在附近才对,让我把他找出来……」
竟陵再次提起剑,但顒衍却对他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顒衍像是十分疲累似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术场……已经开始解除了。他已经跑了。」
竟陵抬起头,周围幽暗无形的墙果真开始崩解。
只听无数轻微的裂帛声,四下建筑物上落下无数破碎的符纸,一般术场只需四个方位的符籙即可建成,这么大型又完整的术场,竟陵也是第一次见到,显然这术场布置在这已有多时,不禁骇然。
「衍,那个壁丹……」
竟陵把剑背回背上,追上朝知诚走近的顒衍。
「嗯,我对他也有很多疑问。特别是你一开始和他对话时,他说自己只要吃了某人的灵元,就会完全变成某个人这件事。」
顒衍不耐烦地抓了抓头。
「唉唉,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先确保小朋友的安全再说,竟陵,你来帮我一下,我现在没办法抱着他们走。」
竟陵叹了口气,接过顒衍递给他的大毛巾,正要把浑身赤裸的知诚用公主抱抬起来,这时知诚却蓦地低吟一声,竟然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这下不止顒衍,连竟陵都怔在当场,看着一脸茫然的拳法社主将。
「嗯唔……」知诚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迷蒙地望着呆望着他的顒衍。
「嗯?顒衍……老师?」
他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又见到正环着他的腰,一手还托在他后颈的竟陵,眼睛整个瞠得老大。
「竟陵……竟陵学弟?!」
他整个人直起身来,看了看一副窘脸的顒衍,又看了看一脸尴尬的竟陵。最后终于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制服还碎成破片挂在大腿上的身体。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顒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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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下午,秉烛和竟陵都去了医院,协助顒衍收拾行李,准备搬回宿舍。
经过几天的静养,顒衍的伤势明显好了很多,左手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机能,脖子发炎的部分也退了,护颈拆了下来。就连受伤本来较轻的右脚,也可以拿掉拐杖一跳一跳地走路了,连久染都觉得顒衍的身体复元能力十分惊人。
「应该是神兽之心的缘故。」久染这样判断。
顒衍虽然是人类,但体内栖息着妖神陆兽一族的心脏,而妖的复原能力向来远优于人类许多,神兽的自愈力当然又更胜一筹。顒衍为此闷闷不乐了很久。
秉烛似乎完全不知道顒衍和竟陵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校园战争,他最近都相当疲累,来看顒衍时也是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就连顒衍都注意到了。
但问秉烛发生了什么事,秉烛却只是惊慌地摇手说没什么,只是功课多了点而已之类一听就知道是胡扯的鬼话。
这让顒衍有点纳闷,感觉他住院这段期间,这个傻不拢咚的孩子彷佛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
说到孩子,知诚那天据说是社课结束,经过中庭时,因为之前在网路上看到那个消息,就想说绕过去看看。
但因为他似乎具有些微灵能力,所以看得见壁丹布置的跳楼场景,当下知诚以为真是RedOrphan要跳楼,于是就像秉烛那天一样,慌忙爬建筑物后的回旋梯到了顶楼,一脚踏入壁丹布置的陷阱里,被壁丹掌握了灵元。
知诚再度清醒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宿敌竟陵怀里,这件事似乎比妖鬼还要令他惊恐。
顒衍只好解释说,是因为竟陵看到他光溜溜地倒在花坛里,就去教休室找了老师,所以两人才会一起出现在光溜溜的他身边。
至于他为什么会光溜溜,这个顒衍说不出口,只好留给可怜的知诚自己去琢磨。
还有班长,她在保健室里醒来看见顒衍,就一个劲地哭着要顒衍快点去救知诚,等看见知诚若无其事地穿着体育服走进来说嗨,班长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呆滞来形容。
顒衍非常头痛,他知道桃惜不是白痴,现在一时间冲击太多可能还好,桃惜在看见知诚平安无事后只顾抱着他大哭。但事后桃惜绝对会觉得奇怪,会发现许多不合理的疑点,到时候要怎么应付她就是个大问题。
顒衍并不想让那些学生进入这边的世界。纵然班长和知诚似乎都有轻微的灵体质,但是没有到非得跨足这一头的地步。
如果可以选择,以顒衍的想法,没有人会愿意舍弃普通人类的身分,当一个像他这样的怪物的。
顒衍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竟陵带了刚当旬的一串芭蕉,和秉烛等三个人,一起坐在难得凉爽的医院起居室阳台上,看着逐渐西沉的夕阳,边剥着香蕉皮边说话。
「我这根颜色好深喔。」竟陵皱眉盯着手里那根刚剥皮的芭蕉。
「是不是太久没给人吃,所以枯萎掉啦?」顒衍坏心地说。
「可恶,你还敢说我,你那根好小啊哈哈。」竟陵指着顒衍手里还没剥的香蕉。
「我是皮薄!等下剥皮你就知道!」顒衍怒叱。
「哇喔,我这根好大好粗。」秉烛盯着自己手里刚剥一半的香蕉。
「……这香蕉莫非会认主?」
「……搞不好。」
三人啃着手里的香蕉,竟陵踢着腿,开口问顒衍。
「关于壁丹的事,你查出什么端倪了吗?」
顒衍「嗯」了一声,咬了一口手里的香蕉。「还不是很清楚,我查了一些当年我爸留在庙里的书,但是像壁丹那样的情况,从四千六百年前天门开后就从来没有过。」
他叹了口气,很不情愿似地搔了搔头。
「真不行的话,我就去问神农试试看,虽然我很不想见到那个人就是了。」
「可是我还是不很懂耶,衍。」
竟陵把手肘架在桌上,支着下巴说:「你说那个叫壁丹的人类,才是那群人真正的『老大』,但是新闻还是BBS上什么的都说,被霸凌的人应该是壁丹啊,就算厕所性虐待的事是壁丹导演的戏好了,其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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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陵把手肘架在桌上,支着下巴说:「你说那个叫壁丹的人类,才是那群人真正的『老大』,但是新闻还是BBS上什么的都说,被霸凌的人应该是壁丹啊,就算厕所性虐待的事是壁丹导演的戏好了,其他的呢?」
「嗯,关于这个,我也有问当年那些被壁丹选为『朋友』的那些人。」
顒衍单手抱着胸,神情严肃了一些。
「我问了一位叫作小自的男生,他其实有轻微的智能障碍,但是天生块头很大,从小学到高中,班上同学几乎都很怕他,一方面觉得他有点怪怪,而且他有时无法控制情绪,会抓起东西来乱丢,之前也有伤人的纪录。」
顒衍叹了口气,又说:
「还有一个叫阿安的,他以前是做八家将的,就是庙会时会跳的那种,他说他们那一群里,遇到什么纠纷需要解决,都是先干一架再说。这样的处理方式等放进学校里当然行不通,他连续被两间高中退学,原因都是打架。后来根本没有普通学生敢接近他。
「还有个男的似乎家里很有钱,他父母从小就叫他不要随便接近班上同学,他很小的时候还被绑票过,从此就不太敢跟人说话。
「这些被壁丹挑中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原本就是学校社群中的边缘人,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注意的那种。」
秉烛在一旁专心地听着,顒衍又继续说:
「壁丹把他们从班上同学挑选出来,各个攻破,和他们成为朋友。他们一度对壁丹死心塌地,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除了壁丹,没有人对他们这么好过。」
「可是BBS上不是说,他们奴役壁丹吗?还有不少目击者呢。」竟陵问。
顒衍又咬了一口香蕉,点点头说:
「事情总是这样的,从不同的观点去看,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那里面有个男生非常胖,从小到大都被当成小胖弟欺负,他连爬楼梯都不太方便,壁丹就自告奋勇,每天中午都替小胖弟买午餐,甚至背着他上下楼梯和上厕所。」
「那个智能障碍的学生,因为一天到晚搞丢东西,他的家人似乎也很困扰。壁丹就说以后那学生的东西都让他保管,就连那学生带到学校的书包,也由壁丹替他一路背回家,壁丹就像是这些学生的大家长一样,从幕后管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顒衍又摘了一根香蕉下来,在桌上徐缓地画着。
「但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这恐怕真的像是一场霸凌行为。壁丹疲于奔命地替每个人买午餐、照顾每个人的生活,一边是怯懦乖巧的美少年,一边是怎么看都粗野凶暴的边缘学生。再加上壁丹在旁人面前刻意演绎,一场『逆霸凌』的戏码就这样上演了。」
「逆霸凌……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做得到吗?」竟陵不禁啧舌。
「一般来讲当然是很困难,就像你说的,雄性社群会自行衍生权利关系。但是壁丹这个学生,心思非常细密,他洞悉每一个边缘同学的心理,也知道什么方法能够最有效操控他们,他把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本人也完全以此为乐。」
顒衍边剥着手里的芭蕉,长长叹了口气。
「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些『朋友』,完全不恨壁丹,甚至很怀念壁丹,就像那个叫小自的学生,一接到我的电话就哭了,说他真不懂为何壁丹要去死。」
「你到底都是从哪里查到他们的资料啊?你不是一直在住院吗?」竟陵问。
顒衍搔了搔耳后。「也没什么,多亏你教我那些BBC什么的,只要在聊天室和学生闲聊个几句,什么情报都能轻易套出来。」
「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壁丹要自杀啊?他如果玩得这么开心,应该继续玩下去才对不是吗?」竟陵又问。
「嗯,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顒衍又叹了口气。「原因可能有很多。不过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壁丹那家伙,最后玩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