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
谢庭快马加鞭,小半个时辰便赶回府中,踏进自己院子,果见方瑞正安静坐在轮椅里等着他,眼睛微闭,仿佛闭目养神一般。谢庭放轻脚步,到了他身后,轻轻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睛,也同时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因惊讶微微张开的嘴巴和一个尖尖下颌。方瑞感觉眼皮一热,耳边随即传来一道灼热的声音,“小瑞,可是思念谢大哥了?”他才开口,方瑞便嗅到一股浓俨酒味,他眉头一皱,谢庭已松开双手,绕步到他身前。
“谢大哥——”方瑞张口欲言,却被谢庭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谢庭攥住他冰凉双手,又摸了摸他的脸,“冷不冷?怎么不去屋子里等?”语气竟是一派温柔。
方瑞摇了摇头,谢庭已推着他向屋中走去。定亲王府,他还是第一次来,谢庭居室内装潢考究,奢华大气,方瑞却都无心打量,“谢大哥,我大哥出事了,你可知晓?”
谢庭本正亲手斟茶给他,听了这话,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方颐出事,又与我何干?”他神色颇为不羁,眼中却露出一丝失落与愤怒。
方瑞微阖眼帘,遮住眼底划过的一丝坚定之意,他手臂往后一推,身子竟借力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半跪倒在地上,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被他咬牙忍住,“谢大哥,求您帮帮忙。”
谢庭惊得跳起,俯身去搀他起来,却不知他如何生出一股大力,竟死死跪在那里,谢庭见他如此,脸上一阵痛惜闪过,随即又转而为愤怒,一向风光霁月的脸上,肌肉都有些扭曲。
……
“你疯了吗?”谢庭听他说完,才冷冷道,“调动府兵,须同时出示圣上手谕与兵部令符,你以为是随便谁一句话便能调动的吗?”
方瑞何尝不知自己此时是慌不择路,听了这话,身子还是难免萎顿下来,谢庭趁此伸手将他抄起来,抱回椅子上,见他仿佛神思不属,便逼近了他脸孔,不无恶毒地道:“何况,你以为出动府兵又如何?说不定此时,方颐连尸首都没了呢?”
“不——”他才说完,方瑞便启唇吐出一个字来,谢庭不待他再说,以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口。方瑞的唇尝起来没有想象中甘美,事实上,那两片唇单薄、干燥,隐隐有些发苦——是因为每日泡在药里吗?谢庭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他还欲将舌头伸进他紧闭的牙关,尝尝他的口腔里,是否也是一样的苦?就在这时,他感觉颈上一凉,动作猛地顿住,眼神也恢复几分清醒,方瑞抖着被吸吮到发红的嘴唇,手中拿着一把寸长小刀,抵在谢庭脖子上。
谢庭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退后半步,居高临下看着方瑞。方瑞持刀的手颓然落下,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看来那《云间谱》上的暗器功夫,你还没有全丢下?”谢庭本是冷到极点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有些森然的笑来。“你以为如此,我便奈何不了你吗?”他说着,上前一把掳起方瑞的手臂,方瑞只感觉手腕发出“咔”的一声细响,那把刀已应声落地,方瑞还来不及呼痛,谢庭的身子已俯下来,如一道黑影,遮住了一方天地……
“小瑞,小瑞,你醒醒……”方瑞眼皮微微跳了两回,才张开一道缝,眼前是幢幢人影,他只觉头晕目眩,又重新闭回眼去,却急坏了守在一旁的谢庭,“小瑞,你别睡,你睁眼同我说一句话,小瑞!”
“别吵……”方瑞呻吟一声,谢庭侧耳听了,忙命众人安静下来。方瑞这才慢慢睁开双眼,只觉眼皮如有千金重,谢庭焦急痛悔的脸在他视线中由模糊慢慢清晰起来。
“对不起,小瑞,我,你……”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谢庭,竟语无伦次起来。
“放我,回……家……”方瑞有些吃力的说着。
“你现在的身体不宜有大动作,小瑞——”谢庭的低声安抚被他一阵剧烈咳嗽打断,血丝不住从他嘴角渗出来,与他领口处一块未干的血迹相映衬——那是他晕倒前,吐出的一口血。
“求,你……我,回家……”他依然不屈不挠地说着,谢庭紧紧闭了下眼睛,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收了回去。
“好,”他重重咬了下唇,“我送你回去,你不要急。”他一边说,一边擦去方瑞唇边的血迹,那唇上,仍布满被他肆虐噬咬的痕迹……“方颐的事,我今晚就进宫面圣,去求调兵的圣谕。”
方瑞此时已闭上眼睛昏睡过去,这句话是否听到,却是不知了……
终章
方瑞自那日奄奄一息被谢庭送回府上后,便一直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青兰等人自然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连朱氏,也忍着心焦每日过来照料——她心下早后悔不迭,小叔变成这样,大半都要怪自己,待夫君回来,可如何向他交代?——是的,此时方颐已有了消息,原来他当日紧迫中跳进一条水系,顺水而下,被渔民搭救,只是他受了不轻的伤,养了几日才能下床,待他终于回到江南治所杭州时,才知为了找他,杭州上下已闹翻了天,连驻地府兵都已出动……
方颐终于回府,已是九日后,他昼夜赶路、马不停蹄,赶到府中时,一身尘埃,面颊憔悴,府上守门人险些未将他认出来。“二公子如何了?”他一边下马,一边就向前来迎接的小厮问道。“这,不大好……”
“不大好是什么意思?”方颐脸色一沉,那小厮只觉方才还晴灿灿的天气忽然阴冷了起来,他低头打了个哆嗦,还没想到该如何回话时,方颐已绕过他匆匆向府内走去了。
方颐推门进来时,只觉室内昏暗,仿佛与外面阳光明媚的世界完全隔离,一股厚重的药味充斥鼻间,他适应了下光线才往方瑞床榻看去,见几人围坐在那里,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平息一下心情,才大步往前走去。
“大,大人!”青竹先注意到他,不无讶异地轻叫一声。
朱氏闻声抬头,也显出一点讶异,“信上不是说要到十五左右才能到吗?怎么现在就回了?”说着便要上前解他身上一件防风用的斗篷,方颐却恰在此时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教她的手落在了空处,他仿佛没看到朱氏的动作一般,只直直望向躺在床上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是,”他嘴唇抖了两抖,“这是怎么回事?”他又上前半步,左膝着地半跪在方瑞榻前,伸手握住他瘦骨嶙峋的胳膊,“小瑞,小瑞,”他轻唤两声,那人却毫无回应,只是脸色潮红,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方颐抬起眼来,环顾了一遍周遭朱氏、青兰等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固执地问着,神色茫然无措,又夹杂一分委屈,仿佛被打碎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儿,青兰先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两行泪来,忙转身抹去。朱氏则神色凄凄跪倒在他面前,“大人,都是我不好……”
夜晚,方颐赶走了所有拉他去休息的人,独自陪在方瑞榻旁。他将脸贴在方瑞仍微微发烫的脸上,嘴里呓语一般不断念着,“小瑞,你醒醒,我回来了,大哥回来了……”良久,他脑中忽然又回想起朱氏白天那一番话,他抬起头,呆了片刻,还是掀起被角,翻开方瑞衣领,果见星星点点的吻痕,他掐紧了手心,只是喉中终于没忍住,发出半声痛怒地呜咽,屏息片刻,才褪去他亵裤,往那里看去,万幸,万幸并没有……
“大哥……”这时,仿佛在梦中的方瑞嘶哑地呻吟一声。方颐急忙看去,见他仍是闭着眼睛,浅淡雅致的眉毛皱起,似乎很是痛苦,方颐伸手慢慢抚平他的眉,口中温存安慰着,“我在,我在这里,”后半句话渐渐消失在唇齿间,他轻轻含住方瑞毫无血色的嘴唇,用舌头一点一点舔过,好像这样,就能使他双唇恢复亮泽,就能挽留他不断逝去的生机……
清晨醒来,室内一片安静,室外清脆的鸟鸣透过窗户传进来,仿佛十分遥远。方瑞睁眼望向枕侧,勾唇微笑起来,“大哥。”方颐也在此时福至心灵一般醒来,正对上他那双琥珀色泛着温润之色的双眼,他眼中划过惊喜、庆幸、痛惜……良久,才回过神来,伸出手臂抚上他的眉眼,抚过他光泽不复的长发,将那长发轻轻托在手上,与自己散乱的发丝缠在一起,“小瑞,我要纠缠你一生,再不分离……”
半年后,开封城城门外,一辆马车轱辘辘驶来,那驾车人小心控制着缰绳,总不叫那马儿走快,速度比起乡下人的驴车还要慢上几分。及到进城时,许多过往行人都觉得奇异,注目一二,只是那马车帘子厚重严实,车内情况,却是半分窥视不到,只隐约听得里面传出两道声音:“去了外公府上,可一定要提醒我去看看交给林笃养着的神将。”这道声音有丝沙哑,听着仿佛中气不足,但又好像有魔力般,令听者心中一痒,还想再听下去。
“好,不就是一只狗么,劳你这样废心记着?”这道声音略微低沉,却也不难听。
“我还要去拜访一回余、邓两位老板,好歹相交一场,今后恐怕——”又是那道沙哑的声音。
“小瑞。”另一道声音似乎有些不悦,打断了前者的话。马车渐渐远去,他们的声音也渐渐消散在行人耳边……
“好好,我不说便是。”马车内,方瑞安慰一般说道,白得有些病态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容。他此时正半侧身偎在软榻上,手上拈着一小块点心,方颐好似惩罚他一般,将那点心从他手中拿下,“莫再吃了,小心肠胃不舒适。”
方瑞听后,不满地蹙了蹙眉,终究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似乎精神不济,说话的工夫里,竟这样睡过去了。
方颐叹息一声,轻轻将他身体放平,盖上了毯子,握住他微微发凉的手,嘴唇蠕动,无声说道:“小瑞,你睡吧,别忘了醒来就好……”
隔日午后,那马车又出现在朱雀大街上,在集墨斋门前停了个把时辰,太阳将落山了,才辘轳离去。方瑞今日精神特别足,靠在窗边,卷起帘子向外看着。“都是些看了多年的街道,早该熟了,你怎么也这般稀奇?”方颐不解地问道。方瑞却不理会,他近一年来闷在室内的时候太多,难得瞧见点敞亮的景色,管什么生还是熟。正在这时,他忽然咦了一声,“那是谁?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方颐听见,也把头凑到窗边来看,一看之下,也不知该气还是该乐,“这不是曾被你关在府中的那个白术吗?”他话里不无酸意。
白术?方瑞歪头想了片刻才记起来。可不就是是刚穿越来时,曾冲到他面前要和他拼命的那个嘛,模样倒没有什么变化,方瑞记得他家里是开药铺的,再一看,他果然是站在一家药堂门口。
“人家可是恨你入骨,你倒好,已全然把他给忘了。”方颐在他耳边说道,因离得过近,方瑞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耳朵慢慢红起来,方颐止不住眸色一深。
方瑞却想起了初穿来时的情景,又因之想起飘渺不可及的前世,世事轮回,百般莫测,他心内不由一阵唏嘘,方颐这时却已放下车帘,扳过他的头深深吻下去。
车帘放下的刹那,那正在送别客人的白术似有所感,往马车这处望来,终究什么也没看到,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马车内,两人吻的激烈,都想掌握主动权,方颐虽占了力大的优势,奈何总不舍伤了自己的宝贝弟弟,最终还是屈居人下,任方瑞在自己唇上作威作福。方瑞吸吮良久,才放开他已变得水光潋滟的双唇,方颐早被他挑拨到情动,一只手探进他的衣襟,另一只手则拉着他的,探到自己身下,两人呼吸都略微粗重,迷不透光的车厢内,一片春色旖旎……
日落时分,马车停在城郊一座小山包脚下。方颐将方瑞负在背上,慢慢往山顶上爬,夕阳给他们镀上一层近乎永恒的色彩。方瑞将头埋在他后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大哥,你可知——”
“什么?”
“没什么,”方瑞无声一笑,他方才要说什么呢,说你可知我本是一抹幽魂,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夺舍重生?这些话若和盘托出,除了惊世骇俗一番,又有何意义,何况,而今的他,究竟是徐川还是方瑞都已难辨,只有一件事是确切的,他想到这里,脸色一红,在方颐耳边低声道:“大哥,我爱你。”
正在爬坡的方颐动作一顿,眼睛竟莫名一热,“小瑞,我何其有幸……”
——正文完——
番外:天长路远魂飞苦
春暖花开时,马车行至一个小镇,就此停了下来,原来方瑞甚喜这镇子上景色人情,与方颐商议,就在此暂居下去。方颐早就不忍他奔波,自然乐意,便寻了一处幽静宅院租下来,租金很是便宜,还附送他们一个后园,可以自己种些瓜果蔬菜——方瑞得知了,便一直兴高采烈,盘算着如何耕种。
他们共居一间宽敞向阳的屋子,才安顿好的第二日,方瑞便缠着方颐要去后园,方颐见他一脸兴奋,不忍拒绝,好在天气也晴朗无风,便推着他到后园来,由他指挥着挖坑、撒种、浇水,折腾了大半天,才看他有些困倦,渐渐消停下来。
隔了几日,才种下去的那些种子果然发芽,方瑞却无缘得见,只能听方颐给他描述——他病倒了,方颐不准他出门。他这番病势来得急,白天只是胃口有些不好,夜里就突然发起烧来,还伴着一声声低咳,险些惊坏了方颐。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烧便退了下去,方瑞除了感觉四肢疲软些,再没别的不适,只是方颐不放心,才拘他在屋子里休养。好在还可以练练字,这一点方颐倒是鼓励的。
不知是否田园生活真的益于修身养性,方瑞后来便没再怎么病过,每日吃着方颐亲手烹饪的粗茶淡饭,胃口竟也好起来。除了一园子果蔬,他们又在前院移栽了一棵树苗,就在所居寝的那间屋子窗外,长得很茁壮,方瑞每日洗漱好了便要先观察一番它的长势,这天他又在窗前看,方颐凑过来笑道,“你每日看着,它便能长快些吗?”方颐如今也开朗一些,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日板着脸,倒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大哥,这树看来确实好成活,将来你可以把它移栽回长安府中。”方颐听了他这话,眉头皱了一皱,又瞬间展平,也不答话,只是推着轮椅将他带到饭桌前。
桌上只有清粥小菜,看上去却美味可口。方瑞只是看着,已食指大动,也不讲什么文雅,直接便端起粥碗来喝,不过他才端起来,脸色微微一变,又将那粥碗放下,“怎么?可是还烫?”方颐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问道。
方瑞赧然一笑,“是有些烫。”方颐闻言嗔了他一眼,才递过把勺子给他。
方瑞接过勺子,却又等了片刻,才抬手舀起来吃。方颐瞧了好笑,低头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粥,“也没有多烫啊……”
方瑞听了,握住勺子的手微微一抖。
早饭过后,休息片刻,照例是方瑞的写字时间。方颐已替他磨好了墨,却见他迟迟不过来。“今日是想偷懒么?”他的声音不无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