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瑞讪讪一笑,放在袖子中的手却难以控制地抖着,只是这抖动轻微,却不会被方颐察觉,“今日不大想写……”
自这日起,方瑞练字就变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起来,写出的字也日益潦草,方颐问起,他却说这是“草书”,要的便是这种潦草疏狂之意……
这日,他们园中长出第一茬油菜,两人都有些兴奋,方颐采来,清炒了一盘,青翠欲滴,让人胃口大开。方瑞未及净手,便提箸来夹,只是筷子提到一半,又直直从他手中落下来,掉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方颐此时还未到桌前,听见声音,疑惑地向他看来。
“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未净手。”方瑞把微微打颤的手藏在袖子里,转头对方颐说。方颐宠溺一笑,拿着一个酒壶过来,倒了两杯温好的酒,放在各自面前,“今儿特许你喝一杯。”
方瑞脸上也泛出满足笑意,却是双手执杯,“我敬大哥!”他说毕仰头喝下,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放下酒杯时一阵不稳,杯子在桌上旋了一圈才落平。方颐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可是只有这一杯,怎么一下子喝干净了?”听他这么说,方瑞微微张大嘴巴,仿佛才想到这个问题一般。
第二日晨起,方颐先去洗漱做饭,留方瑞自己慢慢起床穿衣——穿衣洗漱这些事,方瑞还应付得了,总不肯他帮忙。但等到他做饭出来,见方瑞一件外袍仍只穿了一半,他正左手抬着右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套上右边袖子,脸上还隐隐有汗珠滑落,这时他看见方颐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狼狈,双手急忙去系外袍上的盘扣,却哆哆嗦嗦系不上。方颐眉头一皱,上前来帮他一枚枚系好。
到早餐时,他连续掉了两次筷子、三次勺子,不要说方颐,便连他自己也维持不住平静面色了。方颐微沉着脸,将他抱回榻上,便出门去请大夫,稍后便领了一个山羊胡子的瘦小老头儿回来。那老头儿摸了一阵脉,观察片刻,便站起身抬步向外走,方颐也连忙跟上,到了院中,那大夫并未多做迟疑,便说道:“这位公子所患的乃是痿辟之症,由于肺胃津伤,素体亏弱,引起肢体痿弱不用。”
“敢问是否严重?”方颐皱眉问道。
“这,”那大夫此时却是迟疑了。方颐心里一沉,仍冷静道:“大夫直说无妨。”
“以这位公子的身体而论,怕是,唉,初起便筋脉弛缓、软弱废用,往后,大致还会发生咀嚼无力、吞咽困难、呼吸窒闷等症,恶性循环下去,日渐气血衰败,五脏俱亡……”
老大夫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不忍。方颐只觉心中如遭锤击,脸色难以自抑的垮了下去。
“公子也不要太难过,我这儿有一副清热润燥、养肺生津的方子,按方服药,总能延缓一点病情。”
方颐讷讷点头,将老大夫送走后,独自在门外呆站了半晌,才用力搓了一把脸,赶回屋子。方瑞正倚在榻上百无聊赖,见他进来才眼睛一亮,“大哥,带我去后园看看,这屋里有些闷。”
方颐揉了揉他头顶,笑道:“你怎么不问问大夫怎么说?”
方瑞笑容不变,“这有何可问的,我本来也没什么嘛。”
“你这可就不对了,”方颐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夫说你这是由于肺胃津伤,素体亏弱引起的小毛病,需要清热润燥、养肺生津,慢慢便可痊愈,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从今日起,乖乖喝药才是。”
“好好好,不过现在,还是先带我去园子里转转吧。”
“知道了。”方颐无奈笑着,将他抱到轮椅上,往屋外走去。在终于看不到各自面容的一刻,两人眼中都迅速黯淡下去……
虽开始喝药,方瑞的情况却没有好转。他很快彻底无法自己用饭,无法握笔写字,无法穿衣洗漱,半个月后,情况恶化,他已周身软弱,甚至无法坐起,在轮椅上呆不住片刻……一月后,方颐只敢做些稀软的东西给他吃,他笑称方颐是在虐待他,将好东西都自己吃了,只给他这些难以饱腹之物——即便是这些难以饱腹之物,他也进得愈来愈少,胃口小得如同一只小猫。
这一日,他精神格外好,起床后,竟能由方颐扶着靠坐在榻上,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方瑞忽然提及朱氏与两个侄儿,“大哥,你我都愧对他们母子,尤其是我,你一定要帮我偿还。”
“你欠下的债,为何要我还。”方颐木然答道。
方瑞浅浅一笑,他病容憔悴,也只有这一笑中,依稀可辨几分往日容光,他颤颤抬起已多日无法移动的手来,覆在方颐不断落泪的眼睛上。
“我想再吃一盘你炒的菜。”他忽而顽皮说道。
“好。”方颐擦去眼泪,重重点头,亲吻了一下他唇角,才往厨房走去。
“天长路远,大哥,来生再会。”在他转身之后,方瑞又淡淡说道。
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走远,方瑞放心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前世今生,再无所扰……只是从胸腔中发出一阵震动,他不自觉地咳着,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直到一阵呛咳,呼吸停止,他从身体到灵魂,终于俱都安静下来。
方颐脚步顿在门外,身躯挺直,脸上一个木然表情不变,只是眼泪仿佛冲破闸门的洪水,滔滔不绝,连绵不断。
小瑞,来生,等我。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