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旻的手垂下去,两手交握在一起,“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看着他又回复颓废的表情,季涵也知道他最近不太顺,一定是遇到难事了。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季涵犹豫了一下,开口安慰了一句。
“身体好,才有精力解决问题。”
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触到了方旻的敏感神经,他抬起头,双唇抿得发白,鼻翼一张一翕,眼眶也红了。
季涵看出了他情绪的波动,甚至还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水光。
那双眼睛和祁浩伟真像,可祁浩伟却从未露出相似的神情。这种伤感苦痛的情感,是无忧无虑的大少爷不曾经历过的吧。
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好像连自己的心也会跟着抽痛一样,季涵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在方旻的肩头拍了拍。
下一刻那人却扑了过来,双臂怀抱住季涵的腰身,脸也贴在他的腹侧。季涵下意识的想要躲,公文包也丢了,双手扶着他的肩推拒。
可单薄的衣衫下传来的战栗,让季涵鬼使神差般的停了手,只是搭在他肩上。
该是遇到了多伤心的事儿了呢,他这样的家庭,从小到大吃的苦少不了,怎么还能难受成这样。
方旻的身上像是携了满满的寒气,隔着两人的衣服,季涵也隐隐感觉有寒意侵袭。眼神稍稍下移,他从帽子边下露出的发梢上竟然还有凝结的冰粒,看着白蒙蒙的,像是少白头一样,更让人觉得揪心。
露出弱势一面的方旻让季涵不忍心推开,不再顾及会被人瞧见的尴尬,就放任他搂着自己,从自己身上汲取些温度。
腹中的孩子也动了动,恰好顶着方旻脸颊贴住的地方,好像也在安慰着这个一直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的叔叔。
方旻没有出声,季涵只能从他强抑不住的身体颤抖感觉到他心里的痛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季涵却没有怀疑他如此伤心的真实性,好像突然就对他多了份信任。
过了很久,季涵终于感觉紧贴着自己的身体震动的幅度弱了下来,只有肩膀还在耸动。站了这么久,季涵身上有些乏,不想惊动方旻,他只是轻轻捶了几下后腰。
方旻似乎也真的发泄完了,感觉到季涵的动作,松开他,坐直了抬起头。
被风刮得通红的脸颊上只有隐隐的几道泪痕,方旻不在意的抹了一把,也没感到不好意思,反倒笑了下,很认真的说了句,“谢谢。”
把手撑在腰上,季涵看着面前这人惨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把车门打开,把人拉了进去。
车里的暖风是定时开启的,季涵拉着方旻坐在后排座位上,把抽纸盒丢给他,自己拉过靠垫塞到腰后,捏了捏腿。
方旻抽纸的手指不大灵便,想来是被冻得僵了。
“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季涵的关心,方旻有一瞬间的怔忪,他瞅了瞅季涵的脸色,又把目光拉回冻得红紫的手上,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外婆走了。”
季涵心下了然,他还记得那份资料里说的,是外婆养育他长大的,老人家是他唯一的至亲。
季涵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他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旻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一直都还好,就是眼睛不太行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犟,奶站的人早就不让她干了,她还是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给那几个老客户送牛奶。她说没那些好人的照顾,我活不到现在……我就是想,好歹得帮忙把这个月送完。可是真正做了我才知道,原来送奶这活儿,真挺累的。早晨好冷好黑,三轮车好沉,路上还有好多坑……我外婆那双弹钢琴的手,变得粗粗硬硬又不灵活,原来是因为这个。小时候她教我弹琴的时候,我还笑话过她……”
从没听方旻谈过自己的事情,季涵好像才感觉到,有很多事情都是自己臆想的,他的生活是自己不曾想象过的。自以为逻辑清楚,妄自揣测他的心机,却没想过听听他的故事。
“外公外婆算是老来得女了,可我出生的时候,我妈还不到20。你不信吧,我外公是作曲家,外婆是乐团里弹钢琴的,还留过洋。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他们把小女儿送到亲戚家带去国外避难,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后来一切都过去了,女儿在外面过得挺好,也不愿回来了。后来的故事外婆就没讲过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我外公因为我的事情被我妈气死了,我外婆放弃了工作靠送奶和纳鞋底过活,就怕我妈找到我。”
方旻抠着手上的冻疮,脸色比刚才好些了,像是暖和过来了一些。
季涵出奇的耐心,一直听着没有打断。
“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随了外婆的姓,外婆说,旻是秋天的意思。从我到了外婆身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外婆的生活重心就变成了我,她为我放弃了最喜欢的钢琴,在一块硬纸板上画了键盘教我弹琴。她性格很温和,哪怕我淘气了也只会把我按到小板凳上讲道理,虽然也会抱怨没机会再摸钢琴,可我一唤她她就又乐呵呵的给我做燕皮馄饨……她总说看到我结婚生子过幸福日子,然后就去陪外公了……外公一定是在天上看外婆太累了,知道我自己可以,才想把她接走的……所以她睡梦中就去了……”
车里很暖和,气氛也很宁谧,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方旻这几天一定是累坏了,心里又有太多的心事,终于一股脑的倒出来,人一松懈下来,就有些迷瞪了。
“外婆说,谁都难免有个想哭的当口,可不是谁都能找到一个可以对着大哭的对象,如果遇到了,那就是缘分……缘分……谢谢你……”
方旻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的,眼睛也慢慢闭上了,身子软下来一点点顺着座椅滑下。
犹豫了一下,季涵还是伸出手,托了一把他的后背,让他躺倒在自己腿上。方旻顺从的躺下,又挪了挪身子。
很快就听到了鼾声,他果然是累了,之前都没听过他打呼的。看着他不雅的睡相,季涵轻笑了一下,从前都没注意过,这家伙怎么喜欢趴着睡。
真的,很不了解这人……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季涵小声的打了个电话。
“有些私事,上午的行程帮我取消。”
16、转念
那天过后,方旻仍旧没有回来工作,因为要回趟老家,他只承诺了会快些回到岗位上来。
季涵见方旻宣泄过后精神好了不少,知道老太太也没什么亲戚了,她的身后事只有方旻自己来料理,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没办法继续保姆的工作,本就不大会安慰人的他没说别的什么,只是让他回去安心处理家里事,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可以提出来。
季涵这样的表态看似是一种没什么诚意的客套,可若是了解季涵那别扭个性的,就该知道他是真真正正的有了变化了。
不能说他心中对方旻的印象已经完全扭转了,但至少,方旻的真情流露多少动摇了他一直以来的固执。而这个倔强又实在的小伙子愿意把自己最狼狈最颓废最伤感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也让季涵感觉到一种几乎是从未感受过的被信任的感觉。
信任是相互的,听了方旻讲了身世,季涵带着一点刚刚建立起来的对方旻的信任去审视之前的一些想法,很多误解也就解开了。
而之前的那些反感那些猜忌,如果不再被提起,或许也就会随着时间被淡忘了吧……
年底总是很忙,即将到来的节日对于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来说,或许意味着更多的盈利,但也同时意味着成倍的劳动量。千盛集团上到季涵这个总裁,下到卖场的营业员都忙到不行。
拖着疲累的身体批示着一份又一份文件,参加一个又一个会议,偶尔遇到能独处的闲暇,季涵都会揉揉自己厚重的衣服下膨隆的肚子,再掐掐僵硬酸痛的背部和后腰,然后一边感慨这个乖巧不爱闹事的孩子真是贴心,一边无奈叹气体力大不如前很多事也力不从心。
家中的活计仍然有陈理在带班打理,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季涵心里却总是有种说不上的错位感,像是缺了些什么。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季涵算着离自己规划的休息日还有多久,往往也会不自觉的注意到方旻请假的天数,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回归的日子。
当千盛所有卖场都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各个游乐场也换上了过节的装扮,季涵也差不多为回家安心养胎做好了准备。
圣诞节前夕,热带雨林主题公园内新建的大型游乐设施“雨林悠游”即将投入运营。作为过山车事件后公园内即将开放的第一个大型游艺机,试运行的当天,季涵理所应当要去现场。
套上宽大的深蓝色夹克,戴上橘色的安全帽,虽然这一身行头有些作秀的嫌疑,季涵还是庆幸它使得自己走形的身材在众人眼中不那么显眼。他并没有打算以公开身份参加所谓的仪式,只是刚刚经历了挫折的千盛公园需要他这个总裁坐镇,一旦“雨林悠游”运行正常,关于公园的负面消息也能减少些,他自然也就休息的更安心。
“雨林悠游”实际上是一座摩天轮,30米的高度,转速却是一般摩天轮的5倍,而它的亮点更在于随着大轮盘转动的小车厢要钻过树丛,穿过雨帘,抵御大风,并且小车厢的左右转动不受轮盘控制。这是一座全钢结构的游艺机,高度和速度都不能说是挑战人体极限,虽然其中加入不少刺激的元素,但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因而千盛舍弃了本也定在圣诞期间开幕的轨道式游艺机,把这座小摩天轮作为挽回公众信任的第一招棋。
站在控制台上,看着做了彩漆喷绘的崭新摩天轮以超越老式摩天轮许多倍的高速轮转,听着车厢内不时传来的试玩游客开心又享受的喊叫,季涵总觉得它少了些什么。难道自己这是老了么?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已经开始下降了……
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感觉新摩天轮的运行已经上了正轨,季涵把公园的总工程师叫到一旁,吩咐了一些类似安全第一的老话,就带着刘愈走下了控制台。
站了一下午,季涵觉得两腿都麻木了,刚坐进车内,就有些迫不及待的用手去捏揉。充当司机的刘愈是个精明人,马上问他是否要直接回家。季涵怀孕的事情没有刻意向他隐瞒,毕竟要想靠自己瞒下一整个集团公司的人,并不是理智的做法。而刘愈跟了季涵三四年,又极有眼色,该自己悟的也不必问,倒是个得力之人。
轻嗯了一声作为肯定的回答,季涵径自靠在座位上望向窗外。
车子行驶的很稳当,从公园后门出来,绕着公园走半圈。
路过了过山车,经过了丛林探险区,园内大型的摩天轮出现在季涵视野里。在蓝天的映衬下,河对岸的大摩天轮悠闲的缓慢转动,对周遭的嘈杂喧闹完全置之度外。即使小车厢只有纯色喷漆,轨道也是一成不变,就连转动都是一板一眼的,它中规中矩,无甚新奇,矗立在那里已经有近十年了,却总还能吸引不少游客的光顾,登上它,随着它上升又下降,许个愿,望下景,享受着整个过程。
双手交扣搭在腹顶,季涵收回目光,恰巧看到那个闪光的婚戒,心里蓦然升起一分苦涩。
都说年轻人喜欢刺激,享受刺激带来的极致快感,可为了那个喜爱探险的另一半,季涵已经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的忐忑不安。那种半夜电话响起,接到爱人行踪不明噩耗的经历,季涵连着一整个月每晚都伴着噩梦度过。
一个人品尝孤独很可怕,但时刻为爱人的生命担忧更是折磨人。
今时今刻,季涵第一次怀疑,祁浩伟当初结婚的目的,是不是仅仅为了找个人替他承担千盛这份责任……
车子渐渐临近公园大门,夜场就要开始了,广场上排队购票进入的游客很多。
季涵本没太在意,可车头一转,人流的走向让他蹙起眉头。看那阵势,人群分明集中在广场中央,像是在围观什么。人流中隐约可见千盛保安迷彩制服的影子,很显然,有事情发生。
他刚想开口让刘愈打电话询问,刘愈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公园方面报告,有女孩自称是过山车受害者的女儿,抱着父亲的遗像站在广场上,要讨个公道,同时要大家看清千盛公司的“真面目”。
季涵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件事并非出乎他的意料,自从千盛打赢了那起官司,公司例会上就有人提出了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还是没有处理好和事故受害者的关系,还是让矛盾激化了……
很头疼,但季涵还是吩咐刘愈把车子从侧门开回了公园。
等季涵走进公园管理办公楼的会议室,公园门口的小姑娘已经被保安请到了管理处。安排了专人和小姑娘谈话,季涵召集负责人开会,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开始商讨有关维护广场秩序,控制事件不实描述传播的事情。
负责人和小姑娘谈完,这边会议室里的分析也差不多有了结果,再结合小姑娘的说辞,这件事情变得明朗了不少。
那位中年游客的死不能说和千盛的过山车事故完全无关,但主要责任还是在个人,毕竟死者明知自己患有心脏病仍然乘坐拒载心脏病人的过山车,自身也有过错。千盛依据法律判决向死者支付了赔偿金,同时在精神抚慰金方面,又多支付了一些。
小姑娘年纪并不大,她会选择在今天这个时间点来闹场,又有一套关于家庭生活困难的完美叙述,想必背后是有人指使的。但不管怎样,调查的结果是,事件过后,双亲离异的小姑娘确实是只能跟着生活拮据的爷爷奶奶生活。
最终,关于千盛对此次事件的态度,几人商议的结果是,千盛可以为小女孩提供助学金,却必须坚持案件的原判,这是为了唤起民众对游艺机规章制度的重视。当然,千盛要再次为过山车事故向公众道歉,并将在今后的运营过程中加强安全检查力度。
小女孩似乎没想到千盛如此爽快的答应付钱,很快就被说服了,她对于这笔钱的名义大概并不真正理解,但仍然愿意出面为千盛澄清。
向媒体送去了事件解决的消息,网络上的视频却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制订了简单的应对方案,季涵头昏脑胀的坐在回家的车上,想着明天的董事例会上,自己要怎样在报告过今天这件事后,再提出自己要休假的事。
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十全十美,可突发事件的出现,还是让季涵感到挫败。身居高位,要担负的责任太重,一日复一日的在重压下前行,季涵几乎忘了自己接下重任时的初衷。用力去想,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好像是为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爱人幸福相守的生活,可现在,自己还在追求什么呢……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车门,活动颈椎的瞬间,季涵的余光瞥到自家窗户里透出的光亮。
挺晚了,陈理还没干完活么?
抬步上楼,季涵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却是久违的熟悉香味。
好像是……鱼香茄子?
很快,一个大嗓门给了季涵的猜测一个满分。
“回来啦~今天真够晚的,晚饭吃了么?”扎着围裙的方旻从厨房里走出来,揉揉鼻子,笑了,“我回来了。”声音还有些嘶哑,面上也还留有疲惫伤感的痕迹,可看他的劲头,却好像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
季涵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愣神的点点头,看了他几秒,就往楼上走。
扶着扶手走了几步,他稍稍侧身,“晚饭,我还没吃……一起吃吧。”
17、关怀
煎炒的香味从厨房中溢出,“厨师”虽然没有往日那样的好心情边工作边哼唱小曲儿,却仍然卖力的把锅铲抡得起劲,发出些叮咣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