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若雅实在烦人,孟烨微微皱起眉,向他走去:“找我?”
若雅笑着迎上去,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药方。”
孟烨扫了一眼收入袖中。
若雅却还不走,又笑着:“上君这副模样,真是好看。”
孟烨破天荒微红了脸,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还有何事,直说吧。”
既被揭破,若雅也不再拐弯抹角,道:“若雅就是来提醒上君,别忘了与若雅的约定。”
孟烨瞥他一眼:“你放心吧,本君得了空闲,自会为你查明身世。”
若雅道:“上君不要怪若雅心急,上君大概也知,你二人之事已惊动天地,不日天庭就会下来拿人。届时上君自顾不暇,又如何管得到若雅的事。”
孟烨冷不防被说中心思,微微变脸。
他与时维拜过堂,便是昭告了天地,四方土地与巡曹皆知,这后果,原本就在预料之中。
但他以为值。
何况还意外互通了心意,夫复何求?。
虽则……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天庭,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侥幸得一个正大光明,远远好过这偷偷摸摸心惊胆战的微小幸福。
纵使千难万难,他也有勇气承担。
为时维,为……此生此世。
“也罢……本君……这就为你去一趟地府。”孟烨道。
问过若雅记忆里最早的姓名生辰,孟烨便当真去了地府查问。
他与地府鬼仙并不十分相熟,只在几次天庭仙会上见过几面,他那时一心一意只在恒清身上,眼神总趁人不注意时飘向恒清,何来什么心情与鬼仙闲聊。
因此这番前去,倒是有些尴尬的。
不过幸好地府离天庭远,平日也不怎么往来,因此他的事,地府大约不甚知晓。
奈何桥上忘川水汽扑面而来,阴寒渗人,有死鬼在桥头与那孟婆讨价还价,黑无常在旁催促,孟烨看在眼里,皱眉掠过,直入地府。
他仙法深厚,刚靠近,地府鬼仙就已察觉,判官出来察看,正好将他迎入。
孟烨第一次进鬼衙,只听得四周哭嚎声好不凄惨,各色刑具摆满堂,鬼差凶神恶煞地行刑。堂下还跪了个尚未发落的年轻溺水女鬼。
孟烨道:“打扰判官了。请先忙。若不介意,本君就坐堂下观审。”
判官揖了一揖,便又坐上位,翻开生死簿,开始审那女鬼。
孟烨听判官将那女鬼身世说过一遍,判她来世继续投胎为人,到那推她下水之人家中为女,以报今日之仇。
结案后,判官问孟烨来意。
孟烨说:“本君近日遇一野鬼,想烦请判官帮忙查其来历,好超度他往生。”
所谓野鬼,大抵是执念太深,不肯投胎为人的鬼,除非心中所愿圆满,否则,时日久了,极易变为厉鬼。
判官知道其中厉害,乃向孟烨问明情由,孟烨便一一说了。
判官便翻出宗卷来查。
从若雅所忆第一世的那个小太监查起,一世世溯回。
越查越是心惊,每一世间隔都超过百年,比常人一世要长上许多,可见此鬼每一世死后,都曾寻机附在旁人身上。
查了两三世,判官道:“上仙说的这位,本君大约已经知晓。”
“哦?”孟烨忙看向判官。
判官道:“此人极其难驯。屡屡费力抓回,都坚持不肯喝孟婆汤,黑白无常强灌于他,他只把牙关咬得死紧,一滴也灌不进。无奈只能把他绑在忘川河边,想借忘川水汽散去他前世记忆,却因赶着时辰投胎,只好在记忆还为完全散去前就打发他重返凡间了。”
“这一位,本君倒有一些印象的。”判官道。
“那……可知他心心念念记挂之人是谁?”孟烨问。
“这……这却不知。”判官思忖着,又低头翻看卷宗,想从此人每世接触之人中寻蛛丝马迹。
“怎么会……”判官讶异出声。
孟烨微凛:“怎么?”
“这……本君原先却没有注意……此人……世世皆是夭寿。”
“什么!”孟烨一惊,却不知若雅是犯了何罪,竟累世夭寿。
往前查到第四世,线索便断了。
再往前,没有了。
那一世,好像凭空其来。
精魂乃天地所育,而后依附灵体。人畜草木,皆不是凭空而来,总有前因后果。
那人,却有果无因……
“除非……”判官沉吟着。
“除非什么……”
“依本君所见,此人命格极像是……”判官看着孟烨,双目炯炯,“……罪仙入凡历劫。”
孟烨心中咯噔一声,只觉一股莫名寒意直钻入心,颤声问道:“可知……是哪一位神仙?”
判官摇头:“上仙不归我地府所辖,故而不知。不过……五百年前哪一位仙君犯了过错被罚下界,上君您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孟烨额头冷汗涔涔。
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他被关在昆仑山顶,如何知道天庭变故。
他唯一知道的,被罚下界的仙君,就只有……
就只有……
孟烨仓皇失措出了地府。
人间亦是寒冬。冷澈入骨。
他大力推开房门,却见时维正在房中。
见了他笑靥暖人:“那苗后同你说什么了,说了这么久。”
孟烨突然觉得时维的笑容有些刺目,低下头道:“没什么。”
时维眯起眼:“怎么了,这么累。”
“……没事。”
“啊。我岳父大人说,想留你多住几天,待我了解了疫区的事,再接你回京。你看……”
“哦。”孟烨坐下,自倒了一杯水,一气喝完,而后道:“这样也好。”
“我可把阿朵的记忆改过,让她待在这里。”
时维原本为此事烦恼不堪,闻言甚是欣喜:“这样正好。她不会露馅,你也不用总扮成她的模样。”
“恩。”孟烨点点头,“我这就去办。”
“哎……怎么……”
“恩?”
“才回来。歇歇再去?”
孟烨笑了,拂过时维脸颊边的碎发,问了个让时维莫名其妙的问题:“时维,江山和我,哪个重要?”
时维发着愣,江山和孟烨,哪个重要?。
孟烨问这个做什么?
孟烨是要让自己舍江山而就他吗?。
但是……孟烨不是说,要助自己登基吗?。
“孟烨,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先去了。”孟烨笑着出了门。
腾云驾雾,俯瞰身下万里河山。
他现在只有时维,而时维,除了他之外,还有江山。
36.好久不见
孟烨的仙府,掩隐在云雾青烟之中,寻常人看不见,当日乃是用障眼法幻成一座农家院落,特地请了时维前往。
那时说是自己的家,并无半点相骗之意。
此刻孟烨站在自家仙府门前,脑中却空白一片。方才一路,只凭着本能在此落地,却忘了自己为何而来。他站在原地,神情木然地发了许久的呆,,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时,已到了傍晚。
府门被打开,接着传出一个人的嘀嘀咕咕:“我怎么觉得有人……”
阿奴从门后探出小半个脑子探查,乍瞧见是孟烨,愣了愣,讶异道:“仙君!您怎么在这里?怎么不进门?”
孟烨用陌生的眼神盯着阿奴,瞧了好一会儿才将他认出,喃喃着:“是阿奴啊。”
阿奴见孟烨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道:“仙君,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孟烨自己也不知道。他方才想了许久,从地府想到若雅又想到时维,却什么事都没有想明白。他觉得,自己是看过天书的,所以一定不会错,而若雅,一定是别的什么神仙……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了。
他按捺住查清若雅身份的冲动,问阿奴:“我昨日带来的那位姑娘呢?”
“哦,还睡着呢。”阿奴忙将孟烨让进门。
孟烨一眨眼的功夫就穿过了仙苑,阿奴看着那抹快速移动的背影,连忙跟上。
仙苑最北,是一座翠竹楼,斜阳夕照,光影交错,别有一番雅致情调。楼里一切用具皆为竹制,竹椅竹门,阿朵被施了术法,就睡在竹床之上。
虽是寒冬天气,竹楼里却意外地温暖清爽。
孟烨站在床边俯视阿朵一会儿,翻出手掌,变出七盏小灯,使它们浮在半空,按北斗七星阵法排列,对阿奴道:“帮我护法。”便一手按着阿朵的额头,一边默念口诀,很快,元神就离体而出。
阿奴在一旁听清诵词,不由脸色大变,居然是……居然是……控梦法!。
此法可以擅改人记忆,不过却有违天道常理,不算正道术法,说难听点,是旁门左道,没想到孟烨竟肯用此法。
未及细想,孟烨的元神已进入阿朵梦中。
梦里孟烨幻出一个时维,穿大红的新郎服,胸前绑一朵大红花,喜秤轻挑了阿朵的红盖头,与她共饮交杯酒,脉脉相视,又行夫妻之礼。
孟烨在一旁静静看着,双眼无波。
因为心知肚明,是假的。
假的,一戳,就没了。
不过这术法邪门,出了梦,也许能醒,也许就醒不了,一辈子在梦里。
若还有入梦之人配合着演几出,那就真是,再也分不清真假了。
孟烨待梦里的阿朵复又睡去,便收了功,魂魄出来。
看着竹床上阿朵的睡眼,有些感慨,不过他违背天理的事做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阿奴絮絮叨叨着:“这姑娘,以后可都要被蒙在鼓里了……”甚是惋惜同情的样子。
孟烨便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假做真时假亦真,本君是圆了她一个梦。”
孟烨与阿奴说话,极少用如此冷硬强势的语气,阿奴立刻就识趣地闭嘴了。
孟烨乃带着昏睡的阿朵回苗寨。
见了时维,孟烨还是带着笑的。把阿朵往时维的新房床上一放,对时维点点头,就抬手施法,让阿朵醒来。
阿朵睡眼迷蒙,见床边站着时维,愣了一下就清醒过来,想起梦中种种,立刻坐起,羞红了脸。
时维扭头看孟烨,孟烨就站在他身后,大约使了什么法术,阿朵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被孟烨看着,时维尴尬万分,却还是硬着头皮对阿朵笑道:“醒了?我已让人收拾得差不多了,这就要走了。”
“这么快!”阿朵眼中流露出不舍之意。
“恩。你穿戴好,就随我去见苗王吧。”
转头,抬眼,对上孟烨,却是面无表情的冷脸。时维隐隐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心底忽然漏跳了一拍。
话别各种客套自不必细说,时维忙着应付苗王,若雅却直盯着孟烨看,孟烨莫名就避开他的视线。若雅不禁恨得牙痒。
事越急越乱,所以越是急事,越不能着急。
孟烨一直这样跟自己说:若雅的事,来日方长。他既是神仙,来去自由,待查到了,再告诉他也无妨。眼下最要紧,是时维的事。
苗王将时维一行一直送到寨口,若雅却紧跟在孟烨身边,孟烨实在躲不过,让他寻了个独处的机会,追问道:“上君可帮若雅查过了吗?”
孟烨心神不定,乃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查到了,自会与你说。”
若雅的眼睛滴溜溜在孟烨身上转了一圈,忽然笑道:“上君一诺千金,若雅就信你吧。”
孟烨还是低着头走路,不肯看他。
事情未查清,不能妄下定论。话虽如此,孟烨脑中,却不停浮现出天书的内容。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漏掉什么。
他怀疑,却又不敢坚定自己的怀疑。
孟烨一直坚信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但事情有些突然,他需要自己先好好理一理,然后再去……孟烨按住自己的心口,不知道哪里翻腾不止的慌乱是为了什么。
时维与苗王闲话之暇,眼角余光扫到这二人,不知在嘀咕什么,正疑惑间,那阿朵竟然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住时维。
王枫等汉官蓦然瞪大了眼。
真是……时维被勒着,挣脱不便,不由大窘。苗王哈哈笑着:“王爷可要早些回来啊。”
时维只得附和着笑两声,眉头皱得深紧。
待阿朵抱够了松手,时维立刻侧头看孟烨脸色,果然难看得很,心中有些不安,乃急急告辞了苗王,掉头就走。
不料才刚令启程,众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不知那寨门前方的大树下,何时竟站了一个人——白发白眉,容貌却极其清雅俊秀,白衣上的淡青绣纹在夕阳上反射出柔和的光线,给人说不出安详沉静之感,骤风吹过,衣摆随风而动,竟似要化羽飘然而去了一般。那人微微笑着,缓缓张口,声若玉潭,对孟烨道:“好久不见。”
37.恨然相斗
孟烨见了那人,脸色蓦地一沉,一直默默注视他的时维也跟着皱起眉。
随即孟烨又恢复了往常神色,大声对时维及他身后人等道:“王爷,卑职有点私事要处理,望王爷通融。请王爷先行,孟烨随后自当赶上。”
王枫等人一双双眼睛看着,时维虽然心中略觉不安,却不好表现得太热切,乃淡淡道:“那你快些。”
担忧地看了孟烨一眼,孟烨对他安抚地点点头,时维便转头示意王枫等人启程。
走了几步,回头看时,见孟烨正缓缓向那白发青年走去,看似平和,那边苗王等人也陆续回寨,时维看了两眼,便转头骑马前行远去了。
再说孟烨走到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喊一声:“师尊。”
那人虚扶他一把,微笑道:“免礼。”果然是华澄仙君。
华澄上下打量着孟烨,乃道:“你须知我为何而来。”
孟烨微微低头:“徒儿知道。”
华澄点点头,笑道:“那便随我走吧。”
孟烨站在原地轻轻摇头。
华澄像是早有所料,也不动怒,平静道:“玉帝怜你惜你,才派为师前来。你须好自为之。”
“明尘多谢师尊好意,但明华尚有尘事未了,请师尊宽限几日,待了结后,明尘自会随师尊上天请罪。”
华澄便紧接着追问:“几日?”
孟烨答不出。
华澄叹了口气:“明尘,天意弄人,这盘棋,你已输了,不必再自欺欺人。”
孟烨坚毅的表情微微松动,攥紧了拳强声道:“棋局既未下完,便不能断定输赢。”
华澄看着孟烨的眼神是了然的无情:“你果真不肯随我走?”
说话间,疾风吹过,乌云聚拢,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孟烨退后两步站定,袖袍鼓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明尘,你是要与为师动手?”华澄徐徐问道,不急不怒,却自有三分压迫之感。
孟烨闭了闭眼,睁开时,华澄已向他出手。
华澄竖起一根食指,指尖聚白光,那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盛。华澄已是有意留情,再三拖延,只愿孟烨想通,孟烨却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