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说了。
我极其小心、几乎字字为营地把祖母的念头说了一遍……寿宴那天,会有哪些大人家的姑娘们来……我会在哪道屏风后面
,马马虎虎地看上几眼,只为了敷衍祖母……祖母会怎样撵着赵传孙一定来请小狐狸赐婚……等等……云云……
我越说越小声,越小声小狐狸便脸色越差,他脸色越差,我便越小声……
“赵、小、猪,”小狐狸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终于说了句,“你个该死的蠢材……”
他一声,似有些怨恨;我听在耳朵里,似有些心疼。
北海殿,我只知道人生最快乐,此时是在北海殿。
出了北海殿,已然是雨过天晴了,小狐狸自然是回南书房去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才迈开了脚步。
一路走去军机处,一路心情却好得很。
不由地哼了几声小调……
待到军机处门口的时候,却一个停顿,有些讪讪地看着门口站着闵筝云与两位颇为脸生的文官。
看样子,也是遇到了,闲聊几句。
闵筝云一回头看到了我,盈盈地一笑,眼神在我身上转了转。
我有些尴尬,匆忙打了招呼,自己先溜了进去。
只一小会儿功夫,闵筝云便进来了,还抱着一卷五丈长的东西。
“小呆,”他眼睛看着我,“你穿的谁的衣服?”
呃……我慌了一慌,随即强子镇定了。
“半途淋湿了,”忙忙地扯谎道,“赵二给我……爹送衣服,我就先拿来穿了。”
“是吗?”闵筝云有些怀疑似的,忽然噗地一笑,“有些大。”
“你抱的这是什么?”我忙转移话题。
“这个啊,”闵筝云腾出一张书案,展开了纸卷,“江南道台送来的一张地图。”
闵筝云小心翼翼地将地图铺展开来……浩浩荡荡,仿佛山河岁月……一瞬间映入了眼帘……
我惊叹地看着那一笔一画,多少心血在里面,自然不言而喻。
“小呆,”闵筝云悠悠地道,“看到了吗……那里是最东,临海……这里是最南,这里画的是一道山……那里是北……西
……”
我看着闵筝云,他神采飞扬。
小呆你知道吗……闵筝云笑着说……
人活在世上,不仅仅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短短的几十年……
你是可以活得浩荡的……
到那个时候,就如同大河山川,承受着斗转星移,却始终有一股浩然之气。
我点头,笑看着这样的闵筝云。
也许与他做朋友是最好,这样的一个人不该被任何的东西束缚。
也许,赵传孙也好,甯王也好,小狐狸也好……
他们本也该是那样的人……如果没有束缚。
“小呆?夫君?”闵筝云好笑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我一愣,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闵筝云看着,盈盈地笑问。
“我在想……将来……”我看着他,笑道。
“呵呵,”他轻轻地笑,收起了那幅图,“不该你想……对了……祖母喜欢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媳妇送的寿礼啊,”闵筝云笑着提醒。
“哦,喜欢,”我点头道。
然后,又把金镶玉骨牌和金骨牌的事当笑话说了说。
“是吗?”闵筝云这次只是淡淡地一笑。
“闵筝云,”我想了起来,“你那天可要来啊,我都跟祖母说了,请的你。”
“嗯,”闵筝云点了点头,“我来。”
就这样,祖母的寿诞就一日日地近了。
这几天,府里几乎忙得翻天覆地,小狐狸要亲临贺寿,自然是要大不同地准备一番。
当然,还有祖母与几个嬷嬷,接连了好几天在那里筹划着要请谁家谁家的夫人与小姐一起来。
听说,其实是听碧烟说,祖母好像已经有了合意的,似乎是姓陈还是姓斐的一位尚书家的二小姐……
【三十六】
祖母寿辰的这一天,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忙碌碌,整理洒扫,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我端着一杯茶,站在阳光暖和处,抬眼看着侍书爬了梯子,贴那个红彤彤的“寿”字。
“二爷,二爷,”侍书一边贴,一边回头问,“您看看,正了吗?”
我忙凑上一步,仔细歪头看了看,“好像左手高了些啊……”
“左手高了?”侍书将那张红字又转了转。
“好、好……”我忙忙地道。
“二爷,您看着,”侍书一回头,道,“好了,我可下来了?”
“好了,下来吧,”我朝他挥挥手。
侍书三下两下就跳了下了,我眯着眼睛看着,摇了摇头。
这登梯子爬墙,本是一件极其风雅的事……唉……
想当年,我与闵筝云也是这么登着梯子爬出府去的。
弹指岁月啊,几个月的功夫,居然也就那么一晃眼过去了。
想当初,在洞房里揭了他的头盖,那是把我惊吓的……到如今,却已然与他成了知交……也算离奇了……
当然,最离奇的。
我暗暗一笑,就是那个人。
从小只见他陷我害我,居然今时今日能够走到这样一步。
就像做梦一般,真的就像做梦一般。
只是,这梦甚好,甚好……
但愿就此梦下去,再也不要醒才好。
“二爷,”侍书突然凑到了眼前,一脸惊奇地道,“您笑什么呢,这是?笑得这样、这样……”
我一惊,回了神,皱着眉头看着他,“我笑得……怎样?”
“二爷,”侍书突然吞吞吐吐起来,“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实在是像!”
“你说,”我忍住了道,“我绝不生气,说吧。”
“那我说了,”侍书摆出了一副打破天窗说亮话的姿态,“二爷,你刚刚那笑的!就像那抢亲的王老虎!”
呃……我一愣,突然觉得手里不住地抖啊。
居然说我……像那个好色之徒?!
我皱紧了眉头,看着他,这小子怎么就能那么又蠢又直呢?
“二爷,你别放心上啊,你可是说了不生气的,”他居然还意犹未尽,“说真的,真的像,那王老虎抢了周文宾,就是这
么笑着乐的,还不知道人家是个男的,还叫人布置喜堂呢!”
呃……这么说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像,小狐狸那股子冷艳,大约高出那个什么周文宾千倍万倍……
若是能够抢了小狐狸……我望了望这布置得红彤彤的前厅……低眉又暗暗笑了笑了……我也是想拜个堂的……
“二爷!”
“啊、啊?”我被那侍书吓得魂飞魄散。
“二爷,”侍书忧心忡忡地道,“更像了……”
我嘴角一抽,正要辩解几句。
“像什么?”墨玉恰好过来,见我与侍书大眼瞪小眼的,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
“哦,二爷方才笑得像王老虎……”
侍书,真真一个大嘴巴!
“王老虎,”墨玉忍不住笑了,“‘三笑’里头那个王老虎?”
“没错,没错,”那个蠢奴才居然还上赶着傻笑。
“哦,这样啊,”墨玉眼神一转,又笑道,“这是当然的,老太太发了令了,我们二爷今儿相二奶奶呢,二爷能不乐吗?
”
说完,墨玉笑着瞟了我一眼。
呃……我默默地低了头。
天知地知小狐狸知……这二奶奶我是再不敢相的……
“墨玉,”侍书突然看着我。
“啊?”墨玉应了他一声。
“我怎么觉得……”侍书停顿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道,“看我们二爷这面相……”
面相……我抬起眼,要死不死地看着他,这蠢奴才什么时候学的看相?!
没看出他有哪点道骨仙风啊……
“看我们二爷这面相如何?”墨玉也有些好奇了。
与我一同,等着那侍书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二爷这面相……”侍书退后了小半步,又看了看,一脸认真道,“像是个怕老婆的!”
说完,侍书就拔腿跑了,说是外门迎客去。
呃……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墨玉也愣了愣,噗嗤一笑。
怕、怕……怕老婆?!
“侍书,”墨玉笑完了,说了一句,“那不叫怕老婆……叫惧内。”
惧、惧……内……
……惧内……
世人称夫人为“内人”,这个内,有人是在房内,有人是在心内。
小狐狸若肯让我称他一声夫人……那惧就惧吧……
“二爷,”墨玉终于忍不住笑道,“您就别在这日头下傻笑了,等会子人来了,您还要这里先照应着呢……相爷才传了话
回来,要过会子才能回……”
“哦,”我一回神,“相爷去哪里了?”
“甯王那里去了,”墨玉道,“去了有一会儿了,甯王那里好像出了点事,相爷说去看看就来。”
甯王那里……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我忙忙地问。
“这个相爷没说,”墨玉道,“只听说,甯王过些日子要回边关去了,大约京里有什么事要交代给相爷吧。”
甯王他……要回去?
“干嘛,”墨玉取笑道,“二爷又舍不得甯王了?”
我张大了嘴,看着墨玉,我干嘛要舍不得?
……某人舍得就好……
正发愣间,那侍书又从外门跑回来了,这一来一去,一眨眼的功夫,晃得我眼都晕。
“二爷、二爷!”那侍书一叠声地喊道,“门外来了个你的朋友……说是你请他来的……”
呃……那该不会是……
“二爷快去吧,”墨玉笑着推我去,“我们二爷在朝上也有朋友了。”
看他笑得那叫一个欣慰啊,就跟……祖母似的。
我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外门,往外一看。
正是他,闵筝云一身素色青衫,负手独立在那里,脸上带着盈盈如云丝的笑。
“闵筝云,”我叫他。
他一回头,看见了我,便走了上来。
走到近前,笑着看我,“……小夫君。”
我一愣,随即,也笑,怎么又成了小夫君了。
“还有小夫君的吗?”我玩笑地虎着脸。
“有啊,”闵筝云眼底流淌过温柔,柔声道,“方才看你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你要真是我夫君,我也只能呵护你了,
那不是小夫君是什么……”
呃……我一愣,莫名其妙地脸上微微一烫。
“你说、说什么呢?”忙忙地一转头,我就往里走。
闵筝云徐徐地跟在身后。
“小呆,”身后的闵筝云突然有些感叹道,“……我这算是故地重游吗?”
呃……我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原来他也想到了那里啊。
“算啊,”我一回头,道,“怎么不算?”
“那么,”闵筝云也笑了笑,浅浅地问了句,“故人还在原地吗?”
我一愣,静静地看着那张温柔似水的容颜。
云淡风轻间……闵筝云忽然问我……故人是否还在原地……
我低眉,弹指岁月,故人就犹如落花,随着流水。
“小呆,”闵筝云又道,“带我见见祖母吧。”
“诶?”我一回神,“……好。”
我带着闵筝云,去到上房祖母跟前。
祖母见了闵筝云,又知道了他是闵家的公子,且现在我俩人是知交了,便眉开眼笑地夸闵筝云好。
当然……主要是夸他相貌好,说是俊雅。
俊雅,我嚼着这两个字,也觉得极好,再好不过。
祖母又拿出檀香木扇,和田玉玩,一并给了闵筝云,说是让他带回去玩。
我巴巴地看着,那和田玉玩,我可是想了很久,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兔子,俏立着两只耳朵,煞为可爱。
今天倒给了闵筝云,也罢。
离了祖母那里,闵筝云好笑地看着我那一双眼睛盯着那只小玉兔,他拿在手里晃一晃,我便跟着晃一晃。
“小呆,”闵筝云好笑地说,“给了你吧。”
“不要,不要,”我讪讪地收回了目光,“祖母说了给你的。”
“那么,”他浅浅地一笑,“你舍得给我?”
“舍得,舍得,”我忙忙地点头,再也不敢去看那小玉兔了。
闵筝云一笑,将那小玉兔拎在阳光里,穗子一动,那玉便在光线里闪闪烁烁,煞为好看。
“广寒宫,”闵筝云微笑道,“嫦娥应悔盗灵药。”
“诶?”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今天请了戏班了,祖母肯定得点这一出,你也喜欢啊?”
“喜欢,”闵筝云微一点头,“广寒、广寒……小呆,若是哪一天,我孤单了,你可能陪我一会儿?”
呃……我一愣,这闵筝云在说什么啊?
“自然陪你的,”我想了想,道。
你既然拿我当知己,我自然也就是你的知己,你我既然是知己,自然是要相伴的。
闵筝云在温煦暖阳中,笑了,骤然一收手,握起那只小玉兔。
“那就不给你了,我留着做个见证,”他抿唇一笑。
呃……我低了头,这人果然还是小气。
正说话间,迎面却来了人,赵传孙与甯王……还有,馒头!
“小呆?”闵筝云叫了我一声,见我不反应,也顺着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