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说嘴!”小张怒道。
吴嵘哑然。
“别吵了,”那个高壮男人看了大家一眼,道:“这个小兄弟一心想把哥哥救出来,没什么不对的;既然他跟我们看法不
一致,我们也没必要勉强他。”说罢他又对吴嵘说:“但是,你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我们也不能放你回上面去,所以
,直到我们行动前,就委屈你跟我们一起呆在永夜了。”
“啊?那我哥怎么办……我还要去救我哥哥呀!”吴嵘皱眉。
“嘿,说得大义凛然的,你知道静湖在哪么?你知道那里戒备多森严么?你一个人,拿什么去救你哥哥啊?”小张不屑地
嘲笑他。
吴嵘急得满脸涨红,看向查理。
“唉,我也很想把小筝救出来,但是……只要思纠委不垮台,静湖就不会倒掉,我们也就没办法进去把他救出来……只听
人说那里真的很恐怖,说不定有多少兵力在那儿把守呢……”查理为难地说。
吴嵘绝望地翻了个白眼。这话题又绕回到原点了。如果不造反,思纠委就不会垮台;思纠委不垮台,静湖就不会倒;静湖
不倒,哥哥就没法出来;如果想救他,就必须先去闹事。
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甚至连静湖在哪儿都无从得知。
“大鹏,这小子就交给你看着,别让他逃回上边去!”小张瞪了吴嵘一眼,对那个高壮男人说。
“行。”男人简单地回应,然后不由分说地拽住吴嵘的胳膊,拉起他往楼上走:“从现在开始你干什么都要跟我一起。我
先带你去我房里把行李放下。”
“喂喂喂,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自由,现在却让他监视我,这算什么啊!”吴嵘甩着手想挣脱男人的钳制,却发现他的力气
非同寻常地大,自己想和他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
“废话少说!”小张白了他一眼。
吴嵘就这么被那个叫大鹏的男人一路拖着上了楼梯。一上二楼就是一条长廊,长廊两侧是无数个房间。吴嵘猜想这些房间
应该就是俱乐部的包房。
现在的永夜,本来也没有多少人。这间俱乐部的二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住着,反正二人上去时,整层楼都静敲敲的,鞋子
划过地毯的沙沙声都能听得见。
正当吴嵘分神的时候,大鹏忽然打开一间房门,推他进去,说:“这就是我的房间,从今天开始到1月13号之前,你就委
屈一下,和我一起住了!”
吴嵘环视整个房间,标准的酒店设备。
“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啊,我要睡哪儿?”
“这屋里地方很大,地下睡一排人都够。”大鹏面无表情地说。
“啊?你让我打地铺?!”吴嵘不满地叫起来。
“不然呢,请你睡床,我睡地上?”大鹏促狭地看着他。
吴嵘心里不快,又不敢反抗,只好哼哼唧唧地把行李扔在地上。罢了,自己是来找哥哥的,不是来享福的,不可能不吃苦
头。这么想着,他也就释然了。
大鹏从柜子里扯出一床被褥丢给吴嵘。
“你先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呆一阵子。我向你保证,等1月份事情进行完了,不管事成还是不成,我都陪你去找你哥。”
“啊?”吴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张大了嘴巴傻傻地望着他。
“我知道静湖在哪里。”男人似乎觉得吴嵘傻眼的样子很好笑,又丢出一个重磅炸弹。
06.
“你——你真的知道它在哪吗?”吴嵘张口结舌,他很想相信眼前这人,但心里又怕那人是随口骗他的。
“我骗你,有好处拿么?”大鹏还是笑眯眯地说。
“那你快说,静湖究竟在什么地方!”吴嵘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大鹏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为什么!”吴嵘怒道。
大鹏只是微微一笑:“这段时间看你表现如何了。你要是配合我们的话,到时候我自然会带你去静湖。”
吴嵘既气愤又无可奈何。他把手中的被褥“呼”地抖开,泄愤似地重重拍了几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吴嵘逐渐学着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来到这儿后,外面永远是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景物,整个人似乎都丧
失了时间感。时间在永夜,仿佛永远地停滞了。
他求大鹏带他去哥哥曾经住过的地方看一看,可是大鹏说,他自己是在113事件之后才来永夜的,根本就没有见过吴峥,
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罢了。吴嵘想拜托查理,但查理负责地上的侦察与联络事宜,把他带到这儿后马上又回到上
面去了。永夜的其他人对吴嵘这个“志不同道不合者”似乎都抱有敌意,除了负责看守他的大鹏外,没人愿意和他讲话。
吴嵘能够交谈的人只有大鹏了。几天相处下来,他发觉这人其实挺好说话的,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给人可怖的感觉。大鹏
只比他大一岁,但是二人的生活经历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在永夜的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闲。吴嵘在和大鹏的闲聊中,得知了他的过往。
大鹏的本名叫安裕鹏。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全名。因为他的名字也在军队发出的通缉名单上。
他也是从小就不爱学习,上高中时家里也觉得他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等他高中一毕业就让他去参军了。兵役是三年为期
,头两年他被分配在驻扎在这个城市附近的一支部队里服役,生活虽然艰苦了点儿,却也过得平顺。结果第三年,就发生
了113事件,他所在的部队立刻被调往现场,镇压示威活动。
大鹏说,那次出兵的情景他永生难忘。手持武器,与一群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对峙,最后还要冲着他们开枪。明明是一个
国家的人,却要互操干戈,生死一搏。但是没办法,军令如山。即使自己不开枪,身边的同伴们也已经开了枪。子弹出膛
的声音,示威者与路人的哀号,皮肉中迸出的血花,中弹者缓缓倒地时脸上狰狞又绝望的表情……这些画面从此就不断地
成为他恶梦的主题。
参与了镇压行动的士兵们之后马上都被调去遥远的军区。这实际上就相当于是把他们发配边疆了。部队上头三令五申,严
禁他们把那件事说出去。为了保险起见,思纠委把参与那次行动的士兵都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并且找出各种理由,
延长了他们的服役期限。
大鹏被调往宁夏军区。那是个荒凉而贫瘠的地方。每天面对的,只有大漠无情的风沙,和明晃晃能晒伤人的太阳。战士们
试着申请探亲假,却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在那儿呆了半年,部队里的一部分,包括他在内,又接到调动通知,被调往一
个新的驻地。
大鹏万万没想到,这个新的驻地,就是静湖疗养院。
吴嵘听到这里时两眼放光,缠着他告诉自己静湖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个怎样的存在。可是大鹏只是高深莫测地苦笑一下,
说他暂时还不能说。
他又说,在静湖的日子,就连他们那些驻守的士兵都痛苦不堪,别说在里面接受“治疗”的人了。半年后,大鹏实在无法
忍受那样的日子,在一个当值的早晨,悄悄地钻进前来送粮食蔬菜的小货车里,逃离了那个地方。
离开静湖后他没敢多作停留,也不敢去买飞机票或火车票——实名制的购票方式会留下他的行踪;他只有搭乘长途汽车,
一路向南,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再后来,他得悉了永夜的存在,便怀着一颗忏悔的心,来到了永夜,说服那里
的人接受他,成为他们的一员。在永夜,他随时都要面对着一群他曾经持枪相向的人。这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要为他们
做些什么以赎罪。
吴嵘天天和大鹏在同一间房里住,他知道大鹏晚上睡得很不安稳,经常会突然坐起来,或者因为一点点声响而惊醒。起初
吴嵘很害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而大鹏只是云淡风清地说,没事,我又做恶梦了。
吴嵘在大学里选修过心理学,凭着半桶水的知识大概判断大鹏是患上了名为PTSD的心理病,在遭受巨大创伤后产生的后遗
症。
虽然查理不在、吴嵘没法得知哥哥曾经的住所,不过大鹏还是带他在附近转了转。吴嵘现在知道,空气里依稀存在的怪味
,是当初VX-Ⅱ的残留。虽然现在那少量的气体已不具毒性,但这股味道时刻提醒吴嵘,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一场恐怖的
悲剧。
来这儿后的最初几天夜里,吴嵘也经常从恶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正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觉,然后窗子里突然涌进白色的气
体,吸入气体后他马上就觉得胸闷、恶心,他拼命地吸气,而氧气却仿佛无法吸入肺中……死亡在寂静中悄然又迅速地降
临,让他感到无比绝望。就在拼命挣扎着、想从死神的扼杀中逃脱时,他满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
睡眠很浅的大鹏这时也会因他的动作而马上清醒,问他怎么了。“我梦见毒气进了这间屋里,”他说。随后二人在黑暗中
保持着坐姿,陷入长久的沉默。
吴嵘和大鹏在街上转悠时,吴嵘发现路两旁的草坪是假的。他问大鹏为什么不种真草,大鹏吸着烟说他也是后来的,不知
道;大概是建造者觉得这里的空气已经够稀薄的了,不想再让真的植物在黑暗处不停地释放二氧化碳吧。
从那些密集的商铺和酒吧牌子可以推断,永夜曾经是个很热闹很繁华的地方。只是看到眼下的情景,完全无法想象它曾经
的繁荣。墙上和招牌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霓虹灯炮,现在也已经不会再亮起来。街上寂静得要命,仿佛整个永夜就是一口
巨大的棺材。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把你哥从静湖救出来又能怎样?到时候你们俩都得成为思纠委头号通缉的对象,然后你们要
怎么办,亡命天涯?那样就对他好了?”大鹏问吴嵘。
“……总会有办法的吧。”吴嵘强自镇定地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哥之所以一直过得那么抑郁、最后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是因为什么?就因为他性向与大多数人不
同,可是性向不同在别的国家即使不合法也不至于是犯罪,为什么一到我们国家就变成十恶不赦的犯罪了呢?还要和思想
犯、政治犯同等对待,送去静湖?”大鹏用他那温和嗓音提出质疑,“你看看查理,他比你年纪还小,却因为想为自己争
取权利而伤了一条腿。还有其他被思纠委逼得不能堂堂正正见人的那些人……说穿了,还是要推翻思纠委,和被思纠委扭
曲的这个体制,在那之后,你哥哥,你,我,查理,我们这些人,才能过上真正平静的日子。”
“你还在怂恿我去参与你们那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行动吗?”
“到这个份上你还没明白吗?思纠委之所以能耀武扬威,全是因为国人的一味隐忍——如果再这样忍下去,这个国家就没
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这太严重了吧,至少现在大部分人的生活还很平静,受到影响的,毕竟只是少部分!”吴嵘争论道。
“少部分?你把你哥哥也归为‘少部分’里去了对吧?”
吴嵘内心万分纠结。
“我不想跟你再争下去了。总之,剩下的这两个月里我会安分地呆在这儿,不会给你们添乱子。而你,也不要食言,一定
要活着回来,带我去找我哥!”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往他们的住处走了回去。
十一月,十二月。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两个月的时间是转瞬即逝的。在这段时间里,吴嵘每天安静地呆着,间或上上网,
看看那些人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各种被思纠委判定为“反动刊物”而禁止在国内发行的杂志。永夜的居民们除了开会讨论一
月行动的方案外,大多数时间都各自呆在自己的住处,相互之间不怎么往来。永夜永远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气氛,仿佛永远
无法从两年前那场悲剧中解脱出来。
吴嵘以前对同性恋并无了解。来到永夜后的这两个月里,他见到了那些背负着罪恶名义的“少数者”的生活,发现他们除
了性取向与大多数人不同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思纠委当初提议把同性恋列为违法犯罪行为的背景是,全国艾滋病患者
人数急剧上升,而同性恋者族群中的患病比例更是居高不下。吴嵘心里越来越纳闷,这艾滋病在异性恋之间也会传播,为
什么偏偏要把同性恋挑出来加以指责呢?他很想念哥哥。那个自打他记事以来一直对他很好的哥哥。那个成天心事重重、
又没法和别人述说心中苦闷的人。他只不过是喜欢男人而已,又没有影响别人、更没有危害社会,为什么也要被关进静湖
、和那些罪大恶极的“思想犯”一起接受所谓的治疗?
可是说这些也没有用。就如那句老话所说,国人只要有饭吃就不会闹革命。大鹏骂他们只会一味隐忍一味逆来顺受,然而
现实就是如此。他知道永夜的人本质都不坏,目标也很单纯,他们只是想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而已。正因为如此,他更不
希望看着他们去送死,而自己什么都不做。可是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吴嵘活了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徒劳”这个词的悲哀含义。
07.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进入新的一年了。地下没有自然风,不过也可以感受到严冬的寒意。
“喂,下周一就是元旦了。我们要搞个新年Party,一起来玩吧。”一天临睡前,大鹏对吴嵘说。
吴嵘很是惊讶。
“你们一直活得很谨慎啊,现在突然搞Party,就不怕思纠委突然来人把你们都抓了?”
“地面上还有人留守的,所以暂时不用怕。苦中也要作乐嘛。”大鹏笑得很潇洒。
“你说‘一起来玩’,在这里究竟能玩什么?”吴嵘很认真地问。
这一问可把大鹏问住了。他搔了搔脑袋,半晌才说:“呃,这个嘛……应该就是一起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吧,图个热闹…
…”
吴嵘耸耸肩,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参加新年聚会。
12月31日下午。吴嵘正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上网浏览新闻时,突然觉得眼前一闪。他拉开窗帘,只见一向是漆黑一团的窗
外此刻竟然变得五光十色,整条街都绚烂了起来。吴嵘忍不住“哇”地惊叹出声——原来这个鬼地方竟可以如此漂亮。
他急忙披上外套往门外冲,想去外面看个究竟,结果刚拉开门就与正要进门叫他的大鹏撞了个满怀。
二人走到一楼。只见原本空荡荡的一楼酒吧里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人都打扮得十分新潮,男男女女在一起有说有笑
,喝酒聊天。后台竟然还有DJ放着音乐,舞池里也有一群人正在摇头摆尾地跳舞。厅里的灯光昏暗又迷蒙,调酒师和服务
生在吧台前与客人调笑着,那边有人整捣鼓着麦克风和电视,准备唱卡拉OK。
在地下蜗居了近两个月,吴嵘突然面对这种热闹的场面,让他有了种穿越时空的错觉,一时间无所适从。
查理今天也难得地回到了永夜。吴嵘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他很妖饶地搂着另一个男人的脖子,亲密地跟他说着什么。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