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是因为……”他伸出手指捎过他的下颚,忽而轻佻地,用他迷人的目光凝视着身前绝美的少年,将言辞柔软而低沉地吐在他的颊侧,笑道,“因为你比那些女子,都好看啊……”
鲤突然起身,忿然掷开袖角,顾不得什么礼法便怒意甚重地启步离开,留下突然愣住的公子宴,略略惊异地回首看他。
“哎呀……”他忽而收拢了笑颜,暗自无奈地叹道,“玩笑开过头了么……?”
一座硕大的宅邸之中,突然传来了酒爵掷地的声音。
靳玥遽然间后退一步,忐忑着躬下了身子。
“逆子,你疯了吗?!动手打三公子的首席门客,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正堂上的男人面容狠戾,眼中尽是阴鸷二字,掷出的言辞没有掩住心口迸出的怒火。
“门客是身份低微,但那是他三公子的门客!你难道又不知道辛垣焕是连长公子都器重的人?!他动手打你的侍从算是轻的!我靳氏表面上何时怠慢过君臣礼节?你这样一闹,岂不是在让众臣都知道我靳氏敢与公族不合?你有脑子吗?!”恨得深了,他又将末的一句话重重重复了一遍:“你有脑子吗?!我要你何用?!”
“父亲,我并不是有意与他起争执的!他出言不逊,句句刺耳,我……”
“住口!你以为我不知谁是谁非?!就你那脾性,连我都不信是辛垣焕招惹的你!他比你聪明多了!我明日就去与长公子与三公子请罪!这都是你找出来的事!除了那张脸,你有何长处?让你做个议郎都已是高抬了你!你怎的不学学你的那些兄长?!平时在家中不停惹事也就罢了,居然还给我在宫中生事!你给我滚下去!”
听了这句话,靳玥正要叫唤“父亲”二字,却又被眼前的男人吼出的骂声生生震住:“滚!!!”
第19章:火夜浮鱼(一)
秋月之末,湛国所迎来的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国人称之为“火夜”。
火夜之祭源于湛国以火为神的习俗,那日夜里,国人不论贫富贵贱皆于夜间出游,在固定的湖中五座岛屿之上焚火以求来年国运,火势越旺,便昭示着来年国势越盛,而对于一般农人而言,他们亦相信那是来年丰收与否的征兆。除去火祭,夜中亦有不灭的街市,男女相携,笑语盈人,通宵达旦。因此火夜,是湛国人十分钟爱的节日。
“鲤会去吗?”这日晌午,鸣蝉突然凑到他跟前,饶有兴味而明媚地笑着说。
“我?”鲤些许惊讶,停笔说道,“我应是不宜外出的。”
“火夜到处都是人,且是在夜里出游,谁看得清你啊?”鸣蝉说。
“的确那时人山人海,想要认清人,并不太容易。”辛垣焕在一旁起草文书,说话之时并未抬头。
“不少达官贵人也会混迹在人群里,所以很多女子会打扮得花枝招展,保不定随便撞上一位便是终身可定,想想便觉着有意思。”
“哦?这么说来,鸣蝉倒是对那些女子颇有兴致啊。”随着一声门响,三公子宣于宴笑得满面春风地一脚踏入了屋内。
三人见是他,便一齐合袖而躬道:“参见公子。”
“在说火夜是吧?今日我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兄说动,让他今晚陪我们一起去。”他说。
“长公子也要去?”鸣蝉很是开心地问。
“对,”宣于宴笑笑,说,“可惜你不能去。”
鸣蝉听了便不解地唤:“为何?”
“人越多,到时候越容易走散,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且,焕是要陪我去的吧?平日里甚是操劳,也该休息一下了。既如此,府中就需要一个接替的人。”他说着,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鸣蝉。
辛垣焕清淡地笑,恭敬地说:“鸣蝉既想去,公子便让他去吧。我在府中操持即可。”
“鸣蝉平日里外出还少吗?反倒是你长年劳累。而且鸣蝉,你愿意让他成天累着不休息?”他说着,突然话峰一转。
“罢了罢了,”听他这么一问,鸣蝉急急地颦眉唤道,“先生的确操劳,我本念着可以和公子、先生还有鲤一起去的,既然如此,算了吧。我留下看住府邸就好。”
公子宴和辛垣焕都不由得笑了一下。
“你的把柄太容易被抓住了,”宣于宴笑着说,“那末明年火夜,你再与我们一起去吧。”
“真的?”他原本换做沮丧的神情一时又明媚起来,笑着说道,“那公子可不能食言。”
于是他笑:“我何时食言过?”
他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对其余两人说道:“对了,每当这时,大家都极易走散,所以我与王兄商量过了,今夜我们四人都穿红色的衣服。”
“红色?”鲤抬眼问道。
“还真是显眼啊……四人走在一起,身着红色的衣衫,当真不招摇么?”辛垣焕说。
“你以为会在今夜招摇的,只有我们?安心地穿吧,连刻板的王兄都被我说动了,你们还怕什么?”宣于宴满不在意地说。
长公子着一袭红衣出现的时候,正在轻微地咳嗽。
他不太适应穿着这种色调明朗的衣服,尽管那明亮的颜色会些许滤掉他面容中的疲惫。
“长公子,不舒服吗?”鲤走到他跟前,不免关切。
他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后用沙哑的声音说:“嗓子坏了……只怕今日,不太方便说话。”
于是宣于宴忿然地开口:“太医令到底干什么吃的?都好几日了,没见好也就算了,嗓音反倒恶化。现在的声音,居然比今早朝议时还要沙哑。”
“长公子若不便说话,那么请尽量少用嗓子。”辛垣焕合袖言道。
长公子微笑,然后回应:“会的。焕,难得你也有一日的休息。”
他说着轻轻咳了几声,后又续道:“每次打定主意要把你从宴这里挖走时,一想到你光在三公子府就已经如此操劳,便觉得纵是将你抢过去也是不忍心,于是就又放弃了。”
宣于宴不禁朗声地笑:“王兄,我这里的人你随便挖,但只有他除外。他要是一走,我这府中上上下下就得全乱套了。”
“哦?”长公子文雅却又玩笑似的说,“那末,我把鲤带走也无所谓?”
一听这话,鲤的心口好似有什么轻轻敲过。
他正不知对方这话是为何意,岂料三公子又突然笑着接来一句:“只要他乐意,有何不可?”
这时三人不觉都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身上,他一时局促,便不知该如何开言。
“鲤怎么想?若是我打算将你带走的话……”长公子温文尔雅地笑着,然而那笑容,鲤不知究竟该从何读起。
“这……”
他正迟疑,却见长公子原本注视着他的视线,微微往下一抑,然而唇上浮出来的笑容,竟又变得复杂起来。
“可惜今日大家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他俄然音调低沉地说,“你若能穿着那件深衣,多好。”
不知为何,难以言喻的感触顿时爬满了鲤的心间。他不知那一时从心叶上滑过的奇异的感触究竟是喜是悲。知道了深衣背后的故事,再听此言,便是庭院中落满了心情也无法拾掇。
宣于宴和辛垣焕,亦不由得眼色微微一变。
然后长公子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宣于宴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部。
“好了,王兄,今日回宫,我看你恐怕是要服用更多的药剂,否则明日朝议,你便无法好好出声了。”
拜别鸣蝉,将府中之事托付于他之后,四人便同上了车舆,向都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地段而去。
那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第20章:火夜浮鱼(二)
街市上满是人流,笑语声与商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一盏盏灯火在原本寂寥的底色上挑出繁盛的火光,将一个都城的夜晚照亮。月夜之下,华丽的颜色充溢于街边,好似喧闹的人声驳杂而鲜明,不经意便纷繁了视觉。
一眼望去便是满目琳琅。
火祭尚未开始,身着红衣的四人在街市上信步走着,偶尔有容姿俏丽的女子执扇而过,眼角略略缠上他们的面颊,与身边女伴低声说了些什么,相互一揶揄便微微红了脸,而后又笑笑跑开了。
宣于宴不觉便玩笑道:“你说她们到底是在看我们中的谁呢?”
辛垣焕不及思考,顺势便答:“自然是三位。”
“你倒是谁也不得罪,”三公子笑言,“不过你可知道,一次侍女谈论府中之人时,不少人都说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说你容貌俊朗而又持重认真,待人体贴并且处事周全,前途无量云云。”
“哦?这臣着实担当不起。”
“后来此事被鸣蝉知道,他发怒之余把侍女们训斥了一通,说她们不务正业并且妄自议论他人,让她们把府内上下打扫了整整三遍,吓得她们此后见了他便绕道绕了一个月。”
“这……这又是作甚……?”辛垣焕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继而听到了身边那几人的笑声。
“我猜想,鸣蝉大抵……”长公子轻声笑着,正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又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许久方歇。
“……长公子还是少出言罢。”鲤回首,音调柔和而轻悄地说。
宣于静央颦眉而笑,捂住嘴点了点头。
宣于宴携着唇边的笑,细细地看着他们。
这时只听身边有小贩用带笑的言语高声唤着:“来来往往的贵客,猜个谜题可好?若是猜中便可领走面具。欢喜之夜何不凑个热闹?”
宣于宴来了兴致,走到那人摊前,见有陈列的兽纹木质面具一径排开,形貌惟妙惟肖,造态别致。
“哦?猜中便可随意拿走吗?”他问。
小商贩笑语不断,高声应答:“正是。先生只需给在下一个答案而已。”
“你说说看。”
于是年轻的商人唇线一开,朗声问道:“何水无鱼?”
“鱼?”公子宴重复了一句,然后三人的目光,又心照不宣地拢在了鲤的身上。
“真是个应景的好问题,我想想……”宣于宴笑定,然后认真思索了半晌,回道,“……沸水?”
还未等到商人出口,辛垣焕便接了一句:“万一那鱼是正在煮着呢……?”
宣于宴正无语时,辛垣焕递出了一个答案,道:“井水无鱼……如何?”
商人听闻,笑言:“这倒是个答案。”然而这时,一旁的公子宴忽而反诘了一句:“那万一就有人特意往井里放鱼呢?”
辛垣焕无奈地抿唇,长公子和鲤忍不住笑了一下。
众人思考再三,之后宣于静央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问:“茶水……如何?”
商人笑道:“此亦可为一解。”
“如此说来……墨水亦无鱼。”鲤出言说道。
商人再笑:“亦为一解。”
“好吧,既如此,”公子宴朱唇一撩,说道,“祸水,则更是无鱼了。”
所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诸位先生,再这样猜下去,只怕在下就亏大了。四位先生请每人挑选一个面具吧。”
“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宣于宴说着,目光在面具之上打量起来,而后拾起一个,递到了鲤的面前。
鲤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然后发现,那木质面具上的图纹,竟是由鱼面变化而来。
“舍你其谁?”公子宴明朗地笑,于是他也随着他清淡地笑了一下,双手接过,轻声言谢。
“你们看,这个适合我吗?”宣于宴说着,将一张狼形的面具遮在了自己脸前。
一时的怪诞又激起一片笑声。
“狼的话,的确很适合,”辛垣焕笑完,轻声问长公子道,“长公子如何?”
宣于静央不便出声,兀自拿了一个鹿纹的面具,举到他眼前,微微勾起唇角。
“果然挑的是那种温驯的动物。”宣于宴方说完,长公子便拾起一张面具,往辛垣焕手边递去。
辛垣焕恭敬地接过,低眉一看,只问:“鹰?”
“哦,鹰……焕的话……的确有些相似,”公子宴见了便轻松地笑,接着说道,“骨子里。”
辛垣焕神色稍有一滞,而后低眉浅笑,躬道:“谢过长公子。”
人流攒动,比起之前,似乎更拥挤了一些。
四人玩闹着将面具遮在脸上,在人潮之中缓缓走着。
“如此倒也好,面目不那么容易暴露。”公子宴说。
鲤轻轻将方才靠在侧颊上的面具拉了回来,遮住了他如画的眉眼。
“不过看来,这样的面具,在街市上倒是常见的。”辛垣焕说着,指了指前方摆着相同面具的几处小摊。
“管它呢,不就图个开心吗?”公子宴的笑声从狼纹面具下传了出来。
公子静央在后边走着的时候,由于人流拥挤,忽而被过客撞到了肩。
同样走在末位的辛垣焕见了,便护在他旁边。
不过片刻时间,眼前的公子宴与鲤便与他们拉开了些微的距离。
“只怕待会儿会有更多的人,如若走散,便是麻烦。长公子、公子,假如散了,便去靠近火祭处南湖的塔下相聚,如何?”
听辛垣焕那么说,众人便点头称是。
在鲤的记忆中,唯有幼年时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那时太过年幼,他只隐约记得那一年,慈爱的父亲脱下了朝衣,牵着他的手走在街市之中,他仰着头四处看着,渐渐就走累了,于是父亲倏忽笑了,抱起他就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么身份尊贵的,一向刻板而不苟言笑的父亲。
他只得记那时,他见不到父亲的笑脸,却听见他笑得那样开心,于是他自己,也不由得天真地笑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一刻,母亲在一旁递来的喋喋不休却又关切的嗔怪。
父亲的肩头太高,摇摇晃晃的,他觉得自己骑在马上,开心地拍了拍他的头,母亲颦眉说了一句“这孩子”,但也只是轻声笑着,没有责怪。
他们走着,晃似只是在市井之中闲逛着的,朝出晚归的普通人家。
只那么走着,好似与这朝野,从无任何牵连。
晃似只要如今一直走着,走到尽头,那里便会有一户人家,会有父亲与母亲用哀伤且又含泪的眼光看着他,紧紧将他抱住,只为他的迟迟归来。
突然有泪,从他绯色的眼角滑下,在面具之下,割破了那张精致如镂的脸。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了那三人的踪迹。他环顾四望,人潮如海,举目难寻,在灯火之下他偶然见了身前不远处有红衣之人,辨不清究竟是谁也只得上了前去,好不容易随上前,不便轻易出口唤人,便拍了拍对方的肩。
然而却是认错了。
他有些茫然地立在人群之中,再次回顾四望。忆起辛垣焕所说的地点,便念着要往那里去,但是方迈开几步,却突然有人的手,轻轻攀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