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垣焕拜毕,顺势拾起了跌落于地的笏囊,赶紧打开了看了,却见那光洁的玉笏已碎成两半。
宣于宴突然明了,眼光从辛垣焕手中,缓缓移向年轻而骄横的议郎。
他慢慢向他走近,两人的眼光逼视着对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靳大人,看来,我的门客是来给我送玉笏的,不过,怎么竟然劳驾你对他动手了呢?他做了什么,需要劳你大驾亲自动手打他?”
他笑着,勾起唇边的邪气,咄咄逼人的目光自眼角而降,。
“身为门客,却出言不逊,三公子理应好好管管。”靳玥虽忌惮对方身份,然而他脾气甚烈,怒意之中,便不让分毫。
“说得好,”公子宴忽而一笑,然后重重地续道,“我是应该好好管管,所以,轮不到你来。”
靳玥上前想要说什么,这时他身后随着的一名侍从突然出声道:“三公子,是那辛垣焕毫不知礼,妄自……”
“这是哪家的疯狗在宫门前乱吠?!我问你了吗?!你什么身份竟敢直接跟我说话?!”一串骇人的吼声顿时从他嘴里传出,在前一刻音调尚平稳的宣于宴,用下一刻的狂声怔住了门外的众臣。
那出声的侍从顿时被他的语势摄住,正是回缩之时,不料宣于宴一步上前,一掌挥在了他的脸上。
靳玥霎时惊住,盯住眼前的男子说:“三公子你……!”
“实在对不住,既然方才劳议郎训斥了我的门客,那末,管教议郎仆从的事,也就由我代劳吧。”他冷冷地,从眼角斜下了鄙夷的光。
靳玥不发一言,却气得攥紧了拳头。
“宴,”此时长公子略沙哑的声音传到了耳畔,他低声嘱咐道,“此事不可闹大。”
然而三公子却似乎是不曾听闻一般,并未回首,却问身后那伫立一隅的高挑的男子说:“焕,他刚才打了你几下?”
辛垣焕看着他的背景,平静地回应:“两下。”
一语方歇,宣于宴又将一个耳光重重地送到了刚刚立稳的侍从脸上。
长公子并未料到他会这么做,于是一惊,立刻上前低声言道:“不论谁是谁非,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宴!”
公子宴看着靳玥满面怒意却终究隐忍,气得攥起的拳头微微发抖的样子,蔑视地笑出了声来。
“议郎大人,既然王兄开口,那么此事到此为止,我也就不向你索赔我那父王钦赐的玉笏了。”他冷冷一笑便拂袖转身。
对此乱局,长公子最后命令道:“现今已是朝议的时辰,谁还敢在此耽搁?!所有人等各司其职,臣子立刻赶往正殿!再敢生事者,不论是谁,一律严处!”
众人霎时拱袖躬身而答:“诺!”
一旁的辛垣焕行了礼,起身时,心中却在想着些什么。
宣于宴的举止,出乎他的意料。他心知三公子对他器重,但他并没想到,他为此事竟会如此愤怒。
一件由于疏忽而造成的小事,竟造成如此争端,他始料未及。
这时长公子宣于静央来到了他的身边。
方才的高声宣令让他的嗓子有片刻的干涩难捱,他轻声咳嗽,然后对辛垣焕浅浅一笑。
“此事等朝议结束之后再说。焕,若府中无事不急于赶回,暂且在我的偏殿等待朝议结束吧。”
第17章:玉笏(三)
“区区一个议郎,居然就看不起我们。门客怎么了?门客可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比起他那种借助自己父亲的权势为虎作伥的家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而且竟敢对三公子的首席门客动手,他还真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了!平日里就听说大夫靳于息有个少子虽生得漂亮,却成不了事的,当时我还念着这不是和我家公子一样嘛,结果今日看来,倒还远远不如我家公子!”
檀香萦绕的屋子里,宣于宴听了那门客忿然掷出的一堆话之后,想了想末句,揉着淤青的下巴皱眉说道:“不对啊鸣蝉,听前边我觉得你是在骂他,可是听到后边怎么觉得你同时是在骂我?”
“我哪敢骂你啊公子?我这是气糊涂了,你可别放在心上,”鸣蝉说着,依然咬着唇角的忿恨,一边用冷水替辛垣焕敷着肿起的脸颊,一边骂道,“公子只打他的侍从而没打他,真是太便宜他了!……气死我了,居然对辛垣先生动手!我真想给他抽回去!”
辛垣焕听了,不禁便笑:“罢了鸣蝉,公子和我现在都没你这么生气。而且不必继续敷了,方才在长公子处,长公子已经让人替我敷过了。”
鸣蝉依然生气,起身之时一字一顿地说道:“继!续!敷!敷到好为止!公子下巴淤青,门客脸颊红肿,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一心同体!我去唤人再拿些药来!”他说完,忿忿而去,留下不觉愣住的辛垣焕跪坐久矣,用绢布覆着自己的脸颊,怅忡地说道:“……连我也骂,这是作甚?”
宣于宴哈哈大笑起来,便是连身边的鲤也不由得流泻出了笑容。
“鸣蝉素来紧张你的事,所以我才是最无辜的人。”宣于宴说。
这时一旁的鲤缓缓开了口,只因方才从他们的对话之中,他听到了“靳于息”三个字。
“公子……生事的就是那个靳于息……的儿子吗?”
“是的,靳玥是他的第五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宣于宴回答。
在一旁思忖着的辛垣焕说:“只怕明日,靳大夫就会赶忙去向面见长公子,然后向公子你请罪了。”
“他?算了吧,我可不想看见他那张假惺惺的脸。”
“他心里清楚,怎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开罪于公子?动了公子,就相当于动了长公子。近年来他的野心虽不消减,但在朝堂之上依然维持着奉礼的做派。他必定不希望只因此事,便将自己的越礼挑明。臣子之姿是必须恪守的,尤其是他那种善于伪装的,老奸巨猾的人。他现在还远远没有明摆着生乱的本事……今日之事是臣的失误,然而……如果借以显现出靳氏对公族的无礼,兴许,还是有些好处的。”
“哦?为何?”宣于宴正色而问。
“恕臣直言,两位公子之所以想要拿到祁氏一门为靳氏所灭的证据,主要是为了以此为借口除掉靳氏,那末假如我们拿不到证据……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让他们自己将生乱之心表现出来。今日之事虽小,但也属于公族与大夫之间的争执。朝中大臣多是忠心于公族之人,若有所察觉,如是者三,则必定会与靳氏划清干系。”
“的确如此。”宣于宴一改以往的散漫与不羁,定定地回答。
“所以这虽是一桩小事,但往后会变得如何,也未可知。但可以肯定靳于息必定不愿有这样显露心迹的事发生。”辛垣焕安静地笑着,措辞中含着某种未明的危险,神态却云淡风清。
言毕,公子宴点了点头。
“说的倒是,”他说,“也许明日朝议毕了,靳于息当真会来找我。”
鲤听闻,不觉握住了拳头。
他身边的公子稍稍留意到了,于是便笑:“放心,鲤,他理应不会到这里来。即便他到这里来,你也必须回避。他并不知道祁氏还有人活在世上。”
鲤沉默半晌,出言时睫羽低抑:“有时会觉得,我活在这世上,究竟与当年已死有何区别……?我杀不了仇人,甚至连有用的线索与证据都拿不到。无法提供这些,也无法帮助二位公子。”
“别傻了,就算你做不到,也没人会怪你。”
即使听宣于宴那么说了,他依然没有松开锁住的眉心。他银牙暗咬,攥在膝盖上的拳头忽地有些发抖。
见了他的模样,宣于宴沉默了一会儿。彼时脑子里有前日夜中未明的景象浮现,于是他想起了什么,出言问道:“对了,鲤,昨夜……”
刚这么说的时候,那一头的辛垣焕轻微咳了一下。
“臣先告退。”他识相地含着唇上浅淡的笑,起身而躬,径自退去。
屋中只剩那两人之后,气氛似乎颇有些尴尬。
随后有轻声的交谈,混合在萦绕于衣褶之间的熏香之中。
日影映照在屏风之上,投影于地面,雕镂出一径明暗分明的花纹。
两人的侧影分外分明。
随着交谈的内容的深入,宣于宴的面色中逐渐浮出了无奈与窘迫。
“所以……我……”他撑在几案上,手抚着额头,低眉说,“我就那么做了……?”
鲤冷冷地看着他,回答:“是的。”
“倒是像我做得出来的事,”他自己来了这么一句,“只是昨夜的事,的确不太记得清。”
鲤没说话,这个话题让他觉得有些促狭。
“那么王兄所给你的那件衣服……的确是一件露草色的深衣?”
“是的。”
“肩部乃至袖上有鸟羽的花纹?”
“是。”
“果真如此……”宣于宴蹙额,认真说道,“居然这样……王兄到底在想什么……?”
鲤听闻便再次轻声出言,疑惑地问:“公子,那么那件深衣究竟是……?”
宣于宴眼色一挑。
“鲤,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什么?”
“我昨夜当真……吻你了?”他那么问的时候,蓦地唇角一勾。
少年的眼光又拢上了一层薄冰。
“若不是,我何故以下犯上,打了公子呢?”他银牙暗咬地说。
“哦……只可惜我记不得,着实可惜……”他说着,忽而近了身边的人,纨绔地笑着,缓缓说道,“要不……再吻一次,如何?”
鲤顿时骇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颦眉扬眼,问道:“公子……是不好男风的吧?”
“哦……的确,相较而言,我对女子更有兴趣。”
于是鲤从眉目间递出了一角恨意:“那么就请不要再拿我开玩笑。”
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宣于宴突然忆起了初见那时,他与被审讯的他之间的对话。
他记得那时鲤提到过,他与一名武士的瓜葛。
故而他眼睫一动,而后有些迟疑地问:“鲤,你……喜欢的……应当是男人?”
突然有人这样直白地问他,于是猝不及防。他愣住之余,任是冷得如冰雪的面颊也有些轻微地泛红。
宣于宴见惯了他那张精致的面孔中清傲与不可亲近的样子,如今这般的模样,倒是着实新鲜。
是故他意蕴未明地笑了起来。
“不回答也罢。那件深衣……”他话锋一转,说道,“你还是不要穿为好。”
第18章:玉笏(四)
听他那么说,鲤便有些讶然地问:“为何?”
“那深衣本是王兄要送给一个人的,可惜……”
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的少年,仔细地扬起细长的眼睫,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是王兄的青梅竹马,由于出身贵族,所以自幼被送入宫中当做王兄的陪读,与我们一同长大……名字叫做青。”
“青?”鲤突然想起了那深衣的颜色。
“是的。他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容貌周正而且自幼与王兄心意相通……那时主仆二人形影不离。后来长大了,更是同起同卧,平日里也不离分毫……俨然是一对情意甚笃的情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鲤觉得心里突然有什么抽动了一下。
宣于宴继续说:“然而后来……此事被父王知道了。王兄是被父王寄予一切厚望的长子,所以盛怒之下,他做了一件让王兄一辈子无法忘怀的事。”
“什么事?”
“他当着王兄的面,活埋了青。”
鲤霎时心口一震。
“活埋……”他忽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啊,活埋。而且,是当着王兄的面,”公子宴冷冷地笑了起来,口吻里满是嘲讽,“他以为这样便可让王兄死心,却没想到他的心的确因此死过去了一回,差点连人都没活过来。那时王兄接受不了此事,重病了一场……而后直至今日心里的病根依旧除不了,始终不愿与大臣的女儿成婚。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若是那些大臣知道了的话,恐怕也就不会像如今一样踏破了门槛也要把自家的女儿往王兄那里送了吧?”
“身为长公子……这种事,恐怕难于避免。”鲤听了,音调分明黯淡下去。
“是的,若是我其他的兄弟这样做,父王不至于做得如此狠绝……可那偏偏,是他最最器重的继位者。”
“那么那深衣……”
“那深衣,原本王兄要送给青,可惜出了那样的事,完全没来得及……深衣做好之时,恰好是青被活埋之日。所以这衣服……就一直被王兄珍藏着,如是两年。”
鲤不觉便生出诸多不解:“那长公子为何要将这衣服给我?”
宣于宴不禁涣散地笑:“我也想知道。否则我何以如此吃惊?兄长大抵是想将那件事忘了吧……两年了,我也劝了他两年,如若他真是想放下那倒是好的,但如若不是……”
“长公子……似是用情极深之人,”鲤黯淡地,从眼角滑过了一缕晦暗的伤怀,“只怕要剔除这样的记忆……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没错。”宣于宴说着,甚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对方精致的面容中,不知为何,有一种难以言道的,似是无法捉摸的忧伤。他看在眼里,不觉就落在了心间,再次出言之时,兀自唇角一弧便径直问:“鲤,你是不是……对我王兄……?”
看着他靠近的面颊,听着他的问话,鲤猝尔一顿。
“公子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他玩味似的笑。
“我怎可能敢对长公子……?”
“否则你何以忧伤?”
他怔住,而后正视眼前的男子,回道:“听闻这样的故事,难不成公子还望见我开心么?”
于是宣于宴不觉笑了起来,继而说道:“你可知,时至今日我还在懊恼呢。”
“公子懊恼什么?”
“你为何身而为男子呢?”宣于宴偏头,持起他惯有的放浪形态,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你若是女子,只怕我早已要了你……啧啧,何以如此可惜,偏偏要身为男子呢……?是故我不得不让给王兄了么?”
这时他看到眼前那细瓷般的人,倏忽脸色一烧。
鲤依然眉宇不舒,且含着眼里莫名升腾的怒意,忿忿地说道:“公子究竟何时,才能不拿我寻开心呢?公子身边美女如云,走到哪里不是有一群红颜知己绕于身侧好生伺候着?怎的偏爱到我这里来寻不好看的眼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