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于静央淡淡蹙额,忆起了几日前的那件事。记忆在轻轻摇晃,如烛,晃得他看不真切。于是他柔声问道:“……那之前呢?”
“之前……?”
“……饮酒之时。”
辛垣焕定了定,却没有说话。
宣于静央有些轻蔑地笑:“之前,难道也是在怕什么……?怕我……误解你对我有芥蒂?”
隔了半晌的停顿,尔后宣于静央听到了那人十分平静的应答:“……是的。”
那种平静,甚至有些刺耳。
“你这样很危险,”长公子忧戚地笑了起来,沉沉地说,“你这样……这样会让我误解……”
辛垣焕微微一怔,分明明白,却偏偏敛下眼睫。
“误解……什么?”
“误解你对我……”
那公子没继续说下去。
他看不到,辛垣焕浅浅地皱起了眉,栖在唇角的笑里,有一种难得的,转眼便消陨了的忧伤。
然后那长发清幽的男子踟蹰着语言,琢磨着涌在唇角,却无法成型的话,最后又终于音调不惊地说:“……假如长公子乐意那样误解……就那样误解吧。”
宣于静央默默住了住,然后,轻声而笑。
“……当真?”
辛垣焕的心思滞着。没有回答。
“……焕,你的心跳得很快,”在他怀里的长公子,忽然这样说,笑得落寞,“原来……抱住你,才能稍微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长公子……就别取笑臣了。”辛垣焕声音低沉,神态并不明朗。
这时宣于静央轻轻离开了他的怀抱,凝视着他。
眉眼之中缠着一片未解的忧伤。
他说:“焕,今日在这后山,你我所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离开这里就一并忘了,如何?”
辛垣焕一时未解,出言便问:“为何?”
宣于静央说:“我不想害了你。”
辛垣焕俄然愣了一下。
他眼光流于低处,然后又再次与他对视。
他说:“既然长公子愿意如此……那么好。”
对方的脸上,瞬间绽开了微弱的笑。
“那么你是否可以……答应我另一件事?”
“长公子请言。”
当这句话出口之后,辛垣焕明显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踟蹰。
“不论你之前,究竟是为何而这样做……今日,姑且装作,你是喜欢我的。”他的忧伤悉数融在面部的阴霾中,声音浅得,仿佛一抹不可拾取的丝线。
岂料这句话,扯动了身前之人的神经。
“这是为何……?”辛垣焕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公子。
然后他看到了他那温柔忧郁,却又在刹那之间,变得仿佛有些凄厉的笑。
“焕,假如是你……又是否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被强制的婚事呢?”
第41章:枯雪(三)
宣于静央收拢了手臂,蓦然吻上了他的唇。
他紧紧抱着他,温柔而深情地,透过唇舌给予对方如玉的温热与柔软。
辛垣焕的身子明显一颤,完全没有预料到令人错愕的情节的降临。
长公子并不理会他木然的反应,依然专注而投入地闭眼亲吻着他,咬着他的上唇,温软,而又小心。
就在那一日,他伸手按在他唇上的那个地方。
辛垣焕倏地凝眉不语,眼中,随即漫上了难解的情愫。
他心底如镜,明白对方为何如此。
那大抵相当于一种,绝望来临之前的,自暴自弃与自我放纵。
这样做,完全无关乎情。
只是因为痛苦,以及无处投递的怨怼。
还有在无数的日夜里,在漫无天日的回忆侵蚀中抽生出的寂寞与深深的怨恨。
一直以来,用意志克制着一切的人,才会在内心深处,渴求着真正的恣意轻狂。
他怎能不了解。
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游戏,不需什么投与取,舍与求。
离开这座后山,便什么也不是。
但是,却有从心叶中剜出的痛楚,袭上眉间。
宣于静央专注地,就像面对着真正的恋人一样,深情地拥他吻他,爱抚着他的身子,攫取着他的体温,却不知对方的心底,漫出了阵阵刺痛。
那种抽搐所牵出的痛楚令人无法忍耐,辛垣焕将他扳开,深深颦眉,嵌他入眼底:“长公子……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宣于静央缓缓回过神,那笑容,生硬得让辛垣焕觉得有些陌生。
他笑着,奇异,而目光涣散。
“你若真心希望我开心……现在就该……把我当成自己所爱的人。”
辛垣焕忧郁地看着他,音调低沉:“……这是命令吗,长公子?”
“呵……”
宣于静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又靠近了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轻缓地,从朱色的唇边吐出了一个字:“……是。”
“既如此……”辛垣焕的眼神渐次黯淡下去,其后,他缓缓回道,“臣明白了。”
长空之中,俄然有雪轻扬而降,盈盈若羽,须臾,便纷纷扬扬地缭乱了视觉,洒满眼眶。
翼然而立的红亭之中,有两个身影正紧紧纠缠,难解难分。
一个无端的游戏,造就了一场虚假的温柔,一次无稽的沦陷。
激烈的拥吻,从指间生出了温暖的错觉。
难解的唇舌纠缠,以及隔着衣物的恣意抚摸,体温的交叠,令斜倚在柱上的宣于静央渐渐急促了呼吸。
辛垣焕吻着他的侧颊,随后咬到耳根,后又袭上了他颀长的颈脖。
宣于静央情难自恃,低头捧起他俊秀的面颊,不停地吮吸着他温软的唇。
然后他依然不自觉地,情动地去咬他的上唇。
呼吸急促地拍在彼此的面颊上。
辛垣焕淡淡睁开了眼。
情悸之中,他的眼,依然泛着冷而静默的光。
他很清楚,在上唇那个还残留着当日宣于静央指尖温度的地方,是那个叫做青的男人,唇上的痣所在的位置。
两年之前,当青还活着的时候,甚至当他辛垣焕还远远没有出现在宣于静央眼中之前,也许长公子就时常这样,深情地吻着那个俊美而纤细的人,小心翼翼地咬着他胭脂色的上唇。
辛垣焕仔细地看着眼前专注的男子。
他想起了五年前,宴席之外的月色之下,他所看到的场景。
那时的宣于静央与青拥吻着,欢欣而甜蜜地笑,蹑住了足下斑驳的树影,甚至没有觉察到伫足在月光中,那一隅的他的眼光。
突然,辛垣焕的眼神凝成了薄冰。
有些恨意莫可名状,自己都不知从何而生。
谁都不是谁的替身。
纵是自暴自弃,那个死去的人,又与他何干?更何况,他们本无半分相似。
他本就有着极强的自尊。他从不涉足注定失败的游戏。
于是辛垣焕翕合唇角,咬着眉眼之间一点不敬的锋芒,对他说道:“长公子,请分清楚……臣是辛垣焕,不是青。”
方说完,未及对方反应,他便狠狠咬住了怀中之人的唇。
辛垣焕泄恨似的狠狠咬着他,他芬芳的唇,他柔软的舌,不留一点怜惜。
“唔……不……”宣于静央痛得四下躲避,然而无济于事。在侵略性的撕咬之中,他只觉自己的舌尖染上了血丝的腥咸。
宣于静央的唇角被他咬出了血。
“住手……焕,很疼……!”
宣于静央奋力推开他时,看到了那终于停下的,颦眉望着自己的他。
辛垣焕的情感无法辨识。他面中无色,眼却极冷,而那唇角,也被宣于静央的血染红了寸毫。
两个人对望着,喘息许久未歇。
良久,却都有些恢复了理智。
“你……生气了?”宣于静央微微扬眼,小心翼翼地问他,然后伸手轻柔地抚摸他无色的脸颊。
“……不敢。”他分明还含着愠然的情绪,眼中坠着明显的冷漠。
宣于静央移动手指,想替他抹去唇角的那一点绯红。
他那时抵触,对方手指方触到唇角,他便俄然偏头避去。
宣于静央睁大了眼,手停在了那里。
在相识的五年之中,眼前的这个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曾对自己表现出哪怕一丝的不满与不敬。
“……当真生气了罢?”宣于静央颦眉而笑,忧郁地看着他。
辛垣焕没有说话。
“……我是无意的,我没想把你当成他。”
“长公子,你我既无情爱,还是不要做这风月之事为好。长公子是尊贵之人,臣又怎能污了长公子的身子?”
宣于静央看着辛垣焕淡漠的神态,听着他的唇角流出了有些寒冷的言辞,沉音半晌,其后说道:“虽无情爱,但连假装……都不可以?”
闻者从心底抽出了一缕苦涩的笑:“为何要假装?”
“……因为我想安慰我自己,告诉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与我两情相悦的人,”宣于静央苦笑了起来,“然而你却连安慰我,都不肯。”
辛垣焕愣了一下。
抬眼时,他看到对方轻轻拉紧凌乱的衣襟,遮住了锁骨之上绯色的痕迹。他用右手修长的手指掩住了紧闭的双眼与锁住的眉。
那容色太过忧戚。
辛垣焕心中有痛。
他自己清楚,他见不得他那种伤心得一无是处的样子。
于是他轻轻伸过手,将宣于静央白皙的左手牵了过来,尔后闭眼,轻柔地去吻他纤细的手指。
那种吻很安静,也很温柔。
仿佛怕是折了手中挽起的花枝,像是在用朱唇去轻轻采撷零落的花瓣。没有一丝欲望,只有万分的爱怜与痛惜。
宣于静央重新睁开了眼。
目光交汇的时候,他看到了辛垣焕不再冷淡的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儒雅的忧郁。
“长公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宣于静央停了片刻,之后不屑地笑了起来。他咂唇,满盛着忧伤:“这话实在令我……难以取信。”
不在他意料之中地,辛垣焕忽而吻了吻他的眼角,然后,又爱怜地吻上了他的额头。
他轻柔地抱住他,像是在怀中收拢着珍贵的物件,那物件珍贵而易碎。
这与他此前的暴戾,截然不同。
“自暴自弃,并不是你的做法……长公子必会遇到两情相悦之人。”
“……在哪里?”
“……”
“你说在哪里?”
“并不知……如今在哪里,”抑制着内心的情愫,辛垣焕平静地回答,“只是今后,必定会在长公子心里。”
宣于静央淡而忧伤地笑。
“焕,我不信,”他笑着摇头,“我第一次不相信你说的话。”
辛垣焕颦眉,然后将手轻轻按在了宣于静央的心口上:“会有的,今后必定会有人……住在长公子心上。”
宣于静央没有再说话。
他轻轻展开雪色的长袖,回应着他的怀抱,并且将头,枕在了他的肩上。
“焕……若是……”他低低地笑着,声音断断续续,难以识辨“那人若能是你……多好。”
辛垣焕倏地愣住。
他霎时无法措置自己空白的思想,只听得耳畔那温雅却忧郁的笑声正淡淡地洒着:“你说……我是不是疯了?我突然在想,若能是你,多好。至少你值得信任,至少你可以依靠。”
辛垣焕努力平稳着呼吸,听他在自己耳畔,自语自语似的说道:“我喜欢的东西……根本捉不住……就算曾经真切地捧在手里拥在怀里,也会突然就失去了。所以我看似光鲜,实则……什么都没得到过。”
“焕,你若能一直陪我……哪怕我们什么都不是,也好。如今我身边……除了宴,再无一人可说心里话。”
然后那公子抱住他的双臂又紧了紧。
那个清傲冷峻的长发男子,一瞬忧戚了神色。
“可惜……”他难得地,有些不平稳地翕合着唇角,“可惜臣不可能一直陪着长公子。”
“为何?”
“臣来宫中,只留数月。一旦长公子成婚……”
“我给你令牌,你可随时来宫中看我。”
他顿生踌躇。
宣于静央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凝眉道:“……你不愿?”
“不……”
“我不会害你,也不需你做任何事,你我只是主仆。我只望你闲暇时能到我身边来,说几句话也好,饮几盏茶也罢,如是而已……”其后他又问,“如何?”
辛垣焕轻轻触了触眼睫。
有奇异的念想自心间滑过,好似一翅羽翼划过波心,似是锐利,却又温柔。
他最终微微颔首。
宣于静央温雅如玉地笑了起来。
最后那个在落雪之中淡然如月的男子轻声在他耳畔说:“在假扮恋人的今日……吻我最后一次吧。下山之后,你我在这里做过的事……不要记得。但要记得……今后相伴的约定。”
远处雪色枯荣,天地一片清冷。
白雪飘坠,纷纷扬扬,看着,分外清苦。
两人持续着绵长而温柔的吻。
有无数的语言,正踟蹰在辛垣焕的心底,那是他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的,他真实的念想。
但他想了想,却又住了。永远都是住了。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
有些话,只能藏一辈子。
一旦得见天日,兴许便是,万劫不复。
他心底尽是虚空,时而,却又搅出几乎乱了方寸的苦涩。
唇舌纠缠,交相追逐。他明知这是不可指触的虚假,挣扎过后,却还是在那一刻,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投入其中。
而后却兀自,在心里,缓而沉地对自己说着:辛垣焕,你疯了,你当真疯了。
你本无情,又奈何,要做有心之事。
第42章:夜游(一)
夜色如绸,街灯如昼。
都城的街市中,宝马香车满径而行。
冰雪未化,透过灯火的渲染,景致玉琢似的玲珑剔透。行走于街道之上,间或会逢着夹杂在空气中的一点清幽的腊梅香。
锦衣貂裘,亦未完全阻隔点在身畔的料峭寒意。
鲤和公子宴在人潮拥挤的道路上并肩而行。
白衣的少年容颜精致,眼神疏离,紧紧随着身边那个英挺的贵族男子。那时,少年看到了不远处的河道上,泛起的盏盏细小火光。
“公子,那是……?河流之上怎会有那么多静止的火光?”他轻抬纤指,出言相问。
宣于宴抬眼而望,然后笑道:“河道结冰,不少人在上边放了灯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