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走到河岸边,也不顾危险不顾船上的风析立秋,笔直朝着船大喊,“晚枫!!你有没有怎么样,伤到没有?我是二哥啊!!”
“二哥?”楼挽风一听,震惊了。他赶紧掀起帘子露出了他的大脑袋,两只大眼睛眯成条缝,仔细盯着岸上那个天上掉下来的二哥,但遗憾距离实在太远,只能看见他绿衣华服,其他什么都瞧不分明。
“他是你二哥?”唐余生凑近了他问。
楼挽风摇摇头,想想又不对,再点点头,把唐余生搅得一头雾水。
风析在船头静静站着,看着对方的箭阵以及跑到与他距离十步开外的人,若有所思地对立秋说道,“想必是曲家二少爷,曲少清了。”
“曲少清……”立秋沉吟片刻,“是特地来找失散多年的弟弟么?”他略带讽刺地笑了,“我记得曲家三少爷已经失踪很久了吧。怎么现在突然想起他来了?”
“你倒是清楚。”风析对立秋竟然如此清楚曲家的事有点意外。
“风楼主当年一战名天下时,立秋曾听到曲家下人谈论过此事。”立秋记忆深刻,所以一直没有忘。如今这么一对,把当初模糊的记忆全唤醒起来。
“他们议论些什么?”
“似乎曲成仙对曲少清很宠爱。”
“那么对三少爷呢?”
“三少爷……”立秋追寻着当初听到的一点点慢慢说起。“三少爷的地位还不如曲家的一个管事。曲成仙对他最小的这个儿子,几乎可以说是不闻不问,毫无关心。偶尔还会辱骂一番。”
“辱骂?为什么?”风析皱眉,心中对曲成仙的想法又不妥了一点。
“因为曲家三少爷非正室所出,而且是他从青楼带回的。他甚至没有将他的生母一起接回曲家,所以三少爷的地位可想而知。”立秋一无所知的曲家三少爷莫名同情,言语之间可惜尽现。
风析不再问话,半盍着眼帘,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短短几句对白的工夫,岸上的人在没有听到回话后已然焦急,以为楼挽风真的受了伤,一急之下就朝风析他们奔来。
风析飘身而起,在对方就要踏船一刻,轻轻落地,一手拦在他的前方,阻了他的去路。
“还我三弟!”此人正是曲家二少爷,奉曲成仙前来寻找弟弟的曲少清。曲少清怒目瞪向风析,立秋在一旁看了心下连连摇头。
一个人冒冒失失离开箭阵,也不怕被敌方所制。这曲家二少爷,还真不是一般的糊涂啊……
然而关心则乱,立秋并不知晓曲少清与曲晚枫的关系,才有如此超脱的看法。当曲少清通过情江那场火焰与周遭村民的讲述,一路猜到这里,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在等着的人时,所有理智自是在一瞬间荡然无存了。
“请问阁下是?”风析微微一笑,一派平和。
“南安曲家二少,曲少清。”曲少清不为风析的亲和所动,只当他不怀好意,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劫持我三弟,少在这假惺惺!”
话音刚落,还待再说些什么,却不料风析忽然出手,趁其不背一手扣在他肩上,一个用力反转将他背于自己。
情势顿时转变,眼见自家的主子被敌方所擒,跪在岸边上的一排弓箭手人人不知该干些什么,面面相觑。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曲少清立刻恢复了清醒,刚才被亲情与狂喜冲昏了的脑子一下子像被人用力按到了水里,在呛了一鼻子的水后,终于了解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大错。
风析将他双手死扣在背后,然后悠然倾身,在他耳边淡淡低语。
“曲公子,如果我现在要杀你,请问,你如何救你的三弟?”
这是第一问,却已将曲少清问到脸色苍白。
“所救之人在对方手里,你居然还敢摆如此箭阵放如此密箭……箭可不长眼,你也不怕伤了你的三弟?”风析语带温柔,却一字字冷若冰霜,听在曲少清的心竟感觉寒气逼人,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噤。
“在未确定自己胜券在握,便一人独自闯入地方阵营……曲公子,风析不知该说你胆子太大了呢,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脑子。”
风析性情温和安静,平易近人,一般而言,若非真正动气,他决不说此决绝之言。但眼见刚才如果自己出手慢了片刻,楼挽风可能就枉死箭下,风析好看的一对剑眉就深深敛起。
“救人救成这样……曲公子是不是该好好反省反省?”
“风析……”曲少清重复了一遍他刚才听到的名字,诧异地回头看着扣住自己的人,“你、你是‘倾风楼’的风析?”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风析放开了他,转身一跃落到船上,回头对着曲少清冷冷说,“因缘巧合,我在情江从一群绑匪手上救下了你的弟弟,正要带他回南安曲家……谁知还未上岸,就受到曲家如此殷勤待遇,真是多谢了。”
“救我弟弟……你不是绑架我弟弟的人?那……”等等等等,事情的变化远远超出了曲少清的预想,但冷静过后仔细一想后,实在也觉得“倾风楼”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短短几句话,就让局面转变,连对方开口都不需要,风析直接问到曲少清傻眼,怔怔站在原处阴晴不定的琢磨风析的话。
直到风析最后说了句“不信,你可以问问船舱内,你的三弟啊……”,曲少清才缓和了紧绷的神经,提起一跃,脚尖刚踏上船板,边一眼望见正要走出舱的楼挽风。
“晚枫!”曲少清失声一喊,忽然什么都不顾笔直冲上前,将还呆愣着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楼挽一把死死抱进了怀里。
“咳咳咳……”楼挽风一阵气闷。
被人死抱着的感觉真不好啊,而且还是两个男人……楼挽风气得在他胸口直摇头,示意他放开。奈何曲少清激动过了头,直当是自己弟弟感动至极,在他胸口抹泪,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一双眼睛也酝出了点点光晕,一场感人的兄弟再会,不知情者若看了,一定也是同样感慨。
例如仍坐在船舱内的唐余生,例如站在立秋边上的玄音。
唐余生虽然只认为可能是场误会,但他冷眼旁观,总觉得楼挽风的反应有些奇怪。按理说,兄长亲自带人来寻,应该分外感动才是,只是他一点都看不出楼挽风有什么激动的地方,对于所谓的二哥,楼挽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迷茫。
怎么回事?
与唐余生不同,玄音生来悲天悯人的心在看到如此一幕后,便是会心一笑,只为楼挽风终于能与兄长团聚而高兴,不作他想。
而立秋与风析一样立于一旁,平平静静看着,都是脸上无一丝波动,不露一点微笑。
他们同时想到的是,如果那些议论属实,那么楼挽风之后在曲家的日子,将不是“难堪”一词足以解释。
“放……开……我……”楼挽风几乎气绝,最后拼命一挣,挣开了禁锢,气喘吁吁地抬眼看着面前的人,然后在下一刻华丽丽地傻掉。
还,还真是和自己有点像啊……虽然没自己那么帅那么出类拔萃,但……他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了。
你看,脸是骗不了人的嘛!
“晚枫啊,你怎么样,刚才有没有伤到你?”曲少清一脸地忧心忡忡,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生怕自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有任何损伤。
“没、没事……”他不太习惯这个人的过分关切,想比之下他还是更习惯风析。楼挽风退了几步,退到了风析的身边。
他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曲少清心里难受,他不是没察觉到自己弟弟的变化,只是刚刚思绪不在此处,此刻冷静过后,他发现了很多不同。
例如他弟弟的神情变了,例如他弟弟的头发短了,例如他弟弟看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陌生……例如他与他之间平添了一道似乎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能看见那道鸿沟……但他有就是知道,甚至知道,它无可逾越。
“晚枫……”曲少清干涩地喊了声,“他说得,是真的吗?是他们救得你,不是他们绑得你?”
楼挽风不知他所云,只摸了摸脑袋抓了抓头发,“是啊,我是被一群人抓了,后来碰到了风析,是他救了我。我现在和他一起去南安曲家。”
他仔细看着这个人,越看越忍不住把心里刚刚起就一直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对了,你是谁啊?你干嘛叫我弟弟?你是我哥?我怎么不知道?”
曲少清震在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甚至有点惊魂未定地看着楼挽风,容颜苍白到了惨白。
楼挽风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只知道这个人忽然之间,一脸忧虑、满眼忧伤。
第五十二章: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晚枫,你怎么了……”曲少清嗓音暗哑,一张俊逸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我是二哥啊,我是你二哥曲少清啊!”他突然转身一把揪住风析的领子,立秋见状就要出手,风析抬手示意,立秋止住身形。
“说来话长……曲少爷想听,风析必会告知。但……”风析并不介意被人如此对待,声音淡淡的平和,“但这里不方便说话,风析尚有要事在身,改天必将登门拜访,送还三少爷。”
“我要他现在就跟我回家!”
“我为什么要跟他回曲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风析走到楼挽风身边,用力一按他的肩,让他稍安勿躁。楼挽风明白了他的意思,憋着气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盯着他“天上掉下的曲哥哥”,心里烦躁不已,只觉得诸事不顺,跑到哪都能折腾出点事。
他开始琢磨起这边会不会有个庙,然后自己是不是该烧个香,避个邪。
倒不他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哥哥,只是突然之间来上这么一出,他除了感叹人生如戏实在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表情送给他的未来哥哥。何况这个人一看就挺冲动,做事也不动脑子,而且眼看着他救着风析的手,楼挽风就已经莫名不爽。
他想到就做,二话不说上前拉开两人。
曲少清对楼挽风这一举动已不能用震惊形容,“三弟,你不和我回家?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突然激动起来,跨前一步两手按住楼挽风的肩摇晃起来,“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你怎么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晚枫,你说话啊!”
楼挽风被他摇得晕头转向,风析瞧了只默默看着不出声。
并非风析故意冷眼旁观,只是现在这个时刻太微妙,微妙到很多事如果他说出来反而会让曲少清倍生疑心,这些事只有楼挽风自己面对。原本想得空了和楼挽风好好商量对策如何应付曲家人,毕竟要假装一个人不是光凭一张脸就能成的。只是他没料到时机会来得这么快,变故生得这么剧烈,令他只能一言不发,怕稍有错失两人所想不一,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
楼挽风眼见风析呆站在一边也不帮他一下,明白此时此刻的他求救无门只得自救,他想了想,忽然一个想法窜出脑海,于是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往后倒去。
既然不知道怎么应对,那就昏过去吧……
你这混帐敢这么摇我,我就叫你把我背回去……混蛋,别说你是我哥,就算你是我祖宗,我楼挽风都不会叫你一声。
烦躁地想,淡定地昏,在顺利听到耳边一阵阵惊呼声后,楼挽风心里那把算盘打得是响亮亮的。
******
白日的一场骚乱过后,是漫漫掩盖下来宁静的傍晚,楼挽风这故意一昏却真的是昏昏欲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到了日落夕阳。
其实他之前是真的没睡着,纯粹装睡,但是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累了,真的困了……真的睡了。他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可能是什么有名的客栈,因为风析总是给他最好最好的。
关于这一点楼挽风倒是很无耻得享受得的很自然。他觉得,本来风析就是个有钱人,他又没让风析做超出他能力之外的事。
但不知为何,只是偶尔这样一想,心里面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就会变得很软,而且很湿柔。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情江边的第一次相遇。
当时那个人的眼神真冷啊……几乎是轻轻一瞥就能冷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说起来,那会儿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看到这个人,这个很漂亮很风华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命运的安排竟然可以让他能和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而且在他人生最低谷最自责一刻,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绝望转换为希望。
于是每一次风析对他的关护,都会在他那片湿软的地方踩下一个脚印,所以每当楼挽风不经意去看一下时,才发现,那里遍布着一个人的关心,留下的名字,叫做风析。
他有点纠结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四下里张望着,触目可及之处无一不是被擦得噌亮的家具。他随手摸了摸一旁的盆架,便是上好的红木花雕。他再低头看看,是又轻又软的蚕丝被,简直和现代的高级轻棉没什么两样。
他愣愣的坐着,脑海中刷过一片空白,而且很茫然。空白的是他不知身在何方,茫然的是平时睁眼就能看见的人,如今不知去向。
楼挽风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感慨,他想,要是没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要是只是纯粹的去找大然,纯粹的和风析他们四处走四处看,好比之前在护城河上的那两天,那该是多么的逍遥自在。
一思及此,他无比懊恼地拍了拍床,对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痛恨到了极点。
起床推开门,烦躁的楼挽风便睁大了眼睛,原来他所住的房间外头是一片清池,出门便是一排类似竹筏的东西,笔直延伸到水池的最中心。
天……这风景也好过头了吧!
他撇撇嘴,心下琢磨着要是这么一套房子在现代估价看看,估计得上亿了吧……楼挽风顿时心花怒放,他做梦想住在这么一套房子里。他很喜欢开窗见日,开门有水的设计,只是碍于大城市都是钢筋水泥,而有此条件的又太过偏僻。
这倒是楼挽风从现代来到古代后最令他兴奋的事了,他笔直往前毫不犹豫,最后走至竹筏末端,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整个人朝后躺去,能感觉像是被浸在了一片温暖的水里。他能听见静静的流水声,甚至能听见夕阳缓缓而下坠落声,斜光影生,水光掠影。
他在水里,世界在他心里。
楼挽风忍不住自问,这么美好的世界里,谁,会在他心里。
像抚慰他孤单的心一样,不远传来阵阵的笛声,飘忽不定,似远还近。于是楼挽风竖起了耳朵凝神去听,笛声悠扬淡然,只听得人身心都舒展了开来,正心旷神怡之际,陡然间,笛声拔高,似是一声清啸直破云霄,忽又渐渐转低,丝丝缕缕缠绕间犹如诉不清的哀怨,婉转悱恻,深入魂魄,随着最后绵长的尾音,好似一声轻叹,动人之极。
笛子的声音本就偏了尖锐,只是现下听来,吹笛的人倒是把声音刻意压低,所以在最后突然转音,着实让楼挽风心颤了一回。
他蓦地回头,风析手执一把竹笛,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身后。
周围是金光水晕,他本就是一身风华似流水的人,此刻世界作为他的陪衬,站在楼挽风的身后,仿佛只要他不回头,风析就会一直这样站着,不走也不说。